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生殿》的主題思想看,我同意雙重主題說,不同意主題分裂論。
這雙重主題一是家國興亡之感,一是兒女離合之情。至于誰是主,誰是次?誰是借,誰是寓?見仁見智,可以爭論。比之《桃花扇》,明顯可以看出《長》劇是“借興亡之感寫兒女之情”,跟《桃》劇的“借兒女之情寫興亡之感”,有其不同的側重點。我這里只想就它的深層意蘊和現實意義提點個人看法。
一、“樂極哀來,垂戒來世”(見《自序》),是歷史文學的大題目,它既揭示了李唐王朝的一代興亡,也為后人提供了鑒戒。從我國歷代王朝的更替看,凡安極而忘危,未有不危;樂極而忘悲,未有不悲。他們掌握了國家政權,高高在上,容易形成脫離群眾的高危地位;他們壟斷了全國財富,予奪由己,也容易導致窮奢極侈的荒淫生活。吳舒鳧在《進果》出眉批里說:“此折備寫貢使之勞,驛騷之苦,并傷殘人命,蹂躪田禾,以見一騎紅塵,足為千古炯戒。”(注1)對于今天那些任意浪費人民財產,危害人民生命的官僚主義者來說,難道不是炯戒?又說:“于此折極寫疾苦,則可見天寶時事,萌亂已在宮庭,而《舞盤》非勸淫之辭矣”,更善于闡發洪升“樂極哀來,垂戒來世”的題旨。同時啟發讀者從全局看問題,前面極寫李楊宮庭生活的奢侈豪華,不是勸人仿效他們的荒淫生活,恰拾在揭示這些場景的深層意蘊:他們不顧人民死活,貪圖個人淫樂,必將導致“樂極哀來”的后果。御花園驚變,馬嵬坡埋玉,就以鮮明的舞臺藝術形象展現了這一點。
二、“要使情留萬古無窮”(見《重圓》),是愛情作品的大宗旨。它繼承了《孔雀東南飛》的“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的意旨,也深化了《長恨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主題。“食色性也”,有人類就有性愛。說“情留萬古無窮”,說“此恨綿綿無絕期”,從這方面看,題旨是一致的。但洪升比白居易看得更深,反復提出“情悔”的旨意。在洪升看來,正在相愛的男女雙方,不論遇到什么挫折或犯了什么錯誤,只要能夠悔改,感情就深化了一步,甚至感動天地,使破裂的婚姻得到重圓。他在《情悔》出里借楊玉環的口說:“這一悔能教萬孽清,感動天庭,感動天庭,有日重圓舊盟。”即標舉了這旨意。這顯然出于作者主觀唯心的想法,因為男女愛情的破裂或重圓,決定于當事人雙方的主客觀條件,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悔改的。但就大多數正常的婚姻說,總是矛盾、爭執、悔改;再矛盾、再爭執、再悔改,感情逐步深化,而不是天生無缺,或一次完成的。
愛情問題牽涉到千家萬戶,子孫后代。我們國家以法律保障男女平等、婚姻自主,從根本上改變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婚姻觀念和夫婦關系。但由于社會發展不平衡,舊的落后的思想意識,在兩性關系上依然有所表現。我們的偏僻地區,還有不少封建買賣婚姻,都市里流氓團伙,還以肆意侮辱異性為能事。為了糾正我們社會在兩性關系上的種種偏差,不僅反映現當代男女愛情的優秀作品值得提倡,就象《牡丹亭》、《長生殿》等優秀的古代愛情作品,也應受到我們的重視。
在《長》劇面世之初,就有人說它是“鬧熱的《牡丹亭》”,這點曾得到洪升的首肯。《牡》劇和《長》劇的共同旨趣是描寫生死不渝的愛情,也即洪升在《長》劇結尾所標舉的“要使情留萬古無窮”。但《長》劇寫情的特點和《牡》劇又有所不同。這首先是李楊雙方從天淵相隔的地位逐步發展到雙方對等的關系。如果說杜麗娘在《尋夢》出唱的“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是一曲爭取愛情自由的悲歌;那么,楊玉環在《密誓》出唱的“若得一個久長時死也應,若得一個到頭時死也瞑”,是一次爭取夫婦平等的誓愿。在夫婦地位極端不平等的封建上層社會里提出這種誓愿,特別難能可貴。對于我們今天社會那些把男女性愛關系比喻作“一杯水”、“一支煙”的人們來說,也多少起了些凈化作用。
其次是雙方愛情的由不專一到專一。在《牡》劇的男女主人公雙方都不存在這個問題。《長》劇里的李隆基面對的是“三千宮女如花貌”,后來得到楊玉環,還暗地跟虢國夫人、梅妃勾搭。經過楊玉環的力爭和李隆基的悔悟,才逐漸從不專一到專一。楊玉環在情愛關系上也有穢史流傳,經過洪升的藝術處理,“凡史家穢語,概削不書”,在劇中也成了用情專一的典型。這對于明末清初那些《十美圖》、《擁雙艷》等宣揚一夫多妻的作品來說,是一服清涼劑;即對于今天男女青年在戀愛過程中既允許對方的多方選擇,又要求在情意契合之后的專一不移,也多少有借鑒意義。
