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有兩大憾事,第一是未能拜識白石老人,第二是未能拜識傅抱石先生。
這兩位大師,是當代畫壇上的兩座高峰。五十年代初,我在無錫,往來于滬、寧之間,但卻未能拜識我心儀已久的傅抱石先生,當時不是不能去拜識,而是不敢去拜識,自分予生也晚,不敢輕易去打擾前輩。1954年,我到了北京,當時白石老人還健在,我不僅常能見到他的畫,而且與他的高足許麐廬先生也常相過從問學,但基于同樣的心理,也未敢去寄萍堂上一瞻風范。待到兩位大師先后逝世,才使我感到大錯鑄成,從此邈若山河,永不可識矣。“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永忠哭曹雪芹的懷抱,我越來越深地得到了體認。
我從小喜歡書畫,于40年代見到白石老人的畫后,感到胸襟為之一開,感到世界上另有一種卓絕千古的畫風在,不免心向往之。那時我尚是一個中學生,生活在農(nóng)村,而且還在種地,根本不容許我有任何奢望。
我見到傅抱石先生的畫,已經(jīng)是50年代初了。我比傅先生整整晚了20年,傅先生完成第一部著作《國畫源流述概》的時候,我還墮地未久。此后又一直困于農(nóng)村,所以于外界的事一概無知。
但自從50年代初期我見到了傅先生的山水畫后,同樣給我的心靈以極大的震撼。傅先生的山水畫,比起我當時習常能見到的那些時行的畫來,真正使我感到有“振衣千仞岡,濯足大江流”的氣概,使我的眼界和胸襟又為之一開。
但是,人生的遇合似乎是有許多機緣的,我竟沒有福氣能與這兩位大師見上一面,這就給我留下了終生的遺憾!
然而,從此以后,我就特別留心讀他們的畫,雖然匆匆40年,各家各派的畫,包括畫史上的劇跡名作,我讀得越來越多了,對人生和藝術(shù),對我國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shù)的理解也有所增進了,因之,對過去所愛好或崇拜過的東西,也逐漸有所變化了,但是,白石老人和傅抱石先生的畫,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卻愈來愈重了。
當今的畫壇和文化界,有誰不知道張大千這個名字,大千居士也確實以他“開辟鴻濛”的氣象,震爍于當今的畫壇和文壇,我對他同樣是十分崇敬的,他是我們中華文化的驕傲。然而我敢說,傅抱石先生的畫,足可與大千居士并稱,在某些方面甚或過之。如果天假以年,則其所成就更難預(yù)計。
抱石先生出身貧困,于書畫無所師承,正由于此,他卻可以兼收并蓄,不囿于一家一派,終而集古今之大成,登一代之高峰。我覺得此中契機,是由于抱石先生傾心石濤而得到的妙悟。石濤山水畫的獨得之秘,是“搜盡奇峰打草稿”,畫法和靈感,都從真山真水中來,也可以說是直接得天地氤氳之氣。我以為抱石先生一生所實踐的就是這句話。而這一句話,卻是渡登彼岸的寶筏,通向藝術(shù)無盡世界的指南針。
人們都稱贊抱石先生所獨創(chuàng)的山水皴法叫“抱石皴”,這很正確。然而,卻需要作解釋。我覺得這個“抱石皴”決不是可以用幾種筆法來概括無遺的,如果有人用類似“荷葉皴”“披麻皴”“斧劈皴”“亂柴皴”之類的名稱以概括之,則大錯而特錯了。以上這些皴法,都各自抓住了中國山巒的各自的特征,各有其代表性,但是卻不能適用于中國的一切山巒。如果用一二種皴法去畫中國東西南北各不相同的山巒,則這種皴法便變成了刻板的模式,就失去它自身的生意了。抱石先生從石濤的畫語得到啟示,縱橫數(shù)萬里,上下幾千年,既熟知了前人的各種各樣的皴法及其生活依據(jù),更飽覽了祖國的山川,透徹地認識了我國各地山川形勝的特征。