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羿
名列世界第三位的卡羅維法利國際電影節,特別設立了除男女主角獎外唯一的單項獎—電影節戲劇家評委獎。光燦奪目的水晶杯閃爍著它無上的榮譽。評委獎由東道國捷克斯洛伐克的集電影、戲劇、電視三位一體的最高學術機構—戲劇家協會評選。它的特殊性在于:水晶杯可以授予參賽影片中的任何一個創作人員,如編劇、導演、男女主角、男女配角、攝影、美工、作曲等等,也可以授給某一部影片。它的獲獎標準是:電影節中表現最突出、最獨特、最富有創造性,觀眾和專家反映最強烈的電影藝術家。那么,1988年,這個“最出色的”、力挫群雄、獨占鰲頭的電影藝術家將是誰呢?
徐松子!當她走向發獎臺,手捧光華四射的水晶杯向熱烈鼓掌祝賀的各國藝術家致謝時,差一點激動得淚流滿面—因為這畢竟告訴我們:中國電影演員首次在世界五大電影節中獲獎!中國電影演員首次走入世界級電影演員的行列!在樂曲的伴隨下,發獎人念出了評委會對徐松子表演藝術的評語:“徐松子在中國導演謝晉的影片《芙蓉鎮》中,出色地扮演了一位感情豐富、心態復雜的女干部形象,以嚴謹細膩的演技,真實可信地表現出這個人物的內心世界和獨特性格,栩栩如生,恰如其分,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和社會價值。”
10個月前,謝晉說:“這是一個有罕見難度的角色!”
是的,李國香其人不僅自然年齡跨度大—從一個年輕女子變成一個年逾半百的婦女,而且社會地位的變化也很大—從一個鄉鎮飲食店經理變成省城的大干部,這之間還有過挨批斗、掛破鞋的悲慘經歷。更重要的是,她的心態十分復雜:她在芙蓉鎮沉浮起落,構成與各種人物、各種矛盾、各種沖突以及各個時期紐接的中心環節,這使得她要以不同的手段、不同的方式、不同的面孔去處理各種問題,對付各種局面。但她也具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并不是個清教徒。可以說,在中國銀幕上,這是一個頗具難度的、性格復雜、內涵豐富的我黨左傾干部的藝術形象,一個觀眾“熟悉的陌生人”,一個獨特的藝術典型形象。
然而,松子才29歲。無論年齡還是經歷,她與角色都有很大的距離。當她出現在謝晉面前時,謝晉猶豫過—這姑娘太年輕,還漂亮了點。但當她走上舞臺,十分自信地順手披上一件軍大衣,輕松自如地表演了一段李國香主持四清大會的片斷后,謝晉興奮了,他似乎看到了這個形象成功的未來。
10個月后,中國電影畫廊中出現了一個獨特的、完美的藝術形象。
在第26屆卡羅維法利國際電影節上,當國際評委們和各國電影藝術家及許多觀眾,經過翻譯的介紹,得知眼前這位風姿綽約、氣質典雅、年輕漂亮的東方女性就是銀幕上那個面目可憎、行為丑惡、老謀深算、統治中國小鎮的鐵女人、老女人時,無一不驚訝地懷疑眼前的事實。電影節評委會主席、蘇聯著名劇作家阿恰馬托夫說:“怎么可以想像,你就是她?太令人吃驚了,你的演技十分出色。”美國女評委蘇絲·瑞若斯說:“你是本屆電影節中最有天才、最有魅力的女演員。”電影節主席、捷劇協主席波爾什說:“你身上每一個零件都不是你塑造的角色,你好像把自己重新制造、重新組裝了一次。”他關切地詢問中國電影界對她如何評價。徐松子坦誠爽快地回答:“在我國電影界,對我的表演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種非常贊賞我的表演,認為我把角色演活了。另一種則認為我在表演中設計成分過多,有表演痕跡,有臉譜化傾向。”主席先生馬上回答說:“那我們就站在非常贊賞的這一邊。”
的確,徐松子的表演風格是很有特色的。她曾由演員改學導演,然后又當演員。所以,她在表演中既能從演員的角度微觀把握角色的心態和與其他人物的關系,又能從導演的角度宏觀把握角色在全劇中的整體作用。
導演學告訴她:演員是為對手演戲。要演好自己,必須要研究對手。在拍攝李國香審查谷燕山一場戲時,松子就是用導演的全面思維去處理這場沖突的。
