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改革開放中建設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

七月十六日，《文藝研究》編輯部邀請錢中文、敏澤、劉寧、李準、杜書瀛、嚴昭柱、李心峰、陳晉等同志，就“在改革、開放中建設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問題進行了座談。本刊副主編張瀟華同志主持了會議。

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是個大課題。這些年來，《文藝研究》也曾不斷發表過有關這個問題的文章，比如錢學森同志從一九八四年起就多次在本刊談到這個問題。新時期以來文藝創作和理論研究的實踐表明，這個問題非加以回答不可。現在需要進一步加深認識，采取具體的步驟，拿出更新的、科學的研究成果。到會同志認為，《文藝研究》在當前形勢下再次組織對這個問題的討論，強調建設性，是很及時、很必要的。這也是目前許多文藝理論工作者所關心的，也在著手解答的問題。

一、重在建設

與會同志認為，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在黨的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指引下，經過撥亂反正，發揚了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精神和創造活力，使我國的社會主義文藝創作進入了繁榮期。同時，各種新說、新論不斷涌現，也這樣那樣地促進了文藝理論的發展和變革。但是，由于我們各方面的理論準備不充分，文藝理論研究工作還不能適應時代發展的要求，還不能高水平地回答文藝實踐中提出的許多新的課題。有的同志指出，要改變這種狀況，一個主要的工作，就是加強文藝學的建設。文藝學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而最主要的是要建設符合我國社會主義文藝實際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當然，這種建設的任務是艱巨的。但它是歷史賦予我們文藝理論工作者的一項重要使命。

在文藝學建設如何跟上社會發展步伐的問題上，與會同志認為，要以改革開放的精神進行這項工作。要全面貫徹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路線，既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又要實行改革、開放；既要批判地繼承中國的文化遺產，又要批判地吸收外國的優秀文化；既要結合現實，又要看到二○○○年，看到廿一世紀。對于種種的文藝思潮，不應簡單地對待，或一概收納，或只是批判，而是要拿出新的道理，即要深刻地、科學地、精辟地回答現實文藝運動發展中提出的新問題。總之，重在建設，在文藝理論上作出新的建樹。

與會同志，從文學藝術的本質、特征、創作等方面所存在的理論問題，闡述建設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必要性。有的同志指出，關于文藝的本質特征問題，過去我們說，文藝是社會生活的反映，這是對的；但只有這么一句話，又直接地運用于文藝批評，就太簡單了。因為它是在文藝與現實的關系上對文藝本質的哲學概括，它所包含的豐富的理論內容，它與具體文藝作品之間具體復雜的聯系，還是有待展開的。又如，文藝是一種特殊的社會意識形態，是上層建筑中、社會結構中一個積極能動的構成部分。我們如從宏觀的社會結構上，或者從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關系，或者從整個文化的歷史發展，或者從社會的系統工程學的觀點，對文藝的本質、特征加以動態的把握，全方位的考察，就能提出許多有價值的見解，更好地概括復雜的文藝現象。

對文學的創作過程的認識論問題也要重新作出分析。過去我們講認識的過程是從感性到理性，這種哲學分析是不錯的。但是照搬到文學創作過程，又太簡單了。文學創作中的認識有它的特殊性和復雜性，所謂靈感、創作沖動，人們說的直覺、潛意識、無意識等等復雜的現象，過去我們就說不清楚。事實上，在文學創作中，作家的美的觀念、美的理想起著主導的作用，其藝術的認識，藝術的想象是在一種積極能動的狀態下進行的。我們完全應該實事求是地去考察創作過程中豐富的中介環節，它們的關系，運動的趨向，吸收思維科學、現代心理學的成果，對復雜的創作過程作出科學的理論概括。

還有文學藝術中諸因素的關系，作家與作品、內容與形式、主觀性與客觀性、個性與社會性、時代性與永久性，以及文學藝術的社會作用等方面的問題，也是這樣。大家指出，凡此種種問題，都需要進行重新研究，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得出比較科學的新結論。只有這樣，才不至停留于空泛的爭論，才是感應時代的文藝觀念的變革，才能有真正創新的文藝觀念。

