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傳統剪輯原則的對話

A：科學普及片《顏色與心理》與觀眾見面了。影片使人認識到紅橙黃綠青藍紫黑白灰諸顏色與人的心理活動密切聯系。有關的科學內容不談了。我想說在電影語言，尤其是在剪輯技巧上這部影片有顯而易見的新鮮感，有許多值得思考的東西，對故事片、新聞片、美術片等也都有借鑒價值。能否談談你在創作中的想法？

B：影片篇幅總共不到40分鐘，然而要回答的問題卻很多，比如世間萬物為什么會有顏色，人為什么能看到顏色，又為什么有的人看不到？顏色作用于人的感官后在生理上引起怎樣的變化？動物對顏色的感覺怎樣？顏色有什么鮮為人知的奇妙用途，流行色是怎么回事？顏色與聲音又有什么關系？……總之，在對顏色的心理效應作出解釋之時，什么是核心呢？我以為如何使觀眾在觀看影片時有效地產生明確的心理效應才是我們面臨的根本問題。于是我們在電影語言——包括剪輯技巧上作了些大膽的探索。我就先從“小波寫生”這個例子談起吧！小波是個全色盲，他作的畫色彩混亂，因為他只對黑白灰有感覺，有時候綠樹成了大紅的，太陽又被他畫成藍或黃的。現在小波九歲了，對形體很敏感，線、面、透視、明暗、黑白都掌握得十分準確。拍攝時我們選擇了一個濃云密布的天氣，充滿憂郁情調的小波在那里寫生，稍稍俯攝的角度，從大遠景推上去，緩緩的是一個長達40尺的長鏡頭。與傳統的剪輯手法不同的是：從1/3處起，每隔1.5尺挖去了1尺，至2/3處往后，每隔1.5尺挖去2尺，直至小波的兩只眼睛的大特寫，一共跳動了10次，由于景別是從大遠景到大特寫，視角的變化愈來愈大，同時因為挖去的長度由1尺變為2尺，這兩個因素造成跳動感愈來愈強烈，欣賞心理被震顫了，被這個故事深深地觸動了——原來顏色不僅改變著人的情緒、心理、行為，甚至還能影響人的健康。

A：我看到此也受到強烈的感染。這樣的剪輯手法不同于以往的跳切，在《顏色與心理》這部影片中似乎用得挺多。

B：第二個例子是“精神分裂癥畫家S”。“S”是一位真正的躁狂病患者，由于在愛情生活上的幾次挫折使她精神分裂。S酷愛作畫，拿起畫筆，她那病態心理即毫無遮掩地充分表現出來，醫生安排她作畫，并要我們相機拍攝。攝影機一開，只見S嘴里不停地念叨狂笑著，落筆愈來愈大膽豪放，用色愈來愈濃重熱烈，直到她完全不能自已，最后擲筆而去。

A：這個例子表明躁狂病患者喜愛濃烈的顏色，而濃烈的顏色又大大刺激了躁狂的升級。

B：完全正確。關鍵問題是如何在銀幕上表現。在拍攝S作畫時，她興奮地旋轉著身軀，指著畫上的人物說：“這個美女就是我，窈窕淑女，君子好俅，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如何用電影語言表現她思想的旋轉呢？她的狂笑和形體的旋轉拍攝下來是15尺，這里叫這個畫面為甲條吧。后來我們設計了一幅旋轉的動畫，是16尺，這兒就叫它乙條好了，先分別將甲乙每隔1尺挖去1尺，然后將挖剩下的8段甲和8段乙，按順序甲和乙間隔交插組接在一起。

A：這是我們平常所說的“插切”嗎？

B：準確地說這是“挖插切”。倘若僅僅將甲剪開而不挖去，中間插入乙，這才是“插切”，這在許多影片中常常普遍采用。現在我們的用法十分特別，請聽我仔細說明：甲片的形體旋轉和乙片的動畫旋轉，無論從空間維度或時間維度上來講分別都是兩個完整的、連續的事件過程；但是當我們分別將它們隔1尺挖去1尺的時候，它們就變成了兩個不完整、不連續的過程了，無論從時間維度還是從空間維度來說都如此。然而當我們將兩個不完整、不連續的過程間隔剪輯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就得到了一個新的過程丙。如果站在甲的角度觀察，甲2因為被挖去而留下了1尺的空間和0．66秒的時間空檔；在丙上看到的卻是用乙2將這個空檔填補了起來。因而復合片子丙是新的完整連續的過程。

A：看到這兒我的確沒有隔斷的感覺，反而感到緊湊，躁狂畫家S的心理狀態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反映。