而且這些特征不僅僅是外在的,更重要的是內(nèi)在的,也就是畫家與這些山川的生活關(guān)系,感情關(guān)系。抱石先生早年生活在江西南昌,抗戰(zhàn)初曾奔走于湖南、廣西,這些地區(qū)的山山水水,自然會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精神和思想感情的一部分。后來,抱石先生長期住在重慶郊區(qū)金剛坡,“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金剛坡確是一個峰巒重疊的山區(qū),這里的朝暉夕陰,風煙雨霧,這里的竹籬茅舍,雞鳴犬吠,這里的松間沙路,江畔帆影,都是抱石先生舉目即見,伸手可觸的事物。金剛坡之于抱石先生,真有如淵明之栗里,王維之輞川。所以抱石先生的畫,入川以后,風格大變,氣象大變,這都是神與境會,畫家與大自然達到契合妙悟的緣故。建國以后,抱石先生更是經(jīng)行數(shù)萬里,飽餐山川之秀色,傾心北國之風光,而且遠訪歐洲,作更大范圍的汗漫游。在這樣的生活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出來的山巒的皴法,豈是幾種簡單的模式可以歸納的?古人說:文無定法,文成法立。這兩句話,我覺得也完全適用于抱石先生的山水畫。所以所謂的“抱石皴”,是在傳統(tǒng)皴法的基礎(chǔ)上,從現(xiàn)實生活出發(fā),從身經(jīng)目寓的山山水水出發(fā),繼承吸收融化了傳統(tǒng)皴法而又大大突破了傳統(tǒng)皴法,革新了傳統(tǒng)皴法,得心應(yīng)手,隨心所欲,隨物賦形的一種畫法。這樣的一種變化無窮而又取則有方的畫法,如何可以用尋常的什么皴法來加以衡量呢?如果一定要簡單地說出什么是“抱石皴”的話,那末,我就只好說,這是一種諸法具備,妙造自然,隨物賦形,目與神會,心手相通的一種至高境界的畫法。它既是有法,也是無法,它是有無相生,難易相成,我行我法的一種畫法。
抱石先生在山水畫上的另一個突出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就是大大地發(fā)展和擴充了“染”和“點”的作用。“點”“染”,本來是中國畫的傳統(tǒng)表現(xiàn)手法,古人在表現(xiàn)云、雨、霧、雪的時候,也常常采用“染”的手法,然而象抱石先生那樣把“染”的手法發(fā)揮到如此淋漓盡致的程度,求諸古人,可以說是得未曾有,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是“古今一人”!曾經(jīng)有人對抱石先生如此大膽大量地運用“染”法,頗不理解,甚至頗有微詞,其實這是囿于成見,安于成法,不敢也不知道應(yīng)該創(chuàng)新的緣故。特別應(yīng)該懂得,畫是用來表現(xiàn)生活的,如果有一種生活必須用這種手法才能表現(xiàn)得逼真的話,為什么不去采用這種手法呢?抱石先生長期生活在金剛坡這樣一個多云多雨多霧的山區(qū),如何逼真地表現(xiàn)這種自然環(huán)境,當然就是畫家的一種責任。風、云、雨、霧,從來就是畫家表現(xiàn)的難題,抱石先生面對這個歷史上積累下來的難題,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表現(xiàn)手法,并且表現(xiàn)得真而美,這怎么不值得大書特書呢?這怎么不是中國畫表現(xiàn)技法的大豐富和大發(fā)展呢?
