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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八怪”批判

1993-04-29 00:00:00徐建融
文藝研究 1993年6期

近50年的中國繪畫史研究,以“八怪”(注1)為代表的揚州畫派是一個最為熱門的話題,幾乎超出了歷史上任何一個畫家、畫派,以致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提起中國畫,最高的典范似乎就是“八怪”和揚州畫派。例如,有人在報刊上以專家的口吻大談“八怪”勝“四王”,認為在畫史上真正能夠代表清朝畫壇的就是“八怪”;并將“八怪”比作文學史上的杜甫,似乎在畫史上真正能夠代表整個中國畫壇的儼然也是“八怪”。此外,還有廣播、電視等大眾傳播媒介的宣傳,其影響之廣泛更可以想見。因而,正確地研究、評價“八怪”和揚州畫派,給予其應有的學術地位,也就成為當前中國繪畫史學的一個迫切課題。

本文并不是對“八怪”藝術的全面論定,而主要是針對以往“八怪”研究中眾人拾柴火焰高的溢美的反動,從文化、藝術的本體角度對之提出釜底抽薪的批判,以便為正確地評價“八怪”提供一個有可能比較冷靜的契機。

綜觀迄今為止對“八怪”不斷升溫的褒揚,其理由不外乎二:一是人民性,一是商品化。所謂“人民性”,主要是50至80年代的一個觀點,當時基于“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原則,認為古代的畫家、畫派和作品,大都屬于封建地主階級文化的糟粕,完全站在勞動人民的對立面上,而“八怪”的藝術則與勞動人民的疾苦同呼吸共命運,因此理所當然地應該作為革命文藝歷史借鑒的精華,加以繼承發揚。對此,我認為,由于歷史的局限,人民性并不能作為評判藝術的標準,尤其不能作為評判古代藝術的標準。就廣義的人民性而言,宋徽宗、元四家、董其昌的藝術確乎不如“八怪”,但他們在藝術上所達到的成就及其在文化史、繪畫史上的地位,決不是“八怪”所能企及的;而就狹義的人民性而言,則即是“八怪”的藝術依然還是屬于封建地主階級文化的范疇,并沒有與今天觀念上的勞動人民站在同一個立場上。

所謂“商品化”,主要是80年代后期以來的一個觀點,為般配當代美術在經濟改革形勢中機制轉軌的需要,認為古代的畫家、畫派和作品,大都是為封建統治階級“成教化,助人倫”的政治宣傳或文人士大夫“窮則獨善其身”的暢神、自娛服務的,而“八怪”的藝術則離經叛道,大膽地參與到商品經濟的大潮之中,因此理所當然地應該作為今天藝術商品化歷史借鑒的經驗,加以發揚光大。對此,我認為,藝術、政治、經濟各有其本體上的價值功能,應該分別以它們自身的手段、規律去實現,將任何二者之間的關系混為一談,決不可能產生相得益彰的效果,而只能導致兩敗俱傷的結局。藝術與政治的一體化關系所帶來的教訓,我們至今記憶猶新,今天,藝術剛從政治的羈絆中掙脫出來,怎么又能輕易地陷入到經濟的泥淖中去呢?當然,藝術可以政治化,也可以商品化,但那主要是政治家、經濟家的事,而不是藝術家的事。真正的藝術家必須對藝術持有純正的信念,才能保證自己的創作以應有的純正性。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恰恰是那些恪守藝術純正性的藝術家的作品,在后世的政治、經濟生活中才具有更高的政治、經濟價值。例如,倪瓚的作品在今天,無論作為“有國之重寶”還是作為藝術市場上的商品,其價值都遠在“八怪”之上。

本文并不擬從人民性和商品化這兩個角度批判“八怪”。人民性和商品化都是外在于藝術的非本體標準,它們不足以拔高藝術,但也不足以貶低藝術。藝術的評判應該從藝術的本體標準和角度出發——這就是“品”,其中包括人品和藝品。

