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接受的視角看意境

文學作品中的意境不是一種自在的穩固的存在，只有當它成為接受者藝術意識的對象時，它才真正地存在著。換言之，意境是在讀者閱讀接受過程中才真正表現或產生出來。從接受的視角看意境，實際上是把意境放在變動不居的具體歷史時空中加以說明，把意境置入更廣闊的文學活動系統中進行研究。以這樣的方式透視意境，就不僅承認多樣解釋的可能性，而且承認了多樣解釋的合理性，同時也就意味著以壟斷性解釋為敵，認為壟斷性解釋既不可能，也無必要。誰也無權宣稱自己對某一意境握有唯一正確的解釋。對某一作品意境的解釋都是讀者的體驗、期待滿足和實現后的確證，換言之，意境價值的必要性在于滿足和確證讀者，而不在于滿足和確證作家、作品。意境實在難以用邏輯概念性的理論語言來規范。意境是一種比一切理性概念更為深邃的東西，它深邃到超過理性邏輯的限度；它朦朧飄渺，但又真實存在；它神秘莫測，但又可以體味；具有某種意味的無限性。葉燮的所謂“含蓄無垠”四個字，就準確地概括了意境最基本的特征——含蓄性和不可窮盡性。

如果說意境的含蓄性還可以由作品的角度來解釋的話，意境的無限性就只能到讀者一方面去尋找了。面對一件具體的文學作品，以及由它和作家、讀者所構成的三維審美場，我們說其意境是不守恒的，是無限豐富的，這實際上就是說其不可窮盡性是因讀者的存在而產生的，因為在那三維中，唯有讀者一維是可變因素，唯有讀者生生不息，變化萬千。如果不打算把問題推向極端的話，我們不難發現，在論述過程中籠而統之的意境實際上已經一分為二了，即作為文本中原初存在的意境，其基本特征是含蓄性，以及作為讀者接受所產生的意境，其基本特征是無限性。

所謂文本中的意境，就是由作家所創造，在文學作品中以白紙黑字的方式，以系列形象的方式存在著。它不能等同于真正有生命活力的意境，它只是一系列尚未實現的可能性，它只是潛在的意境，我們把它稱之為意境結構。它具有多層、多向的暗示性，具有模糊、朦朧的指向性。因此，意境結構實質上是一種召喚結構（Appeal Structure），是一種未定的開放系統。它不斷召喚著讀者奉獻創造活力，它永遠不會束縛讀者，而是對讀者開放，等待著、期待著讀者的積極參與。

所謂讀者的意境，就是讀者由意境結構而創造的，在讀者審美心靈中存在著的意境，也就是讀者閱讀中具體化、現實化的意境。它也不能完全等同于意境，一方面意境不能僅僅由讀者方面去解釋。另一方面，所謂讀者帶來的無限豐富性是就普遍性而言的，在那里，意境的總體信息量隨時間的推移，應該表現為一種無限擴充和豐富的遞增趨勢。但是，這仍然是一種推論的結果，是一種可能的假設。如果我們具體考察個體讀者每一次閱讀接受，我們則可以說，任何人，任何時候所具體化、現實化的意境，都只是無限豐富的意境的某一方面。我們把這種讀者的意境稱之為意境狀態。作為意境狀態的實現者和承擔者的讀者必須具備審美心理的“先結構”（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這種以主體方式存在著的心理結構與以客體方式存在著的意境結構有著某種異質同構的關系，或者說，它能夠契合于以物理方式存在著的意境結構。意境結構具有許多空白和缺口，“先結構”必須具有格式塔的整合完形能力，讀者才可能跳過或填補那些空白和缺口，乃至從這些空白和缺口中發現、發揮、創造出意境狀態。

因此看來，從接受來說，必須存在著兩大前提：能提供意境結構的作品，能實現意境狀態的讀者。從意境來說，必須包含兩大基本內容：意境結構和意境狀態。意境結構不能等同于意境。意境結構由語言、形象（物象和意象）等等構成，但意境又絕對不是由其構成因素可以解釋的，它的全部魅力就在于它遠遠超越了自己的構成。意境超越了語言，超越了“端倪”，超越了形象，越超了常規邏輯。我們說，意境由意境結構和意境狀態兩方面構成，還由于意境的無限可能性不僅僅屬于意境狀態，而意境的具體現實性也不僅僅屬于意境結構，兩者在不同的考察層次間呈奇妙的轉換關系。比如，在抽象理論的層次上，我們可以把意境結構看作是現實存在，而把意境狀態看作可能存在，因為現實性永遠小于可能性，所以結構是現實的、有限的，狀態是可能的、無限的，結構永遠小于狀態。在具體實踐的層次上，我們則可以把意境結構看作是包含一系列可能性的存在，而把意境狀態看作具體的現實化，因為可能性永遠大于現實性，所以，狀態是現實的、有限的，結構是可能的、無限的，結構永遠大于狀態。我們把意境規定為一種意味的無限性、豐富性，就不僅僅是對接受者所有的意境狀態的規定，也是對本文所有的意境結構的規定。

在意境理論中，“悟”是意境結構與意境形態的中介。“悟”其實就是一種超概念邏輯的審美直觀，或者說是接受者的想象力與理解力，體驗與領會，潛意識與顯意識之間諧和而自由的運動。“悟”的過程可以說是“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的雙向逆反的動態過程：就意境結構而言，接受者“悟”的過程是悟入的過程，結果是使意境由虛而實；就意境狀態而言，接受者“悟”的過程則又是悟出的過程，結果是使意境由實而虛。悟出的過程就是意境接受者（沒有被動的含義）不斷超越客體有限性而達到自由狀態的過程，具體地說，也就是不斷獲得審美距離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講，意境的實現過程，就是妙悟的過程，也是接受者確證和實現自我的過程：意境接受者在妙悟中超越，由有限到無限，由定在到存在，由一到多，由實到虛，由必然到自由，由“它”到“我”，最終達到自我實現。

（作者系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研究生，上文是其文章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