至于“點”,這也是中國山水畫皴法中不可或缺的一種技法,所有的山水畫家,都必須要掌握“點”這種技法。在“點”法上曾經(jīng)進行大膽革新的山水畫家,有宋代的米芾。他大大地發(fā)揮和擴展了“點”在山水畫中的作用,甚而至于大膽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了一套“米點”的山水畫法。對這套“米點”的山水畫法,歷來也是褒貶不一的,但他創(chuàng)造的“米點”,畢竟是有生活根據(jù)的,是可以用來表現(xiàn)特定情景下的山水的,所以米芾畢竟在畫史上占有了重要地位,他的畫法也被流傳了下來,他的作品,也成為了國寶。可以說,在山水畫史上,沒有一位畫家不用“點”的,但用得好,卻實在不易。對明清畫家的“點”法,我最佩服石田、石濤和石溪。在抱石先生早期的山水畫中,以上各家的“點”法,看得出來,抱石先生都有所吸取,特別是米芾和石濤。但是抱石先生后期的山水畫,用“點”卻十分謹慎,并且作了新的用法,他不是用“點”來表現(xiàn)山石的苔,而是用“點”來表現(xiàn)樹葉和花。因此,在他巨幅的濕度很重的山水畫上,就很難看到有如石田、石溪一樣的大塊大塊的墨點或密集于山石上的墨點。抱石先生的這種變化處理,使得他的畫面得到了和諧和統(tǒng)一,統(tǒng)一于一種新的皴、染、擦的技法,統(tǒng)一于畫面的和諧的節(jié)奏、和諧的線條和色調(diào)。一句話,統(tǒng)一于畫面的和諧的美。
抱石先生的畫作中,人物畫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當今的畫壇上,真正能夠繼承古人而又有所發(fā)展的人物畫家是不多的。抱石先生在這方面的成就是非常突出的。他的人物造型,既有陳老蓮的高奇古拙,而又揚棄了他的過分的怪異。在衣折線條的表現(xiàn)上,則顧愷之、吳道子、李龍眠乃至于宋元以來的人物畫家,他都作過探究,并多有所吸取。從實踐上來說,我認為抱石先生吸取宋元以來人物畫的衣折和筆法比較多。至于顧愷之、吳道子的線條,他自然作過探究,但一方面是這些人的真跡難求,另一方面也是去今過遠,要用顧、吳的線條來表現(xiàn)人物,畢竟已不能適應(yīng)時代的審美觀念了。
特別要指出來的是,抱石先生所作人物,具有濃厚的歷史氣息和風貌。例如他的《晉賢圖》《山陰道上》《虎溪三笑》《淵明攜酒圖》《煮茶圖》等,顯然是晉人衣冠,而他的《麗人行》《琵琶行》等,則顯然是唐代風貌。人物畫的另一個關(guān)鍵問題是開相和點睛。現(xiàn)在大多數(shù)的人物畫,都是今人面孔,古人衣冠。而抱石先生的人物畫,卻完全不是如此。他的歷史人物畫,往往是骨相清奇高古,看上去距今甚遠,決無現(xiàn)代人的面貌。但是抱石先生在畫現(xiàn)代人物時,則一望而知是今人而不是古人,例如他的《四季山水——春、夏、秋、冬》里的人物,顯然即是如此。
抱石先生在人物點睛上,更加是不同凡響。所謂“傳神阿堵”,抱石先生所作人物的眼睛,不僅傳神,而且都是意有所專,特別是全身的姿態(tài)動作與眼神都是一氣呵成,這樣,眼睛就成為人物行動的焦點,外在的態(tài)勢和內(nèi)在的意向,都可以從眼神中傳達出來,從而使得人物栩栩有生氣,并不是徒具形骸。
抱石先生的人物畫中,特別要指出他的仕女畫的特點。他的仕女畫,開相和衣折,吸取敦煌壁畫的畫法比較明顯。因此,仕女的面相都比較豐腴,但較之唐人壁畫和卷軸,則又有所減削。由于面相豐腴,點睛傳神,敷色得當,因此,抱石先生的仕女畫,妍麗而不姿媚,生動而不流俗,這就使得他的仕女畫,具有很高的格調(diào)。