二、總結經驗

與會同志認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就是要以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和方法，去科學地總結人類在幾千年文明發展中所積累起來的豐富的文藝創作和文藝理論實踐經驗，形成有中國獨特色彩的馬克思主義的文藝學體系。有的同志說，所謂“馬克思主義的”就是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的原理、科學態度和精神。要把馬克思主義的文論與我們所要建設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作為兩個范疇來對待。當然，在這方面，我們要徹底肅清長期以來“左”的思想影響。也要批評輕視以至否定馬克思主義基本原則的傾向。

有的同志指出，我們要以馬克思主義的美學原理為基礎，不要一提到發展，就把過去的統統否定，這不是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比如，文藝是社會生活的反映，是上層建筑的一種特殊的社會意識形態，就應該堅持，以此作為我們建設的基礎、起點。如果連這個也否定了，而代之以文藝是自我表現、人生夢幻、被壓抑的潛意識的流露等等，那么，以這些為基礎所建設的文藝學，恐怕很難說是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當然，對這些見解，也不是說它們毫無道理，但是作為文學藝術本質的最高概括，作為文藝學的起點，就其科學性而言，是無法與馬克思主義文藝學已有的理論成果相比擬的。

大家認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必須科學地分析，批判地吸收古今中外文學藝術理論中許多寶貴的遺產。

有的同志強調，要立足于當代中國的社會主義的文藝實踐。我國社會主義的文藝實踐，有了幾十年的歷史，有成功的經驗，也有慘痛的教訓，這些都需要進行科學的總結。特別是要總結近年來，在開放、改革的歷史條件下，社會主義文學藝術和文學藝術理論實踐中的經驗和教訓。這是最實際的出發點。

有的同志詳細說明，要批判地繼承中國幾千年文學藝術理論發展中的合理內核。還是老話：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在對待文化遺產的態度上，既不可以國粹主義的態度對待它，妄自尊大，也不可以妄自菲薄。對部分青年人中盛行一時的“打倒傳統”的口號，從其要求變革、創新方面說是好的，但是不科學的、形而上學的。“五四”時期反對封建傳統的精神，應該為我們繼承和發揚光大，卻絕不可以重復當年形而上學的舊轍。一個偉大民族幾千年的文明創造，經過歷史的風風雨雨，從未被打倒過，包括十年浩劫中“四人幫”運用國家機器長期地“橫掃”它，最后被否定的只是他們自己。批判地繼承，發展這份遺產，使之發揚光大更多地為世人所了解和接受，是我們民族對人類應盡的責任和義務。

譬如說，錢鐘書先生的《管錐篇》、《七掇集》、《談藝錄》，從中國古籍中鉤稽出不少帶有規律性的理論，聯類西方古今的美學和文藝學，如亞里斯多德的《詩學》，古印度的《奧義書》，一直到當代西方的各種批評方法和流派，從郭爾凱郭爾的哲學、什克洛夫斯基的形式主義批評，到結構主義、解構主義，以至接受美學；現代西方的各種人文學科，從各種心理學、實證主義到文化人類學等等，進行了科學的闡述，論述了它們之間的“相同”“相通”“可通騎驛”，貌異實同，及貌同實異等，給人以豐富而深刻的啟示和教益。

又例如，模糊數學被介紹進來后，不少人覺得新穎，立即引進文學理論，認為美的本質在含糊。豈不知在我國明代就有人提出過：“妙在含糊，方是作乎”（謝榛《四溟詩話》卷三），并說“作詩不宜逼真”等。意思無非是老子所說的“恍惚”美，或我們今人所說的朦朧美。當然，模糊或含糊只是美的一種形態，絕非一切美的形態。

再例如，近年各種現代派的藝術方法被介紹進來，強調藝術是自我精神的表現，或表現主義。中國古代自然不會有表現主義這個語匯，但宋元以來的文人畫，“不求形似”，“聊以寫胸中之逸氣耳”，畫竹信乎“涂抹”，“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辯為竹”（倪瓚語），這一重主體心靈、精神的表現，而不重形之似與否的理論，與當代在西方流行，并且也被引進我國的表現主義有無相通之處？這樣一種對待形、神關系的態度，后來受到了普遍的否定。今天我們把它引進大型的敘事文學，應該怎樣看待，可否中外、古今聯類思考，在馬克思主義的主客觀關系理論的基礎上進行總結？

