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理想再漫議

筆者曾在《文藝審美理想漫議》（《文藝研究》1985年第4期）一文中，對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的質的規定性，做了初步的概括。認為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的特質”，是“對人的自覺創造性的探索與表現”。當然，這只是一種科學概括的嘗試，人們自可再進行深入地探討，得出真正切近藝術真理的結論?，F在，由于受一九八六年十月在長沙召開的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學術研討會的啟發，又產生一些新的想法，愿意寫出來，請同志們指教。因此，此文實為《文藝審美理想漫議》的續篇。

一

我們現在研究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不能不考慮如下幾個規定性：

（一）時代的規定性

社會主義文藝作為客觀存在的文藝實體，有它自己發生發展的歷史。因此，對社會主義文藝的認識，也要有歷史的發展的觀點。以《國際歌》、《母親》等為代表的產生于社會主義政權誕生前的社會主義文藝，以《鐵流》、《恰巴耶夫》、《靜靜的頓河》等為代表的蘇聯社會主義政權誕生初期的社會主義文藝，中國五、六十年代產生的以《紅旗譜》、《青春之歌》等為代表的文藝，以及蘇聯五、六十年代后到現在出現的以《解凍》、《一個人的遭遇》、《這兒的黎明靜悄悄》、《莫斯科不相信眼淚》等為代表的文藝，中國新時期出現的文藝等等，都具有不同的時代特點。而所謂具有時代的特點，那就意味著它們與同時代其它民族、國度出現的優秀文藝，不能不具有某些相通之處。受這些文藝的影響，乃至相互發生影響。具體地說，中國新時期出現的文藝，其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顯然會不同于“十七年”的作品，而散發著當今時代的氣息。就其表現的“意蘊”來說，與當今時代的改革大潮（政治、經濟、文化—觀念）息息相通。就其表現的“形式”來說，自然要接受以反傳統為標榜的西方現代主義文藝思潮的某些影響。

因此，當今中國的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藝術追求（包括認識意志的、形式技巧的、以至純審美的），自然也應具有當今時代的特點，在某些方面達到當今時代的水準。如它應要求當今的社會主義文藝，要體現現代意識，要使用已被許多民族、國度的人們所熟悉了的新的表現手段（包括新技術造成的表現手段），以及塑造已被許多民族、國度的人們所熟悉了的新的文藝“形象”（以結構和存在形態而論）。近期出現的各種形式的“探索文藝”，應當承認它們是體現了這方面的要求的，或為此作出了努力。否則，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研討，就會流于空談，跳不出保守僵化的窠臼。

（二）社會制度的規定性

如果只承認社會主義文藝的整個世界文藝的共性（時代性），不承認社會主義文藝存在著獨特的個性（社會主義性），那就等于否定社會主義文藝的存在。當今中國的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自然要反映受中國的社會主義的政治、經濟、文化所制約的藝術追求。它在所呈現的意蘊和表現形式上，都有獨特的面貌與風采。新時期為人民奉獻出精美力作的藝術家們，在接受時代文藝新潮的影響進行創造和探索的時候，就沒有忘記自己扎根于社會主義的現實生活土壤，使自己的作品體現著具有社會主義信念的人民大眾的藝術的和審美的情趣，在總的傾向上與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要求相契合。至于有些作品，無論“意蘊”與“形式”，都是“橫向移植”的結果，顯然就不能稱之為是社會主義文藝了。這樣的作品，當然也可以存在，也可以被某些人所津津樂道，但絕不能視之為社會主義文藝，只能視之為社會主義社會中的一種文藝現象。

當然，也有另外一種情況，那就是藝術上的保守主義，其作品不可能有藝術生命力。這種保守的藝術觀念，勢必要受到沖擊。

問題自然牽扯到怎樣認識文藝觀念的更新。哪些觀念是陳舊的，應當拋棄的，哪些觀念是新鮮的，有生命力的，應當肯定，都需認真探討。諸如怎樣認識社會主義的政治、經濟體制的改革，怎樣認識社會主義的文化特質，以及怎樣認識婚姻戀愛、性意識的觀念變革（尋求可被多數人接受的觀念模式）等等，如無較為合理較為科學的答案，當代中國的社會主義文藝就很難趨于成熟，當代中國的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的內涵就很難加以把握。所以，事實上所謂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就其傳統含義來說早已明確（不一定以概念形式存在），就其“當代”含義來說則是一個正在探索過程中的課題，這正如“當代意識”（或“現代意識”）是一個正在探索的課題一樣。這種探索，將與調整新時期的文藝實踐的探索同步進行。目前出現的“探索文藝”，實際上也是在尋求怎樣認識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的答案。

（三）民族的規定性

現今世界號稱社會主義的國家者眾，鑒于民族特點、傳統的考慮等等，黨中央提出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口號，極為英明。由之，當今中國的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自然也要有民族的規定性。它決定或影響當今的中國文藝怎樣“同化”時代文藝新潮，決定或影響社會主義文藝內部的新陳代謝、推陳出新。文藝的民族特性，是一個民族的文藝得以自立于世界文藝之林的重要條件。拋棄了對文藝的民族特性的追求，只滿足于對時代新潮的接受，對社會主義思想內容的堅守，那就不會有能步入世界文壇的當今中國的社會主義文藝。

