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世界歷史的宏觀眼光看審美理想

一

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也許在今天提出這個論題本身，就會引來某些忍俊不禁的揶揄或公開的、坦率的詰問：怎么，在這樣一個社會主義統一“模式”都被實踐無情否定了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新的美學觀念、藝術觀念和新方法、新作品紛至沓來、異彩紛呈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所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或者“兩結合”的創作方法聚訟紛紜，各種西方現代流派如荒誕派、黑色幽默、甚至弗洛伊德主義、存在主義大受青睞的時代，在這樣一個也許弗洛伊德、馬蒂斯、薩特比高爾基、魯迅、徐悲鴻、普列漢諾夫更引人興味的時代，在這樣一個似乎更強調藝術個性、主體性、暢抒“我的文學觀”的時代……你卻捧出這樣一個“正統色彩”、“政治色彩”、“黨性色彩”、“集團色彩”、“統一傾向”……如此鮮明的論題大加討論和張揚，你是否又要在文藝和審美領域搞什么標準化、模式化？！……

發出這樣的揶揄和提出這種詰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長期以來、特別是“四人幫”跋扈文壇時期，那種嚴重危害和干擾文藝事業的“左”的思想影響，就總是赫然打著社會主義文藝的旗號，嚴重褻瀆和歪曲了社會主義文藝的信譽和形象。我們厭棄“四人幫”、極左路線所炮制的那一套冒牌的社會主義文藝思想和作品，并不妨礙、也不應該妨礙我們社會主義文藝工作者探索和創建真正的、創造性的社會主義文藝思想體系和美學體系。我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我們在建設和發展文藝事業的過程中，應自覺地以社會主義的審美理想——體現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生活和新人觀念的具體生動、鮮明完整的感性形象——來陶冶和引導廣大人民群眾為建設和實現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宏偉事業和理想而努力奮斗。質言之，除非不搞社會主義，我們可以不討論、不研究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要搞社會主義文藝，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是題中之義，是不應回避也無法回避的一個必須通過科學的理論探討和不斷的藝術實踐認真解決的，關系到社會主義文藝繁榮發展的大問題。以下試圖從世界歷史的角度，對審美理想和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做點極其粗淺的思考與審視。

二

什么是審美理想呢？其美學內涵如何呢？

通俗地來講，審美理想就是能體現人們關于理想的美好生活和人的觀念的具體完整的形象。怎樣的生活和人才是理想的美好的呢？按照馬克思主義關于人的主體論的思想，理想的美好的生活和人也就是能充分肯定人的主體力量、充分肯定人類自由的有意識的創造活動、充分肯定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的生活和人，簡言之，就是能充分肯定人的本質力量的生活和人。因此，從世界歷史發展的宏觀眼光來看，所謂審美理想，概而言之，就是一種能充分肯定和體現人的本質力量的生活觀念和人的觀念的形象形式。從其心理實質來說，也可以說是一種指向人的本質力量全面展開的未來生活遠景的創造性想象。

