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克歡:從生活的深處走來一個嶄新的舞臺形象——狗兒爺。他散發著泥土的氣息,沾染著歲月的污垢,挾帶著時代的風雨。他送走了一個歷史時代,卻在迷茫中失落了自我;他走近新生活的門檻,卻又留在門檻之外。在他那苦心勞神、血淚交併的人生悲劇中,夾雜著一絲乖戾、愚頑的喜劇色彩。在他那動蕩不定的人生遭際里,沉潛著歷史人生確定的底蘊。
土地:狗兒爺的命根子
狗兒爺父子兩代,苦掙苦熬,舍命相求,無非是為了獲得一小片能夠安身立命的土地。然而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命運似乎有意跟他開玩笑,土地得而復失,失而復得,他的悲、喜、癡、迷,無一不是因土地而引發的。那幾小片土地:大斜角、葫蘆嘴兒、風水坡……幾乎便是狗兒爺與整個世界聯系的臍帶。他一輩子都認準一條死理:“地是根本,有地就有根,有地就有指望”,“有了地,沒的能有,沒了地,有的也沒”,“不一撲納心地種地,忘了黃土生金,抓了多少錢也是打河漂兒”。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除了土里刨食兒外,農民還能干什么。這種對土地的摯愛、癡迷、依附,造就了一代代農民質樸、勤勞、愚頑、狹窄的性格,敷演了一出出笑淚交併的人間悲喜劇。
中國是一個農民的國家,歷代的經濟問題兒乎都是土地問題,歷代的革命也幾乎都是土地革命。作者抓住了狗兒爺與土地的關系,也就抓住了他的靈魂、秉性和一切行為的根由。數十年來,農村極左思潮和大鍋飯、大轟大嗡的做法最致命之處,正在于疏離了農民對土地的感情,割斷了農民賴以生存的臍帶。雖然狗兒爺一生的遭際,他對土地始終如一的苦戀,與大多數農民不同,但這種對土地的苦戀與對土地的疏離,其實只是一體兩面。狗兒爺的失望、感慨和瘋顛,他獨特的心路歷程,蘊涵著作者對人生的了悟與思索,包容了震懾人們靈魂的美學意蘊。
農村實行承包責任制之后,寶葫蘆嘴兒,菊花青,又回到狗兒爺手里,生活的流水仿佛在什么地方轉了個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但時勢不同了,狗兒爺的理想,狗兒爺的追求,在現階段的中國,失掉了自己的合理性,失掉了存在的權利。與歷史的必然性發生抵觸、沖突、抗爭,狗兒爺的行為便從悲劇性轉化為喜劇性了。
祁永年:狗兒爺的共生形象
《狗兒爺涅褩》采用了一種倒敘、回溯的大包容手法,全劇從狗兒爺顫顫巍巍、窸窸窣窣地劃火柴、燒門樓開始,所有的情節全包容在他的回憶之中。但回憶在劇中是作為一種結構形式,而不是一種心靈形式,編導者并不突出潛意識的凌亂、無序與不連貫性。唯有土財主祁永年的舞臺形象,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飄忽不定,除了在狗兒爺與蘇連玉買賣土地時充當代筆人外,他幾乎不介入外在的戲劇沖突,不影響情節的進展,也缺少較為鮮明的個性色彩,在大多數情況下,他總是作為狗兒爺的心象出現的。可以說,祁永年形象只不過是狗兒爺形象心靈的外化。也可以說,祁永年形象是狗兒爺形象的補充,是狗兒爺的共生形象。
祁永年的幻影,或者說祁永年的幽靈,一直困擾著狗兒爺,不讓狗兒爺有片刻的安寧。他嘲笑狗兒爺:“揣著元寶跳井——舍命不舍財的土莊稼孫”、“狼肉貼不到狗身上”、“這把土還沒攥熱乎兒,就奶媽抱孩子——人家的啦!”所有的嘲笑,幾乎都不幸而言中。作為狗兒爺的共生形象,祁永年的嘲弄,既反映了狗兒爺內心的不安,也可以看作是狗兒爺內隱的自我嘲弄。
狗兒爺與祁永年自然是不同的。一個“一年到頭,長袍短褂兒,干鞋凈襪兒,橫草不拿,豎草不拈”;一個過日子“抽筋扒骨”、“大年五更提著圍燈撿糞”。貧富不同,生活習慣、生活方式也不相同。狗兒爺年輕時替祁家扛活,把大轅騾掉進井里頭,被祁永年綁在祁家門樓上吊打。他一輩子都記這個仇,一輩子想著“哪天老子也把你掛在這門樓上打打秋千”。他要兒子“記住祁家仇,不見祁家人”。他一輩子都想與祁永年一爭高下。當土地再一次回到他手里時,他首先想到的仍然是“不賽倒他祁永年……我就在這涼水泉兒里頭一頭浸死!”但他們又有幾分相似。他們一樣地儉省,一樣地為土地奔忙。祁永年“舍不得吃,舍不得花”,“一輩子沒吃過一根直溜黃瓜”;狗兒爺一輩子“干活講究,吃飯將就”,連幾顆紅棗也舍不得讓鄰里的窮孩崽子們吃。祁永年“光知道攢錢置地”,狗兒爺時時惦記著能抓撓幾畝是幾畝。正是這種十分差異又十分相近,十分憎恨又十分羨慕,反映了人物矛盾的心態與復雜的情感,揭示了社會文化對人生、人性的整體性制約。