無論是山水畫或人物畫,抱石先生都十分重視構(gòu)圖。事實上,任何一位藝術(shù)大師,在動手創(chuàng)作之前,沒有不認真構(gòu)思,經(jīng)營安排的。一幅畫的構(gòu)圖,是全局性的問題,如構(gòu)圖平庸,則往往會減弱畫面對讀者的吸引力。例如抱石先生的《平沙落雁》和《聽泉圖》這兩幅畫,對照來看,就可以看出抱石先生的匠心獨運,看出其謀篇之妙。
《平沙落雁》圖,把人物置于畫面的下部正中偏左,人物所占位置只在畫面四分之一的線上,另外四分之三的畫面,是一望無際的廣闊天地。而在這廣遠的空間,除了兩個人字形的雁行在空中擺開外,還有在人物前景兩邊的曲曲彎彎的江流。由于人物的位置放在畫面的下端只占四分之一的線上,這就明顯地構(gòu)成了這幅畫的重心和視角展開的起點,從而給讀者也是給畫中人留下了廣闊的視野,這就有力地展現(xiàn)了“平沙落雁”這個主題。從這里我們看到了構(gòu)圖的重要性和抱石先生構(gòu)圖的妙思。同樣,我們再來看看《觀瀑圖》這幅畫的構(gòu)圖。這是一件巨幅立軸,畫面上有三疊瀑布,上端的瀑布飛流直下,氣勢磅礴,仿佛從空而下,真如九天銀河,中間卻突然橫畫一峰,將瀑布攔腰遮住,頓時隔斷,似乎已看不到瀑布的去處。但峰勢平坦,可以登眺。忽然在這橫峰之左下端,又有一疊瀑布分流而下,水勢已較緩曲。很明顯,這就是被橫峰隔斷的那股瀑布,經(jīng)過曲折奔騰,又從橫峰的左底傾瀉而出了。然后又經(jīng)過一個大曲折,瀑布又轉(zhuǎn)向畫的右下端,起先仍是數(shù)股分流,直到崩崖墜壑之時,又合成一大股傾瀉直下,無復(fù)阻擋。從整個畫面來看,見不到峰頂,瀑布就如從空而下,也見不到山根,仿佛瀑布仍是懸在空中。這樣的構(gòu)圖,已經(jīng)給人們以無窮無盡的想象了,但關(guān)鍵的問題是畫中人當于何處觀瀑最為適宜?可以說這一關(guān)鍵性的情節(jié),就是這幅畫的“畫眼”,處理不當,就會空負以上三疊瀑布的巧妙經(jīng)營。抱石先生果然妙思獨運,他一反《平沙落雁》的章法,將人物置于離頂端三分之一不足的高度,即那個橫峰之上。這樣,畫中的三疊瀑布,就有二疊已經(jīng)在人物所站的峰下,這個布置,可說是絕妙的一著。畫中共有峨冠博帶的四人,兩人仰面觀瀑,其中一人負手而觀,一人舉手指點,另兩人相對而語,似在驚嘆這絕世奇景。對語的二人中,又有一人是扶杖而立。畫家沒有讓這四個人并排直觀,如果這樣,畫面又會顯得殭化而死板,相反,畫家將這四個人作了四種不同的姿態(tài)這就使這個極靜極靜的畫境,頓時有了動態(tài),有了生氣,靜中有動,畫也就活起來了。為什么說將人物置于高處是絕妙的一著?第一,它可以暗示這四位高人是一路觀瀑而上,已歷過下流的兩疊瀑布,攀登到最高處了。這就正面寫出了“觀瀑”。如果將人物置于第一疊或第二疊瀑布之下,那就只能算是“望瀑”而不切這個“觀”字。第二,從整幅畫來看,幾乎全部是山和水,人物在高處所占的畫面,只是極其渺小的一點。然而惟其渺小,才顯得山高水長。第三,正是因為這樣,才烘托出這畫中的人物是高人逸士,胸次高曠,不是塵俗之徒。可見得這四個人物的位置,于整幅《觀瀑圖》來說,有畫龍點睛之妙。
我們再看一看《西風吹下紅雨來》這幅小品。畫面呈方形,兩邊是崇山峻嶺,中間是江流急湍。這個江流,恰好自畫面右上角成一條對角線流向畫面的左下角,從畫面上看,是江水從高處奔流而下,大有“輕舟已過萬重山”之勢。時值深秋,故兩岸紅葉遍染。以上這些布局,都還沒有顯出畫家獨到的妙思來,令人拍案叫絕的是畫家于畫面的左下角江水將要流出畫面處,卻畫了一葉扁舟,船頭上坐一位游客,船尾上一個舟子,船身呈斜角之勢。這一構(gòu)思,真是恰到好處,十分切題。為什么?因為如果這一葉扁舟畫在右上角,也就是江流入畫處,那么這滿山紅葉落紛紛的詩境,畫中人最多也還只能是遠遠看見,尚未身經(jīng),因此畫題還不切。惟有放到出畫處,則這句話就無須解釋,一目了然了。抱石先生構(gòu)圖上的匠心獨運處,有許多是非常值得加以探討和詮釋的,可惜限于篇幅,此處不宜過于枝蔓。