翻檢人類的審美意識生成發展史，完全可以說，審美理想的產生發展史，實質上就是以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為基礎的人類自覺的意識、觀念的產生發展史；在每一個具體歷史階段的人類審美理想，總是以人類實踐力量在一定的歷史發展階段內的充分展開為前提的。如果說美是人的本質力量主要指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在客觀對象上的感性顯現；那么，作為美的主觀反映的人類審美意識包括審美理想的產生則顯然是以能把自己的實踐力量、包括自己的意識現象作為自己的對象的人類自覺的意識觀念的產生為前提的。因為審美理想的本質就是人們對自身本質力量的一種自由的、充分的觀照；當人們還沒有獲得這種自由的、充分的觀照能力時，審美理想不可能產生；只有當人們獲得這種能力時，審美理想才可能產生。根據考古學家的材料：人類在地球上出現到現在已經約二三百萬年的時間了，但原始人自覺意識的信息直到二十萬至十萬年前的所謂“古人”或“化石智人”階段，人們才從其靈魂崇拜的遺跡中隱隱發現。就拿我國的考古發現來看，不用說從我國發現最早的化石人類——云南的元謀人和距今約六十萬年的藍田人那里很難發現他們意識觀念的痕跡，即使從舉世聞名的距今約四五十萬年的北京人那里，也一點看不到他們當時已產生意識觀念的跡象。只有到了距今約一萬八千年左右的山頂洞人階段，我們才從他們的遺物中，發現和把握了他們已產生意識觀念的證據。并且從他們的那些制作技術相當精細，不但選材、打磨，而且鉆孔、著色的石器，用石珠、蚶殼、獸牙、骨管和魚骨等串制而成的裝飾品，以及埋葬死者不但放置隨葬品，而且放置裝飾品，在尸體上撒紅色的赭石粉等等，可以進一步有力地說明：我國的山頂洞人已開始產生了比較明晰的審美意識和最初的審美理想。當然，這種審美意識、審美理想和西方一樣，都帶有人類初民階段意識觀念的共同特點，這就是對靈魂和神的崇拜。米洛的維納斯長期以來曾經是西方關于女性審美理想的寄植者，但在古代希臘社會和人們的觀念中，她卻不是現實中的人而是神靈世界中的神。是“美神”而不是美人。而我們知道，以米洛的維納斯為代表的古希臘神話藝術之所以產生，其所體現的“對自然的觀點和對社會關系的觀點”、包括審美觀點和審美理想，歸根結底是“那個不發達的社會階段”、“那些未成熟的社會條件”的產物，是“人類童年”還保持著“兒童的天真”的希臘人的社會實踐的具體歷史體現。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女媧”形象，可以說是我國最早期的人類遠古審美理想的具體體現者。她不但是“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的女神，而且是“搏黃土作人”、“禱祠神祈而為女禖，因置婚姻”的人類的母親。這種神奇的想象之所以產生，顯然與古希臘神話一樣，是那時生產力低下的產物。

人類審美理想的進一步具有質變意義的偉大發展，那是以人們由對于神性的崇拜轉向對于人性的贊美并確立人的本體論為基本內核的。其現實的物質基礎即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萌芽、確立時期生產力的長足發展和人們實踐能力的大大提高。這在西方是以文藝復興時代人道主義思潮的崛起為鮮明標志，在我國則以明末清初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萌芽相適應的一些初步民主主義者及其思想的傳播為突出背景。在西方的文藝復興時代，對于塵世幸福生活的追求，代替了對于神的世界的憧憬；對于積極的、精力飽滿的、充滿人的自豪感的個性的肯定和贊美代替了對于遠離生活的神、或是禁欲主義的僧侶、武士、騎士的頂禮膜拜；人的具有崇高價值的新理想，代替了神學和教會的道德標準；從而，實際上體現近代資產階級新的生活與人的觀念的新的審美理想，開始取代了體現封建甚至奴隸主階級舊的生活與人的觀念的腐朽的審美理想。這就是：對于人自身積極天賦中的創造力、對于孕育在人自身的發展潛力實質即人的社會實踐能力這種本質力量的確信和肯定。雖然這種體現人們生活與人的觀念的新的審美理想，由于時代和階級的局限性，還存在著若干幼稚的傾向與部分空想的傾向。中國雖然甚至早在奴隸制社會末期就產生了“民為本”的思想，并且這種思想綿延不絕一直成為后來封建社會許多杰出的思想家樸素民主思想的根蒂，但是這種思想畢竟不同于西方人文主義思想，還沒有發展成為廣大人民群眾的一種主體意識，還只是某些還隸屬于統治階級的思想家居高臨下地、比較清醒地審視人民群眾與國家關系的結果。只有到了明末清初我國開始出現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某些萌芽，我國才出現了以個性自由和思想解放為鮮明標志的、與西方人文主義思想比較接近的初步民主主義思想，體現這種思想的審美理想，則集中、典型地表現在《紅樓夢》中以賈寶玉為代表的封建社會的叛逆者的形象及其生活中。賈寶玉不僅體現我國封建社會末期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萌芽時期社會生活的客觀必然與本質；而且體現了我國意識觀念、實踐主體能力——人的本質力量由封閉到開放、由他主到自主、由循規蹈矩到追求自由的一個十分寶貴、異彩閃爍的演進質變過程。只有把握了這一點，才能真正深刻地認識和把握住賈寶玉這一形象的劃時代的思想與審美價值。