她在體驗生活時采訪過一個女縣長。當時,這位女縣長正在批評她的下級工作失誤。她背靠椅背,一只手拿起一個筆記本,一只胳膊搭在椅子背上,腳踏著一個火炭盤,嚴肅認真,有理有據地評批著對方。這個場面給徐松子留下深刻印象。她仔細分析了李國香與谷燕山的關系。她認為李國香是一個在生活中狠有心計、處世為人都有所設計的人物,而谷燕山既是她曾仰慕過的男人,又是黨的干部、老革命;所以她在進行這場審問式的談話時,是會有所布置的。于是,松子向導演建議,把她從生活中觀察來的那個女縣長批評下屬的場面挪借到戲中來,讓李國香命人搬一個火炭盤來,這既能表現出李國香假中有真的關心,又能使整場戲營造出一種冷暖相交的沖突氛圍,更細致地揭示出這兩個人物的獨特關系。在表演中,松子又借助火炭盤,設計出一個有機的動作鏈:她先用火鉗夾出一塊火炭,遞給谷燕山點煙,可他拒而不理,李國香惱怒地輕輕扔下鐵鉗,于是,沖突順勢展開。之后,當李國香一邊“漫不經心”地用鐵鉗撥拉火炭,一邊說出谷燕山與胡玉音有染時,谷燕山大發雷霆,要脫褲子給李國香看,李國香惱羞成怒,猛然用勁摔下手中的鐵鉗,一頓咆哮;再往后,當她得知谷燕山因槍傷造成生理缺陷后,她停頓了一下,腳步輕緩地走過來,坐下拾起鐵鉗,輕輕地又撥拉了一下火盤,情緒又回到了審問剛開始的狀態。這個火炭盤和鐵鉗的作用,使整場戲顯得自然流暢、節奏分明,既充滿了沖突意味,又使人物富有個性及人情味。
在拍攝李國香與王秋赦發生關系的那場戲時,為了使李國香在十分有限的鏡頭中完成這兩個人物之間的重大轉變,松子依然從對手出發,提出在戲的關鍵時刻,狠狠抽打王秋赦一記耳光,這樣才能使李國香胸中的一口惡氣得以吐出,這樣才能給王秋赦造成一個跪下抱住李國香求情的契機,從而使人物關系發生急轉直下的變化。在這次電影節上,當觀眾看到李國香摸著王秋赦的脖子,含著淚水,喃喃說出:“脖子沒有洗”時,全場爆發出哄堂大笑。后來許多外國藝術家見到松子時,都打趣地說:“You don′t wash yourneck(脖子沒有洗)!”
松子的另一手絕活兒就是李國香的步態。那步態,真是維妙維肖:略扭腰肢、輕晃下胯、撇著八字、挺著胸腹、堅定有力、不男不女地大步朝我們走來,一下就使我們領略到那個風云時代人們的斗爭風韻和尚美傾向,看到了這個人物的歷史特征和個性色彩。
這種步態是松子在觀察生活的基礎上,精心設計出來的。開始,松子按謝晉導演的要求,設計出一種步態,但他們都覺得還缺少點什么。松子苦苦思索。她想到:李國香的步態如果能體現出那個時代人們所崇尚的美感,就能體現出李國香這個風云人物的精神面貌。于是,她又和許多女干部交談,從中分析出那個時代人們所崇尚的完美的女干部形象是:剛強、果斷、潑辣、有魄力、有主張、樸素大方。不幾天,攝制組開始拍攝外景,有幾個從省城來旅游的大干部來看拍電影,松子一眼看見一個女干部走下汽車,雙手后插,支撐著腰部,微挺著肚子,高昂著頭,踱著四方步走來。松子激動得恨不得上前去感謝這位女干部—她的步態與她想像中的李國香步態太接近了!尤其是那男性化的傲岸自信的神態,使她捕捉到了李國香外部姿態的神韻。在拍攝李國香被批斗后重返芙蓉鎮主政的一場戲時,徐松子從吉普車下來,邁著這樣的步態向前走去,短短幾步路,一個過場戲,松子便淋漓酣暢地表現出李國香那春風得意、不可一世、更善謀劃的精神狀態。在拍攝李國香在渡船上與秦書田相遇的那場戲中,李國香從小轎車里走下來,那步態,那站立姿勢,又不能不使人想起這個人物復雜的經歷和性格演變過程,引起人們的反思。
生活中真實的徐松子呢?
用她丈夫古榕的話來說:“不修邊幅,不講究穿著”,“不過偶然打扮一下,就顯得格外生輝,也有人說‘真漂亮”,“其實,漂亮談不上,氣質和魅力還是很迷人的。”“去捷克參加卡羅維法利國際電影節,臨上飛機前兩個小時,才在一家小理發店里燙一下頭。要不是我有輛摩托車急駛送她,她恐怕就要頭頂個‘雞窩去參加發獎大會了。”“在捷克,竟然有許多人親切地對她說‘I loveyou,也許她是沾了那件旗袍的光了。”
“業余愛好:讀小說,寫劇本,養小動物,買布娃娃和裝飾品。但最大的業余愛好是沒錢逛商店。一上街就要逛商店,沒錢窮逛更帶勁。什么都看,把售貨員折騰得夠戧,最后找一個理由,不買了。其實是沒有錢。有錢的時候反而不逛了,去了就買,買了就走。她是很難被人們認出來的,被認出來的只有三次,都是在商店。一次在白孔雀藝術世界,一次在王府井眼鏡店,一次在西單百貨商場。”
松子目前在干什么?
目前她正在謝晉導演的《最后的貴族》中擔任助理導演和場記。雖然她在攝制組里不是演員,但謝晉不僅讓她與男主角蘇昕合作排練小品,還要她協助全組演員排練小品。
這是她電影導演生涯的開始。她將成為謝晉的下一部戲的副導演。她認為謝晉是一個非常有學問的導演,跟他能學到許多寶貴的東西。
(攝影:金定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