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革命是以考察讀者的閱讀方式開始的,現已成為一種從根本上對精神分析有關人們感覺和認識事物方式的理論的反思。
我們的文學理論家習慣于認為,一個特定的故事或某首詩會喚起某種“正確”的反應,或者說,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引起共鳴。但是,當我在布法羅藝術心理學研究中心開始檢驗這一觀念時,我有些失望,發現了一種更微妙而復雜的過程在起作用。每個人在閱讀一個故事、一首詩甚至一個單詞時,都會判然有別地構成這一過程。這些差異顯然來自人格(personality)。那么它是怎樣產生的呢?
關鍵的概念是認同(identity),我認為,它形成了從精神分析中演化出來的四種性格學最新的一種。第一種性格學,有諸如歇斯底里、狂躁或精神分裂這樣一些診斷范疇。第二種性格學,由弗洛依德及其門人增加了一些里比多類型:肛門的、陰莖的、口唇的、生殖器的和尿道的類型。雖然這些術語可能把一個人全部行為的大部分帶入一個有意義的方面,但它們是指向童年的;把成年的實現加以嬰兒化了。第三種是自我心理學的,費尼奇爾(Fenichel)的性格概念是:“導致和諧的自我習慣模式”,亦即導致個人驅力和需要的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要求的和諧。
里奇騰斯坦提出了一種方式,來把費尼奇爾的核心術語“習慣的”加以概念化。我們每個人不斷地做新的事情,但是,我們總是以同樣的個性風格使每件新事情都顯示出我們早先的行為方式。這就是個體孕育著同一與差異的辯證法。通過目睹生活中不斷變化的事物所表現出的始終如一的東西,我們發現了同一性;又依據在同一性的背景下產生變化了的東西,我們發現了差異性。
理解同一性與差異性辯證法的最簡便的方式,是里奇騰斯坦的認同概念,這個概念作為一個主題和若干的變形,就象一首樂曲的一個主題和若干的變奏一樣。所以,同一性被看作是一個主題,一個“認同主題”,而差異性則被看作是基于這一認同主題的若干變形。通過發現某人一生中不斷重復的型式,我們便可以獲得一個認同主題,如同我們可以得到一首樂曲的某個主題一樣。在此我將盡可能使用人物行為性的描述。
舉例來說:我曾對一個我稱之為桑德拉的實驗者的認同主題做了如下簡述:“她力圖避免喪失社會地位,并尋找她可以與之交換和融合的營養和力量的來源。”同樣“索爾從現實中尋找平衡的和有限的交換,在這些交換中,他不會成為被打敗的人”。“塞伯斯坦想使自己具有一些控制力,他把某種詞語的或理智的東西賦予這些控制力,并希望它們能顯示出性特征”。因此,桑德拉有關婚姻中需要同等力量的想法,就是基于其認同主題的一個變化。而塞伯斯坦竭力想取悅貴族,或索爾對我作為一個訪問者的畏懼,這些都是基于他們認同主題的一些變化,就象他們不同的閱讀一樣。
比如,他們三人都在福克納描繪薩特里斯的小說《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讀到以下一段話:“他制定一項法令,即黑人婦女不穿圍裙則不許上街。”桑德拉對這句話的理解恰好適應她的認同能力:“絲毫沒有諷刺幽默的意味。我認為小說旨在如此……用夸大的辭句,描述如此卑瑣而又顯著夸張的偏執的行為……這是堂堂的薩特里斯慣用的把戲。”塞伯斯坦則發現了一種貴族化的、具有性特征的主—仆關系:“我對‘制定’法令一詞的反應是……制定法令似乎在某方面象是在保護婦女,對待那樣的事態。(注1)所以,對我來說〔他笑了〕暗含了白人與黑人的性交。”而索爾則不得不削弱原作的暴力和肆虐:“你們問的‘制定’這個詞,我感到……它實際上表示與“發起”同樣的含義。我是這么想,但我不知道其所以然。盡管我推測你可能談到家長制……但不穿圍裙便無人上街。這正表明了與仆人的一致性……這是一個社會問題。”
通過對索爾、桑德拉、塞伯斯坦以及其他讀者和作者的研究使我得出一個結論:我們應主動地處理文學,以便重建我們的認同。(作者認為,閱讀過程不是弗洛依德所說的某種本能滿足〈如性欲〉,而是一種重建個人認同的建構活動。每個讀者都必然將自己人格因素帶入閱讀、從而達到一種個人認同。在認同過程中,又有同一性與差異的辯證法,讀者的閱讀決非被動地接受,而是一種主動地處理,通過四種主要的心理功能〈防御、期望、幻想和轉換簡稱為DEFT〉,來實現認同。——譯者)
我們的讀者的閱讀,包含了更多的東西。我們可以從已發現的有關文本的知覺擴展到其他類型的知覺。
弗洛依德似乎確信“無誤的知覺”。他曾假設,眼睛和耳朵忠實地把現實世界傳遞到內心,在內心,這些最初的正確知覺表象后來也許被無意識的或神經的需要所變形。本世紀的知覺研究者很少有人同意這種說法。他們千百次實驗表明,知覺是一種建構活動。把一些聲音從噪音中分離出來,或把一個接近的物體從相近的背景中分離出來,我們眼睛和耳朵的細胞就開始形成了使外在世界進入我們內心的傳遞過程。在某些復雜的知覺活動中,諸如辨認特定物體、相對位置或距離,進行對比等,覺知者的作用甚至會變得越來越明確和越來越有力。
研究感覺、認識或記憶的心理學家們,早就認識到感覺、認識或記憶者的重要性。他們求助于“動機最高級理論”(top-levelthoeryofmotivation)來說明完整的人。即是說,一個人的需要、動機和個性構成了知覺、認識和記憶的微小細節。但是,我們如何來闡明這種關系呢?
