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自由的象征”說質疑

久想寫一篇談談高爾泰同志美學觀點的文章，因為我們是朋友，理應盡朋友之道——互相砥礪切磋；但卻一直沒有寫出。原因在于：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樣，“在他的思想中，有閃耀著光芒的真理，也有在尋求真理時所遇到（或往往難免——洪加）的謬誤”(注1)。而我則深感尚未能足夠明確分清其中哪些是真理（或真理的顆粒），哪些是肯定無疑的謬誤，所以一拖再拖。現將幾點仍不成熟的意見，簡要寫出，愿與高爾泰同志及美學界同道共同研討！

高爾泰同志發表的第一篇美學論文，題目是《論美》；出版的第一本美學論文集，書名也是《論美》；近年出版的第二本論文集，則直接以他所主張的《美是自由的象征》作書名。

我們可以明白無誤地看出：從他最初提出的“美就是美感”或“美感即美”，到“美是自由的象征”，正是他的美學思想毫不含糊的核心，而且這個核心，實乃前后相涵，一以貫之的。

無須贅論，只要美感原本無非為客觀的美（外間世界各種事物形象的客觀審美價值）在人的主觀審美意識領域之能動反映一點，無法徹底推翻，混淆美和美感，并把美歸結為美感的錯誤，其實是不待辯而明的。

至于“美是自由的象征”，雖較前一命題有所深化，且多引用馬、恩著作詞句及現代自然科學術語，似乎不僅為馬克思主義的，更不乏現代科學理論根據。實則仍與前一命題一脈相承，仍是前一命題的發揮和引申。

不難理解，他把美既歸結為美感，而美感——即人的自我審美經驗，原本屬于“意識”范疇，不屬于“存在”范疇。于是，他為探索美之本質，自然要向人性——人的本質去探索（向內而不向外探索），故為論美而論人，完全順理成章。（他的第二本論文集，主要論文多以論人為內容。）

無容置疑，人（人類）是唯一能自由、自覺地從事勞動生產的“類”，故其“類的生活”之本質，即“自由”——擺脫自然力支配，不象一般動物那樣盲目、被動地受制于自然，反而能不斷征服自然，“以人勝天”，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因此可以說：人（人類）的本質，就是其上述自由、自覺之性質，或者說自由性即人性，并無大錯。

然則，人（人類）的“自由”本質或本性，與“美”有何關系呢？

馬克思說：“人化的自然”——亦即屬人的對象世界，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著重點我加，下同）之結果。據此，高爾泰同志認為：對象世界的“美”，無非“人的本質”——即“自由”的對象化。（請注意：這里“人的本質力量”，已被換成為“人的本質”——抽象的）質言之，也就是說：由于人（人類）的“自由”本質對象化于外間世界，在客觀對象上表現出來，人從對象“觀照”到自身的“自由”本質，或者說人對對象感到自身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自由自在感），那個對象于是成為“自由的象征”，即成為自身“自由”本質（嚴格說，實乃自身本質性的“自由”之感）的對象性外在（他在）象征符號（Symbol），于是那個對象，也就因而有“美”（否則無“美”）。所以，他強調：“人的本質”即“美的本質”，“美”的本質就是“人”的本質。

以上如果沒有誤解其原意，顯而易見：高爾泰同志之所謂“美”，其實只是主觀“美感”（＝“自由”感）之外射或反影。鏡花水月，似有實無！我不知其究竟與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所說“美是自由的幻覺”(注2)有無區別，或有多少區別？

為作對比，有必要提到李譯厚、劉綱紀兩同志關于這個問題的看法：“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乃是人（人類）在物質實踐過程，由其自由、自覺的實踐（首先是勞動生產實踐）而導致自然“人化”，在“人化的自然”中，打上“人”的印記。那種“人化的自然”，作為人（人類）的“對象世界”，實即人的（人類的）“自由”實踐——亦即其實踐的“自由”性）“自由”本質）之“對象化”。（＝其“自由”的實踐——實踐的“自由”本質在對象上表現出來，從而成為“對象世界”的東西。）