抱石先生的畫的另一個重要之點,是他所展示的畫的意境和生活氣息。抱石先生的山水畫和人物畫,大都是有深遠的意境和濃厚的生活氣息的,并不僅僅是山石和峰巒的堆砌,也并不是一些筆墨技法的展現(xiàn)。例如他的《大滌草堂圖》《虎溪三笑》《瀟瀟暮雨》《萬竿煙雨》《不辨泉聲抑雨聲》《屈子行吟圖》等等,都是值得反復(fù)探究的不朽巨構(gòu),都是寄托著很深的意境的。如《屈子行吟圖》,就其構(gòu)圖來說,有借鑒陳老蓮之處,但陳老蓮在屈子身后安排的是一片空白,也就是淼森的湘江。老蓮的這種布局,當然是絕頂?shù)钠婷睿孟娼目瞻讈硪r托屈子的孤獨,襯托這個憂心國事的獨醒的高人。然而,抱石先生則自出新意,于屈子身畔的湘江,不作空白處理,而是用禿筆橫刷出浩淼的江水,這水不是平靜的,不是波平如鏡,而是波濤郁怒,湘水浩蕩。這樣,把屈子憂國憂民的內(nèi)心沸騰的感情,就借著浩蕩洶涌的湘波襯托出來了。于是這個歷史人物的襟懷,得到了最好的表現(xiàn),從而也使這幅畫的意境更加深遠而富于生活氣息。
我常常感到讀抱石先生的大幅山水或長卷,就好象是讀一首五七言歌行長詩,覺得結(jié)構(gòu)精嚴,層層深入,而含蘊無窮。讀他的小品畫,則有如讀一首五七言絕句,輕松愉快而美妙雋永。可以說,抱石先生的每一幅畫,包括人物畫,就是一首完美的詩,它所給予后人的美的欣賞和啟示是無窮無盡的。
抱石先生不僅是個畫家,而且還是金石家、書法家、學者、詩人。抱石先生經(jīng)常在畫面上題的篆書的畫題,從畫來說,是增強了它的凝重感和古趣。如《山陰道上》這幅人物畫,在空曠的畫面上端,用篆書題“丁亥初秋寫山陰道上圖抱石記”。這兩行橫行的篆書,古拙而又凝重雅秀,與下面的晉代衣冠人物相呼應(yīng),使人們感到了真正的完美。而就他的篆書書法來說,也是寓流麗于古雅,其筆法之精嚴,結(jié)構(gòu)之縝密,特別是用筆之隨意宛轉(zhuǎn),篆書而行寫,真是筆之所至,無不盡意。抱石先生的畫之所以能有如此深刻的意境,如此完美的效果,如此超塵拔俗的境界,我認為根本的原因是,他首先不僅僅是一個畫家,更是一位胸次高曠,襟懷磊落,學識淵博,勤于筆耕的高人。抱石先生于學問也是痛下苦功的,他對石濤的研究,他對中國畫史的研究,有不少見解,至今仍有新意。他對《云臺山記》的研究,是下了苦功的。我深深體會到,做學問也如老僧之參禪,要參透徹悟,決非一日之功。而我看抱石先生對《云臺山記》的研究,可真是參透畫禪了,無怪乎抱石先生要刻一方圖章,其文曰:“虎頭此記,自小生始得其解”!而他的《云臺山圖》,實在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墨妙。抱石先生的這方圖章,似乎是目無余子,然而我卻深深為他的這種精神所感動。要知道,這是在他駁倒了日本人研究顧愷之《云臺山畫記》之后的自吹自擂、狂妄無知、妄自尊大而得此自豪之語的。這是他的自豪,是我們學術(shù)界的光榮,也是我們民族的驕傲。
傅抱石先生離開我們忽忽已經(jīng)二十三年了,哲人其萎,我懷何如?我感到抱石先生也可以說并沒有離開我們,因為有他的不朽的畫作和著作在。陸放翁說:“何方化作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我深深感到,抱石先生盡畢生精力所作的幾千幅畫,就是他的化身,就是他的“一樹梅花一放翁”!
抱石先生和他的畫,將與天地共長久!
1988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