在具體的文藝創作過程中，時代性、社會主義特性、民族性三者自然應當實現有機的融合，才能充分體現當今中國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特定的內涵。也就是說，真正體現了當今中國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作品，是時代的（反映時代精神、現代意識），也是社會主義的（反映中國現實存在的政治、經濟、文化特質），民族的（反映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實生活風貌，為創建了新的審美心理結構的中國的人民大眾所喜聞樂見）。按我們對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理解，那種認為愈淡化社會主義特性愈能走向世界的觀念，是一種非常盲目的觀念。我們應當毫不猶疑地樹立這樣的觀念：文藝要走向世界，就要在時代性、社會主義特性、民族性三位一體的有機融合中，充分反映當今中國的社會主義的現實生活。蘇聯近期拍攝的幾部在世界上發生較大影響的影片，就是充分表現了浸透蘇聯這樣的國家的“現代意識”的現實生活，而且是正面的全方位的表現（社會主義生產建設或衛國戰爭中的人的活動與精神）。既不是以題材的奇異來招徠觀眾，也不是以手法的怪誕來吸引“顧客”。實可為思考此問題的重要參照。

此外，象目前引人注目的小說觀念的變革的問題，亦可從我們對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理解，來進行思考。一些同志認為，人類小說藝術史大致經歷三個歷史階段，第一階段是以情節為主的階段，第二階段是以性格為主的階段，第三階段是以直接展示人物內心圖景為主的階段，這是現代小說的發展階段。中國當代小說達到世界水準，就要向這種小說模式靠近，實現小說創作的“現代化”。這種觀念頗為流行，幾成為現時小說觀念變革的主潮。正是在這種小說觀念的影響下，所謂直接展示人物內心圖景的“心態小說”大量涌現，蔚然成風。事實上，“心態小說”有長有短，傳統小說模式有短有長，都可在小說創作世界里自成一家（關于這個問題另有專文分析，此不贅述）。不過，按當今中國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要求，考慮到上述三個規定性的有機融合，也可以提出這樣的設想：在傳統小說模式基礎上，吸收“心態小說”的長處，即堅持寫環境和行動一性格的原則（當然也可適當“淡化”），加強對人物心理活動的探索與展示，創造一種不同于傳統小說也不同于“心態小說”的小說創作模式。這樣，似乎更可以充分顯示當今中國社會主義小說創作的藝術特色。與此相聯系，我們也可以提出一個新的小說藝術發展的觀念，即傳統的現實主義小說藝術，從西方現代小說新潮中吸取合理因素，實現現實主義小說藝術的自我超越。社會主義國家有自己的政治、經濟、文化史，它們有與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的政治、經濟、文化史不同的航程。文藝史也是如此。單以小說創作而論，我們有什么必要，有什么根據，以西方現代主義為正宗，以西方小說觀念變化史代替整個人類文藝的小說觀念變化史呢？

總之，我們可以從對當今中國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規定性的理解出發，去觀察、分析和研究現實的文藝問題。這正是研究當今中國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現實意義之所在。

二

在關于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討論中，大家除了集中論證它的社會主義的特質以外，更為關注的就是審美理想的構成要素的問題了。大家一致認為，審美理想當然與社會理想有聯系，離開一定的社會理想，很難談清審美理想，審美理想不是“純藝術”的追求，然而，審美理想又不等于社會理想，不能以社會理想代替審美理想。就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而言，它同樣既不能離開社會主義的社會理想，也不能等同于社會主義的社會理想。但究竟怎樣分析審美理想的構成要素，進而對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給予規定，確是一個難度很大的美學課題。

與會者對筆者提出的命題，亦持有異議。一是認為自覺創造性有不同層次，人類的活動都是有一定自覺性的，現今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活動也是一種自覺的活動，因而自覺創造性不能作為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特質的界定。一是這個命題的社會學的色彩較濃，美學色彩較淡，因此作為對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特質的概括也未見得合適。這些意見，當然都是值得進一步思索的。

上述問題應怎樣解決呢？

近一時期，筆者形成了這樣一個想法：我們長期以來對一些美學問題的討論無法深入，這些問題又往往是美學的本體論問題，諸如什么是美，什么是藝術，什么是崇高、悲劇和喜劇等等?，F在討論審美理想，同樣是要回答什么是審美理想，什么是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這里，是不是有一個方法論的問題，需要認真研究研究？

在西方，反對給美、藝術下定義的美學流派，在現代美學中是占主導地位的學派。在我們中國，有一些美學家，也曾對能否給美和藝術下定義，發生過疑問。我們現在自然還可以認為，給美和藝術下定義的做法，并非此路不通，絕無可能。然而，我們的思路也不妨開闊些，比如采用經驗性的描述方法，來研究問題。

