“淡”的魅力

王　干　黃振鐘

汪曾祺書房里，書櫥頂上放著一摞尺幅不一的中國畫，大都是一些小品，花卉翎毛、魚蟲禽獸各具情態，筆墨閑淡而意趣橫生，“沒有顏色，只有墨，從渴墨焦墨到淺得象水一樣的淡墨”，偶或見到一星紅點，一葉菠菜綠，也是畫龍點睛，恰到好處。當我們詢問他國畫上有何追求時，他似乎答非所問，“平平淡淡的”。

今天，作家向讀者奉獻了他的第二本小說集《晚飯花集》。讀了這部作品我們很自然地想到書櫥上那一大摞國畫，想到那個穿中式棉襖的“小老頭”和他臉上常常露出的頗具深意的淡淡一笑。

《晚飯花集》中三分之二以上寫的是他故鄉的舊人舊事。此間沒有傳奇色彩強烈的故事，也沒有刀光劍影的沖突，人物也缺乏雕塑的質感，更多是一抹情緒，一股意趣，篇幅也很少超過萬字，然而，《晚飯花集》卻猶如一壇陳年老窖，初看貌似平淡，仔細品嘗味道醇濃，有著獨特的魅力。

魅力在于，汪曾祺的追求鍥合了當代思潮的趨勢，率先代表了某種新的審美指向。在新時期的小說創作中，汪曾祺第一個以小說來尋覓“文化的根”，通過風俗民情的描寫來展現地域文化形態，尤其注重挖掘民族文化心理，從而對幾千年的民族傳統民族意識進行褒貶揚棄，具有較為鮮明的當代意識。《晚飯花集》是這種“尋根”追求的繼續和拓展。在不斷改變、更新的社會審美心理面前，他的這種追求，無疑具有一種相當大的藝術沖擊力，而使讀者產生心靈的積極感應。

汪曾祺的家鄉蘇北高郵，在地域文化上界于吳越文化和中原文化之間，故色彩斑駁絢麗，又古樸深沉。特定的文化是歷史積淀的產物，勢必又影響到一種特定的文化心理的形成和發展。汪曾祺的《晚飯花集》側重展現蘇北文化的特質，并挖掘和凸現沉淀于文化表現之中的文化心理、文化性格。汪曾祺是描繪風俗畫的高手，他對地方風俗的觀察之細甚至超過民俗學家，描寫時因而也就頗似庖丁解牛，游刃有余。《晚飯花集》中，無論是賽城隍的熱鬧景象，還是三姊妹出嫁時種種禮節儀式等，作家都那么諳熟，仿佛是在親自主持操縱。與這些民俗相適應的人物，便是在這樣一種氣氛中出場了。他們的存在代表了一種文化相，一種感人至深、觸人啟悟的文化精神。

有人把汪曾祺的小說所表現的生活概括為“苦趣”，其實籠罩汪曾祺小說的似乎不僅僅是苦中求趣的旨意。《晚飯花集》一個突出的主題是：在特定的地域文化背景下表現下層社會普通人們的精神追求。《鑒賞家》中葉三的生活顯然既不清苦也不富足，但他對藝術的真知和摯愛，無疑表現了下層人民的優美情趣和不凡智慧，以及他對民族民間藝術的向往和捍衛。葉三，顯然是鄉土文化的一面旗幟。《徙》中的校歌：“西挹神山爽氣，東來鄰寺疏鐘……”也強烈地滲透出地域文化的精髓。高北溟、高雪父女倆，一個企圖為老師刻印詩文集未果而抱憾終身，一個因不能騰飛到更大的生存天地而憂郁至死，反映了一種文化需求與社會局限的矛盾，從而構成了一出文化心理悲劇。在《釣魚的醫生》中，王淡人急公好義，表面上看，似乎出于醫德，其實是儒家仁愛濟世思想的反映，是王淡人這樣受傳統文化熏陶的下層知識分子文化心理、性格的具現。

地域文化是一個十分復雜的綜合體，真善美與假丑惡并存，健康與消極相混。《晚飯花集》也展現了與上述文化形態不同的另一個層次：封建、閉鎖、頑固。《陳小手》是寫一個男產科醫生為“聯軍”團長太太接生的故事。陳小手固然死于一個兇殘野蠻的軍官槍下，實際死因正是他自己的“小手”——男性的“老娘”。所以究其實，陳小手是被那愚昧的文化意識環境所吞噬。汪曾祺不動聲色地復現了這一悲劇，并非僅僅為了痛斥軍閥割據時代的草營人命，其間有深意存焉。

《晚飯花集》的藝術魅力，還在于作家獨具匠心的藝術構造。作為一種“風俗——文化”小說，《晚飯花集》沒有人們習見的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幾乎是生活原始形態的“復制”，近乎實錄文學。但這種藝術風貌的平淡無奇更體現了作家藝術修養達到爐火純青之后，才能顯示出的那種行云流水、隨物賦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的藝術境界。一樹一石，咫尺之間，勝過千巖萬壑，于閑淡中包具無窮境界，這正是中國畫的特色。汪曾祺的小說明顯受到中國畫論的影響，因而在《晚飯花集》中我們總能品出一些“畫”味來。汪曾棋雖淡化情節，但十分注重布局，他總是琢磨別致的結構，營造出各式各樣的蘇州園林式的建筑。《星期天》蓬蓬松松，最后“一拳”，全篇集聚為一個整體；《云致秋行狀》節外生枝，旁逸斜出；《徙》中以高北溟、高雪兩股情緒之流交織盤旋……在這些布局中，汪曾祺“計白守黑”，留下較為廣闊的藝術空間，通過虛實映襯透出盎然的氣韻和深邃的人生感悟。

《晚飯花集》里有些篇什難以認清是散文，散文詩，還是小說，這正是汪曾祺拓展小說觀念融合其他藝術特長所進行的創造。而溝通這三種文學樣式的媒介，乃是作家傾注于作品中的強烈的主觀抒情性。《故鄉人》、《晚飯花》、《曇花、鶴和鬼火》等小說，你在讀的時候，很難去想它們是什么體裁，而是被一種抒情的氣息浸染、籠罩，你會深深地為一種溫馨的喜悅，一種莫名的惆悵，一種絲絲縷縷無頭無緒的悲哀……所縈繞，所包裹。

那情境，有點象黃昏時節，小巷深處，一方庭院中晚飯花發出的清香。

(《晚飯花集》，汪曾祺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五年三月第一版，1.4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