傳統中國畫,尤其是傳統文人畫,特別注重于人品與畫品的同構關系。所謂“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能不高,生動不得不至”(郭若虛),“人品不高,落墨無法”(文徵明),如此等等,既是傳統文人畫的鑒賞原則,同時也是對其作出評判的價值標準。問題是,究竟應該如何看待人品的高下?在學術界,似乎迄今尚未取得正確的認識。根據流行的觀點,無不將人品看作是一個倫理道德問題。所謂“高”的人品,也就是“好”的或“善”的人品,如忠、孝、節、義乃至人民性等等;所謂“下”的人品,也就是“壞”的或“惡”的人品,如不忠、不孝、不節、不義乃至非人民性等等。這種觀點,并不能令人信服。因為,倫理道德的標準是一個因時、因地而不斷變異著的范疇,此時、此地是“好”的人品,彼時、彼地不免淪為“壞”的人品,于是需要不斷地翻案,不斷地平反冤假錯案,使“壞”人成為“好”人,或使“好”人變為“壞”人。這種情況,在歷史上乃至現實中可謂屢見不鮮。人品的好、壞既如此地變動不居,蓋棺而難以論定,然則畫品的高、下則基本上是一個衡定不變的審美范疇,除了極少無知之徒,此時、此地被認為是“高”的畫品,彼時、彼地決不至于淪為“下”的畫品。一部中國美術史的發展告訴我們,凡屬高標獨立的畫品、藝品,其作者的人品固然有合于“氣節操守”之類倫理道德規范乃至“人民性”的階級斗爭觀念的,但也不乏人品不“好”的例證。無論歷代對宋徽宗、趙孟頫、元四家、董其昌或張瑞圖、王鐸等人品好壞的評判如何天差地別,結果也永遠不會影響到他們在文化藝術史上的卓著地位。這樣,以好、壞論人品,并以之與畫品、藝品的高下相對應的觀點也就不攻自破了。

我曾在多種場合表述過這樣一個觀點:在文化史包括繪畫史上,無論大師還是大家都是天生之才,沒有天生的品質,無論后天怎樣勤奮努力,都不可能有杰出的成就;當然,反過來也一樣,沒有后天的勤奮努力,無論怎樣的天生之才同樣不可能有杰出的成就。而大師與大家的人品氣質之別,則在于前者是天生的帝王將相之才,所以涵有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因后天的種種原因不得已而為畫、為詩或為其他種種,無不卓然而為一代大師;后者則是天生的繪畫之才,所以涵有種種所謂藝術的“才氣”或“靈氣”,如因后天的種種原因不得已而舍畫從政、為詩或為其他種種,不免難于大成甚或一事無成。中國畫“六法”,首重“氣韻生動”。所謂“氣韻”,首先是“氣”,然后才是“韻”。“氣”,正是指畫家天生的氣質、氣度而言;“韻”,則是指發而為畫的筆墨情韻而言。畫理通于詩理,試將劉邦的《大風歌》、項羽的《垓下歌》與“花間詞”作一比較,前者以“氣”勝,后者以“韻”勝;前者正是大師之作,后者充其量不過是大家、名家手筆。

基于此,所謂人品問題也就決不能認為是一個倫理道德問題,而應該是一個氣度問題。因此,人品的高下從根本上看取決于氣度的大小。換言之,只要氣度大,則無論大奸大惡還是大慈大悲,其人品必高,發于繪畫,其畫品也必高;如果氣度小,則無論小奸小惡還是小慈小悲,其人品必下,發于繪畫,其畫品也必下。《老子》云: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我不知其名,強字之日道,強為之名日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循此而進,即道即藝,通天盡人,在廟堂則有富貴氣,如黃鐘大呂之音,在山林則有高逸氣,如桃源歸去之辭。潘天壽所謂:“有至大,至剛,至中,至正之氣,蘊蓄于胸中,為學必成其極,為事必得其全,旁及藝事,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極。”(注2)也正是這個道理。

道德的善惡是后天而成的,氣度的大小是先天而生的。所謂“氣韻必在生知”,“非學而能”是也。然而,孟子又說:“吾善養吾浩然之氣。”說明后天的補養修煉,有助于擴充先天氣度的不足。所以,董其昌一面強調:“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一面又指出:“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邱壑內營,立成鄄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矣。”(《畫禪室隨筆》)