人類的審美理想，經歷了一個由神到人，由對神的世界和神的頂禮膜拜到對人的現實生活和人本身的肯定和贊美的歷史發展過程——是否已經達到了它的極致而再不向前發展了呢？實踐已作出了回答：人類的審美理想，不但沒有停止自己的發展，而且正在向一個更高的具有質變意義的嶄新階段發展，這一階段的基本特征是：抽象人的觀念向具體人的觀念、自然人的觀念向社會人的觀念、片面人的觀念向全面人的觀念發展轉化。用馬克思的話說，即：“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人類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注1)正在開始付諸實現；“作為目的本身的人的能力的發展，真正的自由王國”(注2)的實現，在這一歷史階段已經成為可能——從而，也歷史必然地為人類審美理想的發展，內在地勾畫出了一個嶄新的時代，這就是社會主義的審美理想；并且感性的顯現出了它的本質內容——這就是：充分體現合目的和合規律性高度統一、自由和必然高度統一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生活觀念，充分體現具有豐富的精神生活、崇高的道德情操、健美的身心勁力的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新人觀念的完整生動的感性形象。

很顯然，社會主義審美理想既不同于私有制社會里審美理想的空想性、渺茫性和暗淡性，更不同于人類“前史”時期人們審美理想的神秘性、虛幻性和樸野性。它是人和自然界、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由對立而和諧或趨向和諧的結果，所以具有堅實的現實性、突出的實踐性和最豐厚的情感理性內容。而這里的“社會主義”應理解為人類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經濟、政治、文化、心理、生理等等——綜合發展的嶄新時代歷史成果，理解為人對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這一本質力量的真正占有，以真正把握住社會主義審美理想的內在本質和特征。

三

藝術形象是審美理想最集中的表現形式。特別是能體現人們關于理想的美好生活和人的觀念的藝術形象，更是直接表現人們審美理想的集中表現形式。當然，不是一切藝術形象都能成為審美理想特別是那些足以代表一個時代的審美理想的集中表現形式的。從世界歷史發展的宏觀眼光來看，只有那些在當時具體的歷史條件下，能夠充分地或比較充分地體現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的人的本質力量的藝術形象，才是能夠體現或足以體現當時時代審美理想的藝術形象，也才能成為當時人們審美理想的集中表現形式。米洛島的維納斯之所以成為古希臘藝術審美理想的光輝體現者，之所以促進了歐洲解放運動條件下取代了基督教和修道院理想的世俗理想的形成，就在于它充分肯定和感性顯現了不僅是古希臘反抗異族進攻的軍事實踐、而且是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所需要的人的精神和肉體全面和諧發展的本質力量。屠格涅夫曾經說：米洛島的維納斯比1789年的原則更不容懷疑，這是什么緣故呢？我們認為這是因為它鮮明地體現了遠遠超過1789年資產階級革命運動實踐所肯定和需要的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所肯定和需要的人的本質力量：人的肉體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高度和諧的統一。彌羅島的維納斯所體現的審美理想，是對人的本質力量的一種充分肯定和感性顯現，是對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的一種形象的贊美和促進。當然，我們不是單純根據藝術作品的題材或藝術形象的美丑來評價審美理想的，這是不應誤解的。