在一段很長的時間里,我們的文藝作品只強調矛盾的斗爭性,而忽略了矛盾的統一性;只強調人物的階級對立,而忽略了對立的階級在共同的經濟結構、共同的歷史階段所形成的千絲萬縷的聯系;將階級性從形象的復雜整體中割裂出來,從階級的、政治的層面孤立地去了解人、表現人,使血肉豐滿的人物變成扁平的人物或抽象概念的載體。《狗兒爺涅褩》的編導者,站在一個新的角度,以一種新的眼光來審視生活、解釋生活。他不將人物的階級屬性作為唯一的人性內容,而是透過時代風情深層的悲與喜,透過人物外顯與內隱的行為模式,去探詢積淀在社會心理中的文化歷史內涵,挖掘狗兒爺身上所深潛的滋生于千百年來小農經濟的傳統文化性格,使狗兒爺這一藝術形象具有更大的歷史跨度和更寬泛的文化涵蓋性。狗兒爺形象之所以讓人感到敦實厚重,因為他不僅是從生活的深處走來,也是從歷史的深處走來。在他身上,人們不僅看到我國農村幾十年來的歷史變遷,也看到中國農民祖祖輩輩的身影。
門樓:魂牽魄系的太虛幻境
門樓作為本體象征,在劇中是多義的。我之所以把它說成一種太虛幻境,因為它始終與狗兒爺的精神追求聯系在一起。導演處理是畫成軟片、置于舞臺后區,燈光壓暗之后,影影綽綽,模模糊糊,不僅給人一種破舊感,也給人一種虛幻感。
祁家門樓確實早已殘破、頹敗了,但從來也沒有影響它在狗兒爺心目中的神圣地位。兒子娶媳婦,狗兒爺要他們跪在門樓下發誓:“看好家,護好院,守住門樓兒,替下老磚,揭換殘瓦,看見門樓如見爹娘。”甚至在土地歸了大堆兒、只能在風水坡開小片荒時,狗兒爺也忘不了要時時詢問兒媳婦,“孝順閨女,門樓修沒修”。兒子辦起白云石廠,嫌門樓礙道要將其推倒,他對村長李萬江哭訴,“拆我的門樓,摘我的心哪。”
高門樓是狗兒爺的“心”,是他借以自傲、聊以自慰的圣物,也是他與祁永年爭高下的戰利品。土改分房時,其他農戶分了祁家大院的大廳和東西廂房,唯獨狗兒爺要了這個高門樓。有了十五石五斗芝蔴墊底的狗兒爺,有著比溫飽更高的追求。他不無得意地說:“老祁家吹燈拔蠟、完蛋啦!高門樓,過漿磚,小布瓦兒,磨磚對縫,十里八村兒頭一份兒的體面,姓陳啦!見天見打這走幾趟,不吃飯心里也舒坦。”他不同意兒子小虎與祁永年的閨女成親,耽心門樓不全姓陳。近幾年,農民和農村都活泛起來,狗兒爺感嘆世道“屬孫猴的”,但他執拗地認定,“不管世道怎么變,那高門樓也得姓陳。”
狗兒爺一輩子都夢想當掛千頃牌的大財主,一輩子都想超過祁永年。他分了祁家的地、祁家的門樓,連祁永年僅存的小小印章,也念念不忘要將其倒騰過來。總之,祁永年有過的,他都得有。他不但想要有祁永年那樣的財富,還想要有祁永年那樣的氣派。掙扎在貧困的小農經濟基礎上的中國農民,精神生活十分貧困。他們視野所及,最體面的莫過于十村八里的土財主,發家致富的最高理想無非是擁有大片土地、騾馬、大車等生產資料和可以光宗耀祖的高門樓。較之土地、騾馬、大車,門樓更是精神性的。
劉錦云在農村生活了二、三十年,他十分熟悉農村,十分熱愛農民。但與以前的作品相比,在《狗兒爺涅褩》中,他似乎多了一層嘲弄。人們能見到他溫情脈脈的目光,也能見到他浮現在嘴角的笑意。高門樓的復雜象征與豐富色彩,正是這種以平淡寫怨尤、以戲謔寫悲戚的神來之筆。
大火:一代農民的終結
全劇結尾時,狗兒爺擲出火把。舞臺指示寫道:
“滿臺大火。巍巍門樓被火焰吞沒。”
“人聲、馬達轟鳴聲,雄渾地交織在一起……”
“馬達聲大作。推土機隆隆開入。”
編導者的意圖至為明確:狗兒爺涅褩,中國農民在大火中獲得新生。但在我看來,狗兒爺的一把火,極大地損害了全劇的完整性與深刻性。推土機隆隆的馬達聲,也不外是一種“曲終奏雅”的俗套。
本來,戲劇場景和人物形象已揭示了一切。不管你慶幸也好,抱憾也罷,人們將含笑告別以狗兒爺為代表的小農經濟和小農意識。狗兒爺仿佛是一個分號,劃分了新舊不同的兩個時代;狗兒爺又仿佛是一個句號,預告了一個歷史階段的衰落和一代農民的終結。假若一定要談論中國農民的涅褩,可以肯定在大火中獲得新生的,必定是狗兒爺的子孫,而決不會是狗兒爺。
不論是從現實的層面、還是從象征的層面上看,狗兒爺都不可能放火燒門樓,也不可能“涅褩”。從現實層面上說,重新獲得土地的農民正是攢足身上的力氣、掄動鋤把子、發家致富的好時機,最講求實際的老一輩農民,怎么會在這樣的歷史時刻反倒變成一只走投無路的“困獸”呢?從象征層面上說,倘若把門樓當作一種精神追求,狗兒爺決不會有自我否定的自覺。
這大概仍然是一種政治意識在作祟,以為只要是勞動人民形象,戲的末尾總要拖一條光明的尾巴,方見亮色;總要陡增悲壯,作為與昨天訣別的心理補償。然而虛光如同迷霧,圓滿卻失真,這或許是作者所始料不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