此外，中國古代的遺產中，如意象說、意境說、神思論等等，也完全可以批判地繼承，成為我們文藝學的有機組成部分。再有，認識和情感、意志的關系，情感、意志在創作中的地位、作用，也應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和說明。

對西方和世界范圍內的文藝理論的批判和借鑒，也是一個的重要方面。有的同志認為，馬克思主義文藝學有體系，但是體系本身應該是發展的、開放的。建設馬克思主義新的文藝學體系，有個指導思想和出發點問題。開放并不等于把別人的所有東西一古腦地、沒有選擇地收過來，開放是吸收進一些好的東西過來。同時也要注意，不應只要西方近幾十年的，不要西方傳統的，這不是一種科學的態度。

有的同志認為，還可從蘇聯的文藝理論發展中吸收有益的經驗。五十年代以來，我們在文藝理論、文學方面所走的路與蘇聯所走的路大體相同，但三中全會以后我們發展較迅速。有些方面不但趕上了蘇聯甚至走在了它的前面。蘇聯的文藝理論發展趨勢也是，一方面總結、反思過去文藝理論上存在的問題，另方面盡量吸收現代科學發展中的新成果；既要防止產生全盤西化，又要在總結本國文化傳統歷史經驗的基礎上提出一套自己的文藝理論體系，這套體系應能回答當前科技革命條件下提出的新問題。值得吸取的經驗是：第一，蘇聯學者認為，以馬克思主義為基礎提出自己的一個新的設想只是一個起點，還必須根據文藝發展的新經驗和現代科學的新成就不斷不充實，補充修正其理論。不應當把傳統的文藝學方法同所引進的其他學科的方法看成是彼此對立的“保守的”和“現代的”方法，而應看作各具不同學科特長的互相補充的方法。各文藝學派應彼此尊重，努力自成一說。第二，使理論不脫離實際，克服了原來存在的文學中心、歐洲中心兩個框框的弱點，作為理論不能脫離整個世界，特別是東方的豐富文藝經驗和文化遺產。第三，他們很重視綜合研究，組織社會科學家、自然科學家一起來討論文藝科學問題，力求在統一的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的基礎上建立一個完整而靈活開放的文藝理論體系。

有的同志對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建設（本質是文藝觀念的建設），提出了要注意的問題。如：要分清不同文藝觀念體系的核心內容與非核心內容，在認識論上要避免以偏概全；要注重創作實踐和當代讀者的審美趣味；及文藝學要分層次，不要和其他學科混在一起等。還有的同志提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要搞五湖四海（包括理論隊伍和學術觀點），要團結各方面的人共同建設馬克思主義文藝學。不要搞排他性。

三、構架設想

建設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與會同志提出了一些設想。一種意見是以審美實踐為構架的核心。認為審美是文藝最突出的特征，離開了它就不能稱之為文藝，因此必須把審美提到特別突出的位置上。馬克思主義的文藝學應當是審美的社會學；應當從其基本點出發，吸收各種流派的觀點中合理的東西來完善它。要處理好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同各種流派、學說的關系。

第二種意見是：建立馬克思主義文藝學，即是建立較完整的、充滿生機的、符合馬克思主義原則的、新的、合理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體系，除包括文藝本體論，文藝創作論等，還要包括文藝管理的文藝事業論或管理理論。這方面，過去有具體內容，但沒有作為理論系統來講，更多的是從政策上來講的。文藝作為事業來管理在中國共產黨掌握政權后才作為一個課題提出來。過去在制定文藝政策時老是出毛病，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就是沒有把它當成科學來對待。馬克思主義文藝學建設是一個系統工程。整個理論的探索不僅有個從宏觀到微觀的問題，還有從微觀到宏觀的問題。文藝的發展和其他科學的發展分不開。從文藝事業宏觀理論角度來講，就須開辟馬克思主義文藝管理學。這個文藝學還要包括社會主義文藝論。我們的文藝其主體是社會主義的，同時是多樣化的，不一定要求每一個文藝工作者都是馬克思主義者，只要不違法都可以進行創作實踐。但是，有關社會主義文藝的理論，應成為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極重要部分。