那么，是不是說人的本質力量、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是一個永恒不變的范疇、永恒不變的恒量，文學藝術形象只要能充分反映了它，就算是體現了古今皆宜的文藝審美理想呢？顯然不能這樣說。因為如上所述，人的本質力量本身就是歷史的產物，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本身就是人類實踐不斷發展、不斷積累的一個動態、開放過程，因此，也不可能反映出什么永恒不變、古今皆宜的藝術審美理想。比如原始人的本質力量和文藝復興時代人的本質力量與今天我們社會主義時代人的本質力量具體內容和水平的不同是不言而喻的；原始時代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和文藝復興時代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與今天我們社會主義時代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其內容的豐富程度和發展水平之不同也是不言而喻的；古代神話所體現的文藝審美理想和文藝復興時代一些藝術作品所體現的文藝審美理想與我們今天社會主義時代的作家藝術家的作品所體現的文藝審美理想其明顯的差別顯然也是不說自明的。如果更具體地來說，從時代的觀點來看，有時代的差別；從民族的觀點來看，有民族的差別；從階級的觀點來看，有階級的差別；從個人的觀點來看，有個人的差別……全面展開論述，非一篇文章所能完成，以下僅從世界歷史的宏觀眼光來看一看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特征及其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具體體現：

第一，從文藝審美理想的整體特征來看：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應該是中外古今各種藝術審美理想大分析、大綜合的結果；是斑斕多彩、不可勝數的各種藝術美的具體形態的最大深度廣度上的有機交融和辯證統一。這種藝術審美理想，既不能簡單歸結為古代藝術和諧美的理想，也不能徑直歸結為近代藝術崇高美、悲劇美的理想，更不能與西方現代派的藝術審美遍求劃等號，當然也不是歷史上和現實中各種藝術審美理想和審美形態的簡單相加和折中混合。它應該是廣大有出息、有才能、有理想的作家藝術家在馬克思主義世界觀和科學方法論引導下，深入認識和把握、獨到發現和捕捉、高度概括和集中社會主義現實和理想，按照美的規律進行創造性藝術實踐的結果。這種整體特征，鄧小平同志《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的祝辭》中有著最精微的概括，這就是：“雄偉和細膩，嚴肅和談諧，抒情和哲理”。當然這種整體特征的體現，并不是各種藝術審美形態的數量上的固定配方，而應該是各種藝術審美理想和形態的有主從、有濃淡的“多樣統一”。有的可能以和諧美的表現為主，有的可能崇高美、悲劇美的成分更多一些，有的還可能突出顯示了幽默、甚至荒誕的特點；但無論怎樣，這里的和諧美已不同于古代的和諧美，這里的崇高美、悲劇美也與近代的崇高美、悲劇美有異，這里的幽默與荒誕更與西方的黑色幽默和荒誕大有區別。

當然，應該強調指出的是，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這種整體特征的盡善盡美的體現，需要經歷一個歷史過程；特別是在當前我國還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改革開放的偉大現實實踐，無論就其深度和廣度來講都是空前未有的，這就決定了我們的文藝實踐和文藝審美理想的體現，明顯地帶有一種探索的性質和一種多方位、多色調的具體特點。即以王蒙的短篇小說《來勁》為例。這篇小說，從其整體特征來看，既非崇高美，更非和諧美；有些荒誕，但又不能歸結為荒誕；有些滑稽，但又不能歸結為滑稽；說是喜劇，有悲劇因素；說是悲劇，又更象鬧劇……應該說，這里有美、有丑、有崇高、有卑下、有真實、有荒誕、有莊嚴、有滑稽、有喜劇、有悲劇……可以說是人們已經概括出來的和還沒有概括出來的斑斕多彩、不可勝數的各種藝術審美形態的一種有明暗、有深淺、有層次、有主從、有張弛、有動靜、有取舍的辯證的、動態的、多維的、立體的、有機的、巧妙的綜合、互滲、交融和統一。這是現實的反映，是我們這個既艱難落后又展翅奮飛、美丑雜陳、善惡并存、真假混雜的現實生活圖景以及人們躁動不安而又充滿追求的心態的立體藝術折射。也是王蒙的創造，是一種開放的、立體的、動態的、辯證的、多方位的、系統的審美觀念的物化形態。對我們既宏觀又微觀地認識和理解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整體特征和具體體現顯然具有重要的啟發作用。