最后也是最大的一點是從體態的互相欣賞,文藝的共同愛好,發展到心心相印,生死不渝,給讀者、觀眾以“情留萬古無窮”的感受。《長》劇和《牡》劇在這點上有其類似之處。但《長》劇的場景更熱鬧,描寫也更大膽。有些不滿《長》劇的讀者,往往就《春睡》、《舞盤》、《窺浴》等出的描寫指責它勸淫,未免把這些場景孤立起來看了。若從李楊愛情的全部發展來考察,這些場景既是為他們后來愛情的深化作鋪墊,又是為他們后來的樂極哀來作反襯的。發生愛情的男女雙方在體態上的互相欣賞,是生活中的正常現象,連洪升同時的好友朱竹垞都說:“我寧不吃兩廡冷豬肉,不廢《風懷》二百韻。”(注3)我們今天更不能戴著道學家的眼鏡來看湯顯祖、洪升筆下的這些藝術描繪。
《長》劇的愛情描寫有它的歷史局限。洪升在開宗明義的《傳概》出就提出“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的宗旨。《密誓》以前寫楊玉環的恃恩固寵,多少有點佞倖小臣的味道;到《埋玉》以后又把她當作為國捐軀的忠臣來歌頌。這既是封建歷史題材的限制,同時說明作者沒有擺脫臣忠子孝的封建道德規范。其次是在《絮閣》出通過高力士的口,從一個側面宣揚封建貴族的多妻制。“如今滿朝臣宰,誰沒有個大妻小妾”,清楚表明了這一點。最后是貫穿全劇的神仙宿命觀點,寫李、楊都是從神仙謫降的人物,因此能感動天孫織女,月里嫦娥,最后仍回到忉利天宮重圓。我們今天當然不相信人有仙根,天有仙女,但洪升是相信的。月里嫦娥,廣寒制曲;牛郎織女,七夕重逢,是民間長期流傳的美麗神話。洪升結合李楊的愛情傳說,巧妙地加以運用,使全劇富有神奇的浪漫主義色采,也有效地表達了“要使情留萬古無窮”的主題思想。文藝創作跟自然科學不是一回事。我們今天不能憑自己所掌握的現代科學知識把它的藝術成就也全盤否定。
洪升在《長》劇結束時,一面標舉“要使情留萬古無窮”的宗旨,一面又說“恩和愛,總成空”,要人“跳出癡迷洞,割斷相思鞚”。“情緣總歸虛幻”(見《自序》),他在愛情問題上所表現的色空觀念是明顯的。在我們看來,人類的性愛形式隨著歷史的進展而進展,它的合理內核如一夫一妻,情投意合、同甘共苦、互助互愛等,將較為長期地得到人們的認可,而一切落后的野蠻的性愛形式,必將被愈來愈文明的人類社會所拋棄。洪升,作為一個對愛情懷有美好憧憬的劇作家,可能朦朧地敏感到這一點,但不可能象我們今天這樣理解它。
一面要寫家國興亡之感,一面要寫兒女離合之情,這雙重主題是有矛盾的。“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李延年在兩千多年前就已提出這問題;“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白居易在千多年前再次提出這問題。這問題不限于皇室,也不限于封建社會。十年浩劫,多少幸福家庭在一陣陣政治風暴中被迫離散,它往往使我想起馬嵬埋玉的場景。
洪升對這雙重主題的處理,既有其完整的藝術構思,象他在《自序》里說的“古今來逞侈心而窮人欲,禍敗隨之,未有不悔者也。”洪升在《定峰樂府題辭》中說:“二十一史中理亂興亡,綱常名教之大,往往借房幃兒女,里巷謳謠出之,”也為我們理解《長》劇的整體藝術構思提供了鑰匙。在藝術描寫上洪升既一石二鳥,于同一事件中表現李楊的耽于情愛,荒于政事;又細針密線,前后照應,天衣無縫。這只要跟同題材的《梧桐雨》、《驚鴻記》對照起來看就顯見高下,因此我不同意有些人認為它主題分裂的提法。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看韈》出通過郭從謹發出的一番議論:“我想天寶皇帝只為寵愛了貴妃娘娘,朝歡暮樂,弄壞朝綱,致使干戈四起,生民涂炭。”吳舒鳧眉批說:“情愛場中不可無此一番正論。”情愛固然重要,但不能因此而不顧朝政、生民。這就擺對了愛情與政治的關系,我們今天也基本可以接受。(本文系作者在《長生殿》專題討論會上的發言稿。)
(注1)《獻飯》出李隆基罵“滿朝臣宰,一味貪位取容”,倒不如郭從謹的“草野懷忠”。郭回答說:“若不是陛下巡幸到此,小臣那里得見天顏?”多少揭示了封建帝王高高在上的危險處境。
(注2)《風懷二百韻》是朱竹垞寫他少年戀愛故事的一首長詩。朱竹垞寫過《經義考》,對儒學有貢獻。有人勸他刪去《風懷二百韻》,死后將可配享孔廟,他答以上面的兩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