在中國封建社會,文人的境遇一般都不會十分順暢,所以“行路難”、“歸去來”成為驚心動魄的千古絕唱而代不絕響。而在不得志的文人中,氣度的大小又判然可別:“君子坦蕩蕩,小人憂戚戚”(孔子)。大部分失意文人由憂時感世而嗟老卑微,斤斤于一己的雞蟲得失,哭喪著臉,一副可憐相。歷來以“窮酸”作為形容文人書生的一個話語,主要正是針對這一部份人而發,就像是昆曲戲臺上的文小生,人窮志短,哼哼唧唧、扭扭擺擺的腔調。這就是“小人憂戚戚”;或者如陸游所說:“書生老瘦轉酸寒。”唐寅所說:“胭脂價到屬窮酸。”另有少部份人則人窮志不奪,由憂時感世而通天盡人,磊落昂藏,梗概而多雄風豪氣。這就是“君子坦蕩蕩”;或者如《世說新語·豪爽篇》記:“王司州在謝公座詠《離騷·九歌》,入不言兮出不辭,乘風回兮載云旗,語人云:當爾時覺一座無人。”范成大所說:“大丈夫不受人憐。”范成大的先天氣度并不能算是“大”的,他也認為“酸”是書生氣味。但他又主張要“洗盡書生氣味酸”,也就是通過后天的補養修煉來彌救先天的不足。范成大的詩品既不是很高,又不是很低,這正與他氣度的先天不足、后天補養有關。

那么,“八怪”的人品又是怎樣一種情況呢?一個“怪”字,實際上標志著“窮酸”氣的惡性膨脹;而在藝術上,他們又都是徐渭的崇拜者,如黃慎“畫仿天池”(李玉棻《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卷三),高翔“妙筆勝青藤”(馬曰璐《南齋詞》卷二),李方膺“筆意在青藤、竹憨之間”(彭蘊燦《歷代畫史匯傳》卷四十三),鄭燮更“慷慨嘯傲,慕徐渭之為人”(趙爾巽《清史稿·列傳·藝術傳三》),甚至刻了一方印章,自稱“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袁枚《隨園詩話》卷六)。對徐渭藝術的崇拜,說穿了還是對其人品的崇拜;而徐渭的人品,固然有其可取的一面如堅貞、膽魄等等,但其狂肆、刻薄、恃才傲物的態度,歷來是為有識之士作為立身處世的鑒戒的。與徐渭同時的王世貞曾與同人戲為文章九命:“一曰貧困,二曰嫌忌,三曰玷缺,四曰偃蹇,五曰流竄,六曰刑辱,七曰夭折,八曰無德,九曰無后。”(《弇州山人四部稿·藝苑卮言》)。徐渭的遭際,幾乎把它們囊括無遺。這種不幸的遭際,固然是不公正的社會現實使然,但世界總是不公正的,為什么有人能避開這些禍害?有人卻無法避開這些禍害甚至相反地招惹這些禍害?這就是人品氣質所起的作用。所以,松年《頤園論畫》基于這一立場對徐渭提出毫不留情的批評:

古今作畫人,一有孤冷拒人之病,自覺清高,其實乃刁鉆古怪之流,君子亦憎之,小人尤不相容。此等倘入宦途,必遭奇禍。……細觀畫傳所錄之人,大半皆有嘉言懿行、善政高文,不僅以幾筆書畫即為不朽功業。吾輩所學之事,本屬清高,切勿因此自抬聲價。謙恭和藹,尚不免遭忌忤人,況耍名士脾氣耶?愚謂處世謀生,先戒狂傲,孤冷乖僻、矯枉寡情,此等人不可學也。凡人一入此障,必無福澤,縱是畫到絕頂,亦屬怪物,其筆下亦必不近情理,既已自誤,更誤后人不淺。……惟徐天池恃才傲物,心地褊狹,修怨害人,以至身遭刑獄之苦。……皆不善和光同塵之累耳。