第三種意見認為，要建立馬克思主義的文藝學，需要對它的基本理論構造進行設計。可以按不同的標準，分別列出不同的理論框架，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各自按自己的體系進行建設，逐漸走向更高的綜合、更強的系統性。具體設計是：（1）按對象的一般與特殊的關系，把藝術學劃分為一般藝術學和特殊藝術學（如美術學、文學學、音樂學、戲劇學等），在各特殊藝術學中，再劃出個別藝術學（如文學學中就可劃分出詩學、散文學、小說學、神話學、寓言學……）。（2）按理論的抽象程度劃分，可把藝術學劃分為元藝術學（或藝術學學）、藝術原理（或藝術哲學）、應用藝術學（包括藝術史和藝術批評）。（3）按藝術發生、創造過程來劃分，可把藝術學劃為兩大塊，一塊探討人類藝術發生、發展的規律，可分為藝術發生學、藝術發展論和藝術未來學；另一塊探討具體藝術作品的生產過程及各個環節，按藝術從社會到作家、到作品，到接受者、再到作家……的循環程序，劃分為創作論、作品論、接受論（包括鑒賞論與批評論）。（4）藝術作品作為一種實在，是由各種不同的物質層次構成的客體。如按其物質構成的層次來劃分，可把藝術學劃分為藝術媒介學（探討藝術的物質材料，屬物理層次）、藝術生理學、藝術心理學、藝術社會學、藝術文化學，等等。

第四種意見，認為現在我們正處在文學觀念改革的階段，原來的觀念都應該受到新的檢驗，哪怕是馬克思主義原則的東西，也要經過思考，進一步去掌握它。面對紛繁的文學觀念，在一段時間的惶惑之后，經過翻譯、研究工作之后，增強了發展自己的東西的信心。對發展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有用的，即使過去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沒有提過，我們也可以吸收過來。要吸收外國的經得起考驗的，合乎藝術規律的那些原理學說和方法。象結構主義的有些東西，很繁瑣，可以介紹，但不能把它們全部接受下來。還有的要堅決揚棄。象接受理論，接受美學，不能給它那么高的位置。建設我們自己的文藝學，首先還是要解決文學的本質問題。文學是審美的意識形態。過去的文學理論的缺點把文學的審美特征取消了，只談文學是一種認識，是社會生活的反映，是意識形態。文學觀念應是多層次、多系統的，因此也是多本質的。這里要解決文學基本觀念問題的兩個層次。（1）審美的哲學的方法。文學最根本的特征是審美的意識形態性。如果僅用哲學的方法，就把審美特征作為第二性理解了，只能引出簡單反映的意識形態。用審美的哲學的方法來解決文學最基本特征問題，并不是采取折衷主義。折衷主義只是一種簡單的結合，而審美的意識形態性則是一種新的系統質。這個審美意識形態，不是審美十意識形態，而是一個完整的結合體。（2）審美本體論。審美本體可分為狹義和廣義。狹義的審美本體是解決作品是什么東西？要弄清作品表層立意跟深層結構的關系，目的在于解決作品內在的結構規律。形式主義、新批評和結構主義基本上是限于作品，用作品本體來解決整個文學問題，所以陷入形式主義。廣義的審美本體包括三部分：作品、創作、接受。前二者是靜態的，后者是動態的，這樣就形成了文學一個完整的本質。接著就要進一步解決文學的發展的問題。一方面文學按照自己的規律發展，一方面它受非文學的或非審美文化的影響，如政治的，宗教的，等等。文學不從屬于政治，但它確實受政治影響很大，文學不能脫離政治。另外，文學的發展同時也與審美意識、審美形態、審美文化有著密切關系。對于文學和人道主義的關系，要合乎規律地科學地去解釋它。文學發展中的另一個大問題是世界文學與民族文學的關系。總之，在進行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理論的創作過程中，若是完全脫離了我們過去的文藝理論，這是虛無主義的表現。完全引進外國的東西不加鑒定，那就成了毫無見地的大雜燴。吸收和揚棄，用馬克思主義的基本方法，這是我們永遠要堅持的。

通過討論，大家認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這一工作剛剛開始。要完成這一任務，需要全國的文藝理論工作者團結起來，共同努力。我們相信，在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實事求是，解放思想，堅持百家爭鳴，堅持搞五湖四海的基礎上，在改革、開放、搞活的實踐中，一定會使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建設有個大的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