第二，從文藝審美理想的具體感性的中心形象形式——理想人物的塑造觀念來看，社會主義文藝的理想人物形象的塑造，應該說是古代類型化、抽象化、理想化的觀念與近代個性化、具體化、現實化的觀念在社會主義新的現實條件下的有機綜合和辯證統一。從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某些優秀的文藝創作實踐來看，既打破了古典主義模式化的理想人物的塑造觀念及其惡性發展的“四人幫”的“高大全”式的唯心主義的創作模式，也超越了近代文藝創作中某些“糟糕的個性化”和機械典型論的公式；一種更能深廣地感性顯現現階段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這種人的本質力量的塑造理想人物和理想形象的嶄新觀念和認知模式正在重構和建樹中。如果說《母親》中的尼洛芙娜、《鐵流》中的郭如鶴、《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保爾、《夏伯陽》中的夏伯陽等，是社會主義文藝提供的第一批既不神化、也不“糟糕的個性化”的理想人物形象，那么我國新時期出現的張思遠（王蒙《蝴蝶》）、劉思佳（蔣子龍《赤橙黃綠青藍紫》）、魏天貴（張賢亮《河的子孫》）、劉三老漢（何士光《種苞谷的老人》）、陸文婷（諶容《人到中年》）、金風池（蔣子龍《一個工廠秘書的日記》）、靳開來（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環》）、旺泉（吳天明導演《老井》）等則是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文藝提供的頗能體現我們嶄新的理想人物塑造觀念和認知模式的理想人物形象的突出代表。這些理想人物形象的共同審美特征就在于：去掉了以往理想人物頭上的神化的光圈，既深刻地反映了紛紜復雜的現實生活矛盾的層層投影，也凝結著反映現實不斷發展的巨大歷史主動精神，具有血肉豐滿的立體感。當然，社會主義文藝創作絕不排斥塑造完美的或者比較完美的理想人物形象，因為社會主義現實生活就不乏這樣完美或比較完美的人物，這種人物在現實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決定了這種人物形象不可忽視的獨特的審美作用。同時，這里所謂的“完美”或“比較完美”并不是一種無差別、無矛盾的“圓寂”狀態，實際上仍充滿了現實生活矛盾所引起的重重思想性格的內在矛盾；只要作者能夠深刻揭示出這種獨特的“性格辯證法”，人物形象仍會充滿生命力和誘人的魅力的。例如《高山下的花環》中，就寫了正氣凜然的“雷神爺”，艱苦拼搏的梁三喜，才智過人的薛凱華等比較完美的理想人物。然而，也毋庸諱言的是，《高山下的花環》給我們留下印象最深的卻不是這些比較完美的人物形象，而還是象趙蒙生、靳開來這樣一些并非完美無缺的英雄人物形象。這樣的英雄人物既與古代文藝中神化的英雄人物不同，更與“四人幫”“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異質。應該說是比較好地體現了社會主義文藝的理想人物塑造觀念和審美理想的。

當然，社會主義文藝的理想人物的塑造觀念和認知模式，無論在理論還是在實踐中都尚在探索的過程中，至今還遠遠沒有完成其建樹和重構的任務。例如：在當前的文藝創作和理論探索中，有人實際上否認理想人物的存在；有人把美惡并舉、兩極構成視為人物性格塑造的基本模式；有人在努力探索人性本體的善惡二元沖突中所帶來的性格分裂；有人直接表現了新舊兩種價值觀沖突給人們帶來的精神惶惑；有人反映了深厚的傳統道德和嶄新的現代意識的矛盾所建構的新的性格結構和心理內容……等等。這些，對我們打破那種單一的、平面的、靜態的人物性格論，對我們認識和重構社會主義文藝的理想人物塑造觀念和認知模式，顯然既具有一定的啟發作用，也值得進一步探索。根據馬克思主義藝術辯證法和藝術系統論的觀點，人物性格應該是一個多種性格要素、層次、側面的有機統一整體，是一個有序的、立體化的動態結構。那么集中體現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理想人物性格塑造，也必須遵循這一人物性格組合和結構的美學原理，才能充分體現其人的本質力量的豐富性，人物也才能血肉豐滿地、富有立體感地樹立起來。