B：類似的例子還有像《極樂世界》。甲片是一個大橫搖鏡頭，所拍攝的內容是幾十個和尚作佛事，念經誦佛；乙片則是一個抬起的鏡頭，是如來佛的金身；將甲和乙挖插切在一起的丙的復合，增強了佛地輝煌、圣潔。再有一個挖插切的例子是綠《鸚鵡風箏》——這里是講老板為了讓顧客一眼相中綠鸚鵡風箏，就把周圍布置成紅、黃、藍、灰等顏色的環境，色度比大了，綠色就突出了。——鏡頭是推上去的，開始遠遠的只有一個綠點，一直推成風箏的大特寫。先將這鏡頭挖剪成8小段，如果按順序接就會與“小波寫生”的后半部分一樣，產生跳動感。但現在我們剪輯時的順序卻是1、5、2、6、3、7、4、8，這樣不僅綠風箏更為突出，而且是一近一遠地跳，好像放在天空中的鸚鵡。

A：我以為這是一種創新，是對傳統剪輯原則的突破。

B：剪輯有許多原則，如同語言的語法規律，曾被認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比如軸線原則和運動原則等。剪輯的這些原則的確經歷過無數次實踐檢驗被嚴格恪守。當然通過中性鏡頭、演員走位或機位運動，可以達到越過軸線和變換方向的目的，但這些都是在不違反原則的情況下作出的改變。現代電影中軸線原則和運動原則常常都被突破。

A：在科教片中跳軸換向的例子俯拾即是，因為被攝主體常常都很有特點。

B：對！現在《顏色與心理》這部影片在突破剪輯原則上又為我們提供了一些新的東西，這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挖切和挖插切。傳統的剪輯原則存在著分剪、插切和挖剪，而沒有建立挖切和挖插切的概念。那么什么是傳統的分剪、插切呢？為加強戲劇效果，把表現一定動作內容的兩個鏡頭，分別按比例分割成兩段，三段，以至更多的小段，然后按故事發展的順序交替組接起來。分剪、插切一般來說可以使人物間的情緒交流和心理反應迅速表現出來，從而使劇情緊湊、沖突加強。至于挖剪，按傳統的剪輯原則，那是為了解決某個鏡頭內，在拍攝過程中的不足而采取的類似醫學上外科手術切除的辦法，來摳掉諸如某一多余的表演過程或某一過長的停頓，以及由于攝影機運動過程中某一推拉搖移跟與演員表演配合不準而必須剔除的畫面段落的技術措施。可見傳統的原則是不承認挖切和挖插切的蒙太奇效果的。現在《顏色與心理》的實踐動搖了這種崇拜。

A：我明白挖插切的剪輯手法了。事實上甲片和乙片的兩個空間過程是在同一時間維度上平行發生發展著的，分別將它們挖去、剪開之后，甲1和乙1，甲2和乙2，甲3和乙3，甲4和乙4等等空間過程都分別在同一個小單位時間內發生發展著，當我們看到丙片——也就是甲1接乙2接甲3接乙4……——時，雖然因為挖去了乙1和甲2和乙8和甲4……使我們看不到它們了，然而它們卻在銀幕之外，或者說在欣賞者的頭腦里進行著，于是隨著演出放映時間的推進，戲劇時間更為合理地流動著，結果結構變得緊湊，節奏快且合理，信息量增加，更重要的是欣賞心理的能動性被調動起來，真實性、可信性都提高了。

B：太對了。為了容易理解，我們打一個“追捕逃犯”的比方：甲片是警察追，乙片是罪犯逃，甲乙是平行發展的兩個過程。如果我們將它們分剪插切在一起，銀幕上的時間會因為表現一追一逃而延長了一倍，我們改為挖插切，假設罪犯每秒逃走8米，如果插入警察0．5秒，在此0．5秒內，罪犯“趁機”應逃走4米。此刻欣賞心理要靠自己的生活來補充這“弦外之音”，觀眾會因為受到創作者的尊重而感到滿足。

A：只有尊重他人的人，才能受到他人的尊重。

B：挖切和挖插切的提出，同時又對傳統的“剪輯的依據”提出了修正，因為以往我們只是強調剪輯時要以“連續性”為依據；挖切和挖插切則是在考慮連續性的同時，又著重于“欣賞心理的能動性”。充分估計欣賞心理的水平，將觀眾抓得牢牢的，才是現代電影的藝術方法。

A：對剪輯原則崇拜的動搖，也可以說是電影藝術從傳統走向現代化的一部分，現在我非常想知道產生這樣的創造和創新的思維方法是什么樣的？

B：這是個很復雜的問題。比如說“拓樸學”的產生，實質上是因為打破了傳統的思維方式，或者說它是異向思維的產物，從這個意義上說，電影的發明發展也與異向思維密不可分。

A：突破傳統的剪輯原則，以及你今天所談的挖切，挖插切的概念，還有由此建立的剪輯應以欣賞心理的連續性和能動性為依據的理論，都是有效的異向思維的產物，值得認真思索。

B：科教片由于片種繁多，觀眾層次極為復雜，因而很難將它們放在一起來概括。若以科普片并包括大部分技術推廣影片而論，其實質無非是科普電影藝術家對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一種認識和把握，然而這種認識和把握是有條件的，它必然要受到科學事實本身的限制，因而當我們對科教片的創作傳統發出挑戰時，千萬不可忘記這一點。

A：但愿我們的對話能為電影語言的豐富帶來一點有益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