我認為,認同理論給我們提供了必要的動機最高級理論。這就是說,我們可以把感覺、認識或記憶——實際上就是把人的整個心理(象威廉T·波爾斯〔W.T.Powers]所做的那樣)構想為一個反饋網狀結構的層級,每個層級都能在其中從回環中成為一種參照層級。在最低層級上,外在世界通過視網膜和耳蝸細胞激起若干信號,如果這些信號依照上面的參照標準來看很強的話,那么,視網膜和耳蝸細胞就刺激了改變并證實這些信號的眼球或耳朵通道的運動。更高的回環將涉及強度、感覺、完形、對象、定位、追蹤、定序和變序,因此,看起來它更象DEFT系統。最高的參照層級將通過認同回環來保持:我們通過所有這些特殊的處理來對待外在世界,以便重建我們的個人認同。
由于認同理論使我們把精神分析至少與某些類型的實驗心理學和心理語言學結合起來,因此,我們已在藝術心理學研究中心采用新的方法來講授精神分析理論。我們把認同理論看作是確定地已進入第三階段的精神分析。在第一階段,弗洛依德借助兩極性來解釋事物:亦即意識與無意識的兩極性。第二階段,即弗洛依德早期著作1923年修訂之后,其自我心理學通過另一個兩極性來解釋事物,即自我與作為其對立面的非自我。如今,我們認為,精神分析已逐漸充實了一個更大的概念系統:自身與他物(self-other)——就象在拉康(Lacan)、科哈特(Kohut)、費爾貝恩(Fairbairn)、岡特里普(Guntrip)、溫尼科特(Winnicott)、米爾勒(Milner)的著作中,或象在里奇騰斯坦的認同理論中一樣,已被“布法羅學派”加以運用和發展了。(注2)
我們相信,認同學說豐富了精神分析的動機理論。弗洛依德是從二級動機的理論開始的。快樂原則(實際上就是趨避不快)是人類的主導動機,除了當它被現實原則(我們學會了延遲滿足,以便在快樂中達到某種最終的增強)所修正。后來,弗洛依德提出了第三種更深一級的動機,即“超越”快樂原則,亦即死的本能或趨向于興奮的恆常層級或最低層級的內驅力,這個觀念受到許多精神分析學家的懷疑。里奇騰斯坦建議用認同原則來取代它:即生物最基本的動機是保持認同。事實上,對于我們面對自己存在所把握到的根本的東西來說,我們將死去是確切無疑的。認同是如此的深刻和有力,它規定了其他的快樂原則和現實原則。
認同不是一個結論,而是一種關系:一種潛在的、過渡的、中間性的空間,在這種空間中,我把某人理解為一種主題和多種變形。正象大多數關于人的發展的精神分析思想認為,兒童的存在構成了母親,而母親的存在則構成了兒童一樣,在認同理論中,所有的自我和對象也是彼此地構成的。主觀與客觀之間牢固的界限被混淆和溶解了。取代二元論,我們試圖詳細地探討這種DEFT反饋的潛在空間,其中自身與他者是彼此相對地構成的。
這種探索是科學的一部分。從傳統上看,心理學家已試圖通過對可數范疇的非人格的概括來理解新的人類活動。然而,大范圍的概括卻很少能富有成效。如果我們把科學定義為生產理解,那么,誠如我們迄今所知道的,心理學是不科學的。
認同理論提出了更有前途的方法:人們不應該把概括而是應把問題帶入新的活動中,這些問題是由科學家承認并主動運用與他正在研究的東西的相關的情況而提出的。即是說,當我開始研究閱讀時,我所理解的就是我正在做的東西。這也是所有精神分析的心理學家(不論是臨床的還是理論的)共同擁有的方法。
(本文原載《美國精神分析學會學術論壇》第23卷,1979年夏季號)
(注1)Father一詞兼有象父親般地對待,“制定”等多種含義。
(注2)“布法羅學派”,是霍蘭在布法羅紐約大學藝術心理學研究中心所創建的學派。
〔譯后記〕
霍蘭是美國當代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和藝術心理學家,早年畢業于麻省理工學院,后在布法羅紐約大學創建了藝術心理學研究中心,現為佛羅里達大學教授。霍蘭對精神分析頗有研究,但又不滿意精神分析的某些理論局限性,于是試圖用心理學中新出現的認同理論來改造傳統精神分析。提出了內涵更豐富的自身—他物的概念,在認同過程中,傳統意義上的主客觀界限已消解了,突出地強調了讀者或研究者個性化的理解。霍蘭的理論反映了晚近閱讀反應研究的一個新動向,值得我們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