第三，從體現審美理想所遵循的創作方法和藝術原則來看，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所遵循的雖然主要是現實主義和積極浪漫主義有機綜合的原則，但又絕不僅僅是對這兩種創作方法的綜合，實際上是對歷史上出現的一切對文學藝術的發展產生過影響、主要是積極影響的創作方法（包括現代主義）的一種積極揚棄和有機綜合；特別是對一些具體表現手法，只要是有益于整個社會主義文藝創作的，均拿來為我所用，決不采取僵化、封閉的態度。例如對古典主義的崇尚理性、自然主義的精細描寫，現代主義各流派的變形、變色、變調、象征、隱喻、超時空心理描寫，意識流手法等等，我國當代許多作家藝術家都在自己的創作中，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改造和吸收。。象王蒙小說中意識流手法的運用、張賢亮小說中某些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運用、張承志小說中整體的象征性和寓意的多層性、劉心武小說中的立體交叉描寫等等，都不但沒有影響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整體表現，而且在事實上大大豐富和加強了這種表現力。誠然，在當前的文藝創作中所表現的某些審美意向，比如在否定了人物塑造中的政治性的概念化之后，又出現了一種單純從社會學、倫理學、心理學和文化學角度解釋人物的概念化傾向；在肯定了變態心理在文藝創作中的重要作用的同時，似乎又陷入了一種毫無節制地宣泄變態心理的傾向中；在各種藝術形式的相互滲透、相互借鑒的新潮中，似乎每一種藝術樣式的獨特的審美功能反而沒有得到更充分地發揮等等，都是值得進一步探索和審視的。不過，無論這些探索成功與否，都可以從不同角度向我們證明這樣一點，即：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表現在文藝創作中，絕不是某種固定不變的、僵化的、單一的、封閉的模式；而應該是一種不斷豐富的、極其多樣的、動態的、開放的、高水平的美學追求和意向。

第四，從審美理想的本質來看，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應該是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和充分實現這種馬克思主義的主體論的基本觀念在藝術上的感性顯現。

馬克思曾借用費爾巴哈的術語表述了共產主義理想的實質，即：“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也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作為社會的人即合乎人的本性的人的自身復歸，這種復歸是徹底的、自覺的、保存了以往發展的全部豐富成果的。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于人本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本主義，等于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抗爭的真正解決。它是歷史之謎的解答，而且知道它就是這種解答。”(注3)根據我們的學習體會，通俗地說，馬克思認為歷史之謎即社會發展的最終目的是實現人類最美好的共產主義社會。而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也正是以藝術的方式對這一理想的集中反映。這種文藝審美理想的馬克思主義的美學表述，即恩格斯在1859年在給拉薩爾就劇本《弗蘭茨·封·濟金根》的通信中所展望指出的：“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識到的歷史內容，同莎士比亞劇作的情節的生動性和豐富性的完美的融合。”

誠然，我國現在還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我們的文藝距離社會主義審美理想的盡可能完美的體現，還有一段相當長的實踐的過程。我們應該更加努力地從理論和實踐的結合上探索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本質特征及其在現階段體現的具體特點；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降低對文藝體現社會主義審美理想的要求。文藝領域的多方面探索和實驗，是為了更好地、更高質量地體現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而絕不是沖淡、取消這種理想的追求。當然，我們對探索要抱一種更加寬容的態度——也就是說要允許多方面的探索，希望成功，也允許失敗！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真正實現，必須以有巨大的消化能力、包容能力和綜合能力為前提；也就是說，也必須以審美主體、美的創造主體的本質力量的全面、豐富的展開為前提。

總之，如果說社會主義審美理想是人們對自己本質真正全面占有的一種形象的理性呼喚，那么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則是這種形象的理性呼喚在藝術上的最自由自覺的和諧表現，如果說“文學是人學”，那么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則是一種最理想的人學的探索和實踐。

目前，我們社會主義文藝正處于這一探索和實踐的征程中，還沒有達到、或者說還遠沒有達到其光輝的頂點。因此，我們有千百條理由要努力探索和實踐；沒有一條理由動搖和輕慢！

一九八六年八月——一九八八年四月

(注1)(注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20頁，73頁°

(注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第9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