必須看到：這種“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與“移情”論毫不相關。（高的觀點則與之不無相關）被“對象化”者，并非“自由的人性”，或“人性”之不可缺少的“自由感”，而乃實實在在的、人（人類）的“自由”的物質實踐，及其物質實踐的“自由性”。所以，他們認為：美是“自由”（按：指“自由的實踐”）的“形式”或“表現”，是人（人類）所獨有的“自由實踐”本身的直接表現形式。換言之，就是說：只要人（人類）的實踐（生產勞動、科學與藝術活動等）是自由、自覺的，則其所與諸“對象”事物——整個“對象世界”，便體現出一種實際上擺脫束縛、拘限、無所掣肘、主動而非被動的“自由”之美（否則不美）。

我基本贊成他們這種看法（雖非無保留，不俱論），不贊成高爾泰同志的看法。

高爾泰同志基于人性論，經過對“人的本質對象化”的一系列論證，終于得出結論：“美是自由的象征”。這個結論，其實仍然是在更深層次上，繼續堅持“美即美感”，或“美感就是美”。

為著強調這一點，他在《美感的絕對性》一文中，還曾斷言：惟有“美感”才是絕對的，而“美”不過只是相對地存在。為什么？按照他的看法：客觀事物作為“審美對象”、“審美客體”的美或不美，每因不同“審美主體”及其所處時、地、條件不同而不同或不盡同，甲可以之為“美”，乙可以之為“不美”，完全沒有個“準”，因而根本并無其存在或不存在的客觀依據。反之，美感則不然。雖然對于同一對象，甲可以生美感，乙也可以不生美感，然而，不管甲或乙，當他對于某個或某種對象，產生美感之時，其所生起者，如果真是“美感”的話，便絕不會是不美之感；反之，亦然。所以，美感倒是恰恰具有絕對可靠性的，不象事物的美或不美那樣，僅僅具有相對的意義。請看：一者不可靠，一者可靠，一者具有絕對意義，一者只有相對意義。不消說，順理成章的結論，自然不能不是：美感不依賴于美，美則取決于美感了。

其實，這乃是把客觀對象事物本身所具有的美，有待于人們主觀美感之確證，和客觀對象事物本身是美或不是美，有美或無美，混為一談了！

應當明確：事物存在之被“確證”與否，和事物自身實際上存在或不存在，原屬兩碼事，不可相混淆。

我們認為：客觀事物是否具有其“正”的或“負”的“審美價值”，有“美”或無“美”，取決于客觀事物處在其與人的生活實踐關系中，作為人的生活中之事物——即人的“生活事物”，實際所起和可起作用之好、壞（善、惡）的客觀性質。（好壞、善惡，以是非、真偽為基礎）每當人們與它（各種對象事物）發生“審美關系”（而非其他關系）時，正是它那不同性質的上述內在本質（品質），有諸內而形諸外的（本質與現象、內容與形式矛盾統一起來的）自身“形象”，訴諸人們的感受，則其“形象”所具有的或“正”或“負”的客觀“審美價值”，遂即實際具體地呈現出來，顯示出來，并被審美主體的人所感受到，于是產生“美感”，從而得以確證其是“美”或“不美”，有“美”或無“美”。

一個事物，只要它那有諸內而形諸外的“形象”本身，確實具有某種“正”的或“負”的上述客觀“審美價值”，那就即使尚未（或已不）處于某些具體人（具體審美主體）之實際“審美關系”中，尚未（或已不）訴諸某些具體人（具體審美主體）的感受，因而未被（或已不被）他們所“確證”，亦仍不失其為美、有美，仍不失其為客觀地具有那種“正”的或“負”的“審美價值”。所以，那種客觀“審美價值”之存在與否，不會因為任何各別個人或各別集團人們的“美感”差異而有所改變。

不能不看到的是：事物處在不同人們（例如不同階級、民族、地域、以及不同時代的人們、乃至不同個人）的生活實踐關系中，作為不同人們的生活中之事物（不同的“生活事物”），會起不同或不盡相同的作用，會有不同或不盡相同的好、壞（善、惡）之意義和性質，因而由其取決于上述不同或不盡相同的作用之意義的性質的具體“內在本質”（品質）的、有諸內而形諸外的“形象”所實際客觀地具有著的“正”、“負”審美價值，也會不同或不盡相同。但當它處在一定人們的生活實踐關系中，即在一定的時、地、條件下，其“審美價值”卻是確定不移，并非相對而乃為絕對的。與此恰恰相反，“美感”則完全因人、因時、地、條件而異，其相對性（不確定性）十分明顯，事實怎能任意顛倒啊！

