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沛霖《興的源起》一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11月出版),對“興”這一中國古典美學范疇之起源過程作了獨到的研究。該書不是從考據上而是從發生學上回答興的起源這個問題。
作者首先指出:“興是一個歷史范疇”,它不是超現實的先驗性模式,而是詩歌藝術發展一定階段的產物。這就不是以傳統的靜態的眼光,而是以動態的眼光來觀察了。作者緊緊抓住興“先言他物”的特點,從追究“他物”的起源入手,對《詩經》和逸詩中的大量原始興象,從題材上分為鳥、魚、樹木和虛擬動物四個方面,對其具體起源內容和途徑一一探幽發微。揭示出鳥類興象起源與鳥圖騰崇拜之間、魚類興象起源與生殖崇拜之間、樹木興象起源與社樹崇拜之間、虛擬動物興象起源與祥瑞觀念之間的聯系。然后運用宗教學、神話學等多學科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從大文化的角度,多層次地綜合考察,從原始宗教賦予自然物象以超現實的觀念內容,到這物象與觀念內容之間出現習慣性聯想,再到這種習慣性聯想運用于詩中而有了原始興象的出現,直至原始興象逐漸在歷史過程中失去了原有的觀念內容而外化為一般的規范化的興的形式,一步步揭示出原始宗教觀念如何造就了習慣性聯想而又如蟬之蛻皮一般從中褪出,只留下那抽象的外殼,演變為興的藝術形式。從而展現出整個興起源過程。
興的起源,在本質上乃是詩歌藝術從包容著各種意識形態的混沌統一的原始文化中,分化出來的一種觀念意識物態化活動的標記,是揚棄了原有的宗教觀念內容的習慣性聯想的規范化的外在表現形式。在后世看來似乎只是一種形式美而無內容意義的興,在其起源上并非屬于形式和審美范疇,而有其復雜的想象內容和宗教觀念的神圣含意,因而首先應當屬于內容的范疇。
對興之起源的深刻理解,促使作者進一步從興帶來的審美觀念演變上,詩歌藝術發展史上以及興的時代意義上,多方面、多層次地來把握興的出現在中國美學史上、詩歌史上的意義和價值。首先,他從興所體現的習慣性聯想與一般聯想和象征的區別著眼,指出在起源的本質上,前者是宗教的,后者則是審美的。因此興的物象與觀念之間的聯系就不是一般的審美,而有著久遠的歷史時代背景和豐富的宗教觀念內容。但它的特殊本質又確實屬于觀照,其中孕育著審美因素的萌芽。而隨著歷史的發展,當其宗教觀念內容和性質漸漸消失而審美特征越來越突出時,它便成為人類審美認識發展過程中一條獨特的孕育美的途徑。
其次,作者指出詩歌的本質是以語言為藝術媒介和物化方式的想象性藝術,這就從根本上決定了它只能借助外物來表現主觀情志,通過外在藝術形象的塑造來達到主觀思想感情的客觀化和物象化。而這一特點隨著興的出現才真正體現出來。本書以整個第五章的篇幅,對興產生之前的詩歌即原始詩歌的藝術形態作了詳細考察,通過大量例證分析,說明其在藝術上只有極為簡單的“直言其情”或“直言其事”的表現方式。而在我國詩歌藝術發展史上,這種“局限性”在興出現之后才得到根本克服。作者以表現思念之情為題材的詩歌為例,對原始詩歌和成熟的興形態詩歌作了系列性對比考察,指出興在這一詩歌藝術發展過程中的意義:正是興的產生開始把外物引入詩歌,使詩歌的構成內容發生了重大變化,情與物被置于一首詩中。它們分別成為后來意與境的濫觴。于是才使主觀思想感情的客觀化和物象化有了可能。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興的產生是達到詩歌藝術特殊本質的前提,是我國詩歌藝術史上一次意義重大的飛躍。從此以后,詩歌藝術才逐漸具備了它所特有的審美特征:詩味。
同時,作者還指出:作為藝術形式的興的產生以原始宗教觀念內容的淡化和消失為條件,而這正是原始社會解體和階級社會到來在意識形態領域的結果,也與原始詩歌、原始神話時代的結束相伴隨。于是興的出現便成為原始詩歌與階級社會詩歌在藝術上的根本區別。這對文學史特別是詩歌藝術發展階段的劃分提供了可靠的內在根據。“興的出現正是作為文學史上具有重大時代意義的不同門類的交替——階級社會詩歌的誕生和原始詩歌、神話的結束——在藝術上的重要標志。”
本書對興之起源與意義的考察及其結論,作為學術成果無疑具有兩方面的價值:首先,對中國古典文論和美學來說,本書令人信服地揭示出興的起源過程,不僅填補了學術空白,而且在古典文論的概念、范疇研究上,也是一個很大的突破。而本書關于以興的出現作為詩歌史劃分根據的觀點,從藝術形式中洞見其所涵蘊的歷史內容,也遠比單純依靠社會發展史來劃分文學史的觀點更為深刻。
其次,本書所揭示的從宗教觀念內容到一般的規范的興藝術形式之演化過程,就其方式而言,正是一個歷史積淀過程——“宗教觀念內容積淀為藝術形式”。正如作者所指出的:“由于在抽象的形式中積淀著觀念內容,從而使它獲得了超模擬的意義,并最終發展成為一種具有審美特征的抽象的藝術形式。與此同時,隨著觀念內容向藝術形式的積淀和演化,對于觀念內容的理解與認識也逐漸積淀為對于藝術形式的感受和認識。”作者對興之起源的詳盡考察,也正是“歷史積淀說”一次微觀論證的范例。正如李澤厚給作者的信所指出的:“‘積淀’一詞雖漸為傳播,但真正作出具體展開和研究的,尊作(指本書)是我看到的第一篇。……‘積淀’本即假說,需要從各個角度、各種藝術現象去進一步論證它。”
這是艱深而費力的工作。而完成這樣的工作,也必要有扎實的學術功力。但本書給人印象最深的卻不在功力方面,而在思路的敏銳與立論的深刻。作者講的是蓋滿二千多年歷史灰塵的古典,卻使人感到處處閃射著當代理論思維的火花,聯系著今天人們對美和藝術的新的認識。這就難能可貴了。當然本書也不是沒有缺憾的。就本書的資料考察與論證過程來看,取得的理論成果似乎還應該更為開闊、博大。另外本書在文筆上也顯得嚴謹有余,灑脫不足。就連詞句的使用也因惟恐疏漏而不惜再三重復。其實思想上探索的歷程固然如臨深履薄,戰戰兢兢,但出之以文筆,又何必一味如此呢?不過話又說回來,在時下學風一味流于空疏浮夸,取幾個新名詞任意發揮一番便成文章的情況下,我以為就這樣也有好處。寧失之拙,毋失之巧。寧失之嚴,毋失之疏。沒有一絲不茍的求實精神,新的美學與藝術理論的大廈是不會建立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