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其庸:我匆匆看了一遍話劇《狗兒爺涅褩》的錄相,又草草讀了一遍劇本,這純粹是為了“任務”,事先對此劇并沒有任何了解,但是當我看過了錄相和讀完劇本以后,卻使我久久不能平靜,一幕幕我身經的歷史鏡頭,又不斷地在我眼前出現了。
可以說狗兒爺的經歷,是幾十年來我國農村某些主要變遷的縮影,狗兒爺的命運,包括他的繼妻的又一次改嫁和他的瘋病,都不僅僅是單純的個人的遭遇。
農民的出路問題,一直象惡夢一樣纏繞著我,因為我畢竟是農村出身的。
劇作者以巨大的筆力,集中寫了狗兒爺這個有特定含義的典型形象,從而很好地藝術地概括了近幾十年來農村歷史的某些主要方面。
劇作者的頭腦是清醒的,他通過狗兒爺的某些方面,批評和檢討了幾十年來我們農村政策的錯誤和失敗,其根子是在對中國的社會,包括中國的農村認識不清,如何走社會主義的道路,在理論上沒有正確的解決,因此一陣風一陣雨的變化急劇而來,其總的基調是對實現社會主義的性急和空想,狗兒爺悲劇的主要的一面應該說是從這里產生的。如果說,狗兒爺生長在今天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的農村,還可不可能有劇中所寫的那許多諸如“一片紅”、“割尾巴”之類的悲劇,當然不可能有了,現在的農村,完全是一派生氣勃勃的繁榮景象了。所以狗兒爺這個藝術形象是我國農村的特定時期的產物,他的土壤不在今天而在昨天,不在現在而在過去。而且,狗兒爺之所以得名,還有一段悲慘的歷史,這就是因為他的父親為了想得到二畝土地生吃了一條小狗,竟然送了自己的性命,于是陳賀祥就變成了狗兒爺,就是劇中追敘的這一故事情節,又多么富有歷史的內涵啊!
劇作者所追求的是清醒的現實主義,所以他對狗兒爺并非僅僅是同情。劇作者用冷峻的筆觸,寫了他夢想能如地主(這個地主是“舍不得吃,光知道攢錢置地,一輩子沒吃過一條直溜黃瓜,完了得不到一爐香”的地主)祁永年一樣地擁有土地,寫了他在戰火中搶收了地主的糧食,為此而使自己的妻子在戰火中死去。這些描寫,既客觀又冷峻,他讓觀眾自己去褒貶。作者還特別寫了他用三石芝麻買了蘇連玉——一個剃頭師傅的三畝地,連他自己都覺得便宜得出奇。作者還寫了他想把祁永年的印章要過來,磨去了刻上自己的名字。這些描寫,顯然是一種批判和譏評性的筆墨。
作者進一步寫到狗兒爺死死地守住分給他的地主的門樓不肯拆除,,他根本不相信會有完全新的另一種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到來,于是他也終于只能與那個阻礙著前進的門樓一起“涅褩”了。作者這些方面的描寫,不僅是對他的嘲諷,而且寫出了歷史終究是要前進的,一切舊的觀念、信念,只能與舊的事物一起“涅褩”。
然而,狗兒爺這個形象,并不僅僅是上面幾個方面的內涵,他的生活,也要比我的這種簡要的敘述復雜得多。例如他的瘋病,既非完全的瘋和完全的病態,又不是正常的清醒;說他不瘋,是不符合事實的,說他是完全失去理性的完完全全的瘋子也是不符合事實的。我認為這一概括,真是筆力千鈞。不知道廣大讀者的反映如何?就我來說,我認為這種“瘋”態,這種特殊的心態,在十年浩劫中,真正何止少數人,在過去的種種“運動”中,又何止少數人。因此,我認為狗兒爺的這種“瘋”,也帶有過去時代的特征,是具有深厚的歷史內涵的。至于他的后妻的再次改嫁,人們難道能對她有任何的責備嗎?人們在看過了她的全部遭遇后,難道能不為之一灑同情之淚嗎?
作者寫狗兒爺對土地的熱愛,對菊花青的熱愛,真是入木三分。既寫出了這個老農的勤勞和誠樸,又真正深刻地寫出了他的農民的氣質,只要對農村生活有一定的基礎的人,我認為一定能被他的這些深刻而敏銳的筆觸撥動心弦的。
“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戶更新”。我看了這個戲后,忽然腦子里想起了這副老式的春聯。我深深感到在十三大開幕前夕上演這個戲,在趙紫陽同志提出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個具有劃時代的偉大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的理論的前夕上演這個戲,我感到好象是讓千千萬萬的觀眾一起讀了一篇《送窮文》,好象是在千家萬戶的門上貼上了上面這副春聯。
一九八七、十一、十五夜二時于瓜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