我們不否定而應當肯定：高爾泰同志從人的“自由”本質出發，強調美感的“自由”性，是有所見的。他對美感的某些分析，不乏精義。其錯主要不在于堅持“人性”的“自由”，及美感體現“自由”的“人性”，而在于誤認為客觀事物的“美”，乃取決于體現“自由人性”的主觀美感，誤以“美”為“自由人性”的“對象化”。

誠然，人之所以為“人”，確實是由于人能自由、自覺地勞動生產，不象一般動物那樣盲目、被動聽命于自然力支配，從而才有可能由“必然王國”躍進到“自由王國”，告別動物界；并且隨著歷史的進展，不斷發揮其愈來愈大的能動性而與動物界的距離愈來愈遠。不言而喻，“人性”之本質即“自由”，固無可疑。力求發揮“自由”人性的能動作用，充分實現“人”的價值，不消說也是非常必要而無可非議的。高爾泰同志全部“論人”和“論美”的理論，始終著眼于此，未嘗無其某種程度積極的一面。特別面對種種“人”的“異化”現象嚴重存在之現實，尤見其意之善。就其提倡追求符合“人性”之“自由”的美（美感），鼓勵遠離庸俗境界，超脫世俗爭逐，控制物欲，克服導致“人”的“異化”的“拜物”傾向（包括“拜金”、“拜權”等），抗拒、抵制一切他所謂的“自然必然性”與“社會必然性”之壓力及誘惑力，高揚“人”的自我意識等等而言，原亦并非不切中時弊。只要不過頭，不趨極端而走向其反面，本可有利于“人”的“復歸”。——增強“人”的自覺意識，促進精神高雅化。

然而，有一點可惜卻似乎未免被忽略了！那就是：“自由”原本并不是無限度的，“自由”只能是對必然規律的認識、掌握與運用。（他在其文章中，雖然也提到過）如果片面夸大主觀能動性，竟把“人”的“自由”本性（或“人性”的“自由”）視為無限的、絕對的，強調“無限自由”、“絕對自由”，企圖完全徹底擺脫“自然必然性”與“社會必然性”，不受任何約制，勢必導致人的“自我”無限擴張，“主體意識”便會一變而成為“唯我主義”，只知有“我”而不知有“人”（他人），唯求“成己”而無所“成人”。那就又將滑入另一極端，恰恰不是體現“類的生活”之真正“人性”的解放，卻乃個體“動物性”（哪怕叫做“感性動力”＝自然力）的膨脹?？珊?？不可乎？

何況“自然必然性”與“社會必然性”——客觀自然規律與社會歷史規律，實際上是永遠經常起作用而無法違反的。（你不理睬它，它要懲罰你！）所以，那種“絕對自由”、“無限自由”之類勇敢的美妙幻想，其實也是并不符合實際，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人不吃、喝，要餓、要渴；外國有些厭世、逃世而去搞“桃花源”式“自然村”的人們，也還是在“社會”之中，仍然不能不按一定的“社會”生活準則行事。）

所以，諸如此類“理論”，盡管聽起來很誘人，易被一部分出于某種逆反心理及偏激情緒而醉心、向往所謂“充分自由”的人們（特別青年們）所樂于接受和贊賞，其實未必站得住腳。

于此當知：人類始終只能是在“自由”與“必然”矛盾統一著的世界中，逐步前進發展（包括漸進及飛躍）的。完全徹底消除客觀必然規律（包括自然界與社會的）之干涉、約制的那種“大明境界”（借用佛學術語）或純“自由王國”，實際上永遠只能不斷向其接近，不可能達到?！斑_到”了，也就到了“世界末日”！

最后，衷心誠懇希望我的朋友——作為真理“追求者”的高爾泰同志，是否可以在其繼續向前“追求”的原來思想道路上，無妨考慮一下以上淺陋意見，并加指正為幸！

1988．2．24．于西北師院

(注1)見《美育》1988年第1期，評介高的文章《一個追求者的足跡》內引語。

(注2)見《薩特研究》，第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