事實上，審美和藝術現象是最為復雜的社會現象，主客交錯，儀態萬千，因時流變，時日更新，實難用將對象特質概括無遺的定義對其進行把握。而采取描述的方法，就靈活得多了。有的描述，可以接近定義。有的描述可具體、準確、全面地反映客體事物的面貌與主體感受的心態。

如果可以這樣考慮問題，對所謂文藝的審美理想，就可以做如下的描述：它是藝術的追求，藝術大體上可以說是以特定形式固定特定意蘊的形象實體，藝術的追求就是對特定形式、意蘊與二者合而為一的過程和結果的追求。意蘊，凝結著認識、思想、體驗、感受、意志、情感等精神活動及其成果。形式由意蘊所觸發，反過來又使意蘊得以固定為形象實體（其自身又有相對的獨立性，成為藝術追求的對象）。二者的有機融合，就是真正的藝術創造及其過程。因此，藝術追求不能不受特定時代、社會和民族的制約。藝術追求所以能成為審美的理想，就在于它追求著創新，追求著對自身的超越。

當今中國的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就是體現于新時期優秀文藝創作之中的藝術追求。這種藝術追求，在意蘊與形式的統一上，形成我國社會主義文藝的獨特風采。這樣的文藝，所表現的意蘊應有中國化的社會主義的質的規定性，又與時代的進步思潮息息相通（就所謂自覺創造性而論，因不同國度有不同的思想觀念，也有很大差異）。譬如，它不能以建立在抽象人性論的基礎上的人道主義觀念為創作的旗幟，如果這樣做，就違背了我國社會主義要堅持的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從而失掉了社會主義的社會規定性。但它可以反映整個時代人民大眾的爭取民主、自由、和平的進步要求，可以反映整個時代的對人的價值、人與人之間的真誠的團結友愛的執著的追求（這也可以說是用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的提法來概括的思想傾向）。這樣的文藝，其固定藝術意蘊的形式，應顯示中國當今社會主義文藝的特色，而這種特色又是傳統的民族風格與時代新潮的某些合理因素相融合的產物。這種融合，是以社會主義的審美需求為中介，為催化劑，逐漸實現的。因此，具有時代特色的當今中國的社會主義文藝，其藝術形式同樣不能是西方現代主義藝術形式的簡單移植。模仿是不可避免的，但只有達到融會貫通的創造的境界，才能有成熟的當今中國的社會主義文藝。如前所述，它也可以說是中國的具有社會主義性質的“現代文藝”。造成我國的社會主義的“現代文藝”，就是當今中國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實現。

在對當今中國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進行描述的時候，不能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藝術的意蘊和形式都應具有社會主義的特色，然而，最終決定藝術的社會主義性質的，畢竟主要的是意蘊，而不是或主要不是形式。（當然，這里我們依然堅持意蘊與形式可相對分割開來加以研究的藝術觀念。）因此，最終決定審美理想的社會主義性質的，也畢竟主要的是對意蘊的追求而不是或主要不是表現方式方面的因素，即對形式的追求。事實上，對比較成熟的體現時代特點的社會主義的文藝作品而言，如果離開對它所表現的意蘊的社會性質的考察，只看表現形式，就很難確定它與西方現代主義文藝的質的區別。由此，我們也不能不承認，那些傾向于追求形式美的藝術創作，怎樣形成自己的社會主義的獨特風貌，怎樣與西方現代主義藝術創作加以區分，的確是很困難的。文藝創作有能明確傳達某種思想觀念和并不表現明確的思想觀念的兩極，用傳統的方式較難找出可以把這兩極現象的性質概括無遺的定義。這種情況也表明，對審美理想或當今中國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特質的揭示，采取經驗描述的方式是必要的。

事實上，文藝創作這兩極現象，體現審美理想的情況，就有很明顯的差別。前者，社會（制度）的規定性最為突出，兼具時代、民族的規定性。后者，民族的規定性最為突出，兼具時代的規定性，而社會（制度）的規定性則往往較為淡薄。這樣，就決定社會主義文藝走向世界呈現出不同的勢態。前者，往往要以自己所反映的特殊的生活情貌，所表現的特殊的思想情感，“迫使”其他民族或國度（主要是非社會主義國家）的人們認同?！捌仁埂闭J同的程度，往往與社會斗爭的特異與國勢的強弱相聯系。而后者，則能較為自然地為其他民族或國度的人們所認同。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的表現型的歌舞、繪畫，表現傳統題材的戲曲等等，能在世界文（藝）壇上享有盛譽，而再現現實生活的小說、戲劇、電影等等，反響相對說來就不那么強烈的重要原因。

總之，筆者認為，如能對文藝的審美理想或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的特質，進行具體地描述，有利于我們對它們的理解與把握，也有利于對我國當今時代的社會主義文藝實踐諸多方面的問題，形成一個較為具體、切實的認識，從而提出較為有效的分析，進行預測與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