“八怪”既與徐渭氣味相投,結果,其遭際自然也與徐渭同病相憐:狂怪、偏激、窮愁潦倒、仕途兇險、怨天尤人是他們共同的特點。如汪士慎“要將胸中清苦味,吐作紙上冰霜椏”(厲鶚《樊榭山房續集》卷一),“六十翻頭又丙寅,多年況味得稱貧”(《巢林詩集》卷五),“歸來老病加,亂愁生白日”(自題《墨梅冊》);他于衰年失明,說是“無所痛惜,從此不復見碌碌尋常人,覺可喜也”(金農《冬心三體詩》自序),完全是刁鉆古怪的名士脾氣。黃慎“來往空勞白下船,秦樓楚館總堪憐;但余一卷新詩草,聽雨江湖二十年”(鄭燮題黃慎《山水冊》);其自著詩如:“躬耕歸去遂吾初,生事年年計總疎;身似贅瘤憐病鶴,室同懸罄索枯魚”;“夜雨寒潮憶敝廬,人生只合老樵漁;五湖收拾看花眼,歸去青山好著書”(顧均耀《慈竹居詩話》),江湖市井氣息之濃,根本不入大雅鑒賞的心目。高翔的性格,也在貧病交加中充滿了愁苦的情味:“淡墨善工愁”,“樹有別離苦”,“悶懷若墻堵”(金農《冬心集》卷一),“貧里能忘三徑隘,秋來多感二毛生”(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一),“秋冷怯吟身,以我霜加鬢,憐君病損神”(馬曰璐《南齋集》卷四)。李鮮曾供奉內廷,后為滕縣令,但終因稟性放誕,“才雄頗為世所忌”,結果“兩革科名一貶官,蕭蕭華發鏡中寒”,于“錦衣江上尋歌妓,聲色荒淫二十年”后,落得一個“黃金散盡妻孥恚,剝喙催租惱吏頻;水田千畝翻為累,途窮賣畫畫益賤。傭兒賈豎論是非,……醉來怒裂澄心紙;……此中滋味淡如水,未忍明良輕賤貧”的凄慘下場(鄭燮《板橋集詩鈔》)。此外如李方膺的“傲岸不羈”、“岸然露圭角”,“若根于天性者然”,“屢忤上官,蹶而復起者再,卒不得行其志以終”(梁同書《頻羅庵書畫跋》),罷官后得噎疾,醫者曰:“此懷奇負氣,郁而不舒之故,非藥所能平也。”(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五)羅聘的無聊,竟至于裝神弄鬼,以此來發泄他對世情的憤懣(注3)。

在“八怪”中,鄭燮的名氣最大,其人品的怪誕也尤甚。曾衍《小豆棚雜記》記其:

性倜儻,好為茍僻之行,又嘗不矜小節,灑灑然狂達自放。如板橋者,使之班清華、選玉堂,摛詞給藻,相與鼓吹休明,豈不甚善,奈何加以民社之任,顛倒于簿書鞅掌中哉!嗚呼!造物生才不偶,有才者不能見用,用矣又違其才,均可惜也。后出宰范邑,自范而濰,每多廢事,蒞任之初,署中墻壁悉令人挖孔十百,以通于街,人問之曰:“出前官惡習俗氣耳。”其施政則往往如同兒戲:邑之崇仁寺與大悲庵相對,有寺僧私尼,為地鄰覺,縛之官;鄭見僧尼年齒相若,令其還俗,配為夫婦,有詩云:“一半葫蘆一半瓢,合來一處好成桃;徒令人定風規寂,此后敲門月影遙。鳥性悅時空即色,蓮花落處靜偏嬌;是誰勾卻風流案,記取當年鄭板橋。”又鹽店商送一私販求懲,鄭見其人藍縷非梟徒,乃謂曰:“爾求責樸,吾為爾枷示之如何?”商首肯,鄭即令役取蘆席編成一枷,高八尺闊一丈,前成一孔,令販進首戴之,鄭于堂上取紙十余張,用判筆悉畫蘭竹,淋漓揮灑,頃刻而就,命皆貼枷上,押赴鹽店,樹塞其門,觀者如堵,終日雜沓,若閉門市,浹辰,商大窘,苦哀鄭,鄭乃笑而釋之。……

所以,鄭方坤以為:鄭燮嵚崎磊落,無所忌諱,“于州縣一席,實不相宜”。法坤宏也曾與濰縣商賈座談,群賈以為:“鄭令文采風流,施于有政,有所不足。”原因是“喜事”,“不與有錢人面作計”,如“訟事則右窶子而左富商,監生以事上謁,輒庭見據案大罵”,“命皂卒脫其帽足蹋之,或捽頭黥面驅之出”(均見李桓《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二三三)。罷官之后,流寓揚州,妓玩婪,風流雅謔,嬉笑怒罵,更加變本加厲,有名幕某一詩誚之甚佳,末二句云:“如何乞食天寧寺,不唱蓮花唱竹枝。”(曾衍《小豆棚雜記》)前文提到廟堂的富貴氣當推劉邦的《大風歌》為黃鐘大呂之音,山林的高逸氣當推陶潛的《歸去來》為高山流水之賞;那么,市井的窮酸氣自非乞兒的《蓮花落》莫入淺俚世俗之選了。

“八怪”本人包括他們的朋友,每每為他們的遭際不幸扼腕三嘆,一肚皮的不合時宜。其實,從人品氣質的角度,比之徐渭,他們的恃才傲物尤有過之,而才藻又遠遠不逮,如此而不遭刑獄之災,已是上上大幸。如果還要怨天尤人,也就太沒有自知之明了——而缺少自知之明,其實也正是人品不正、氣度狹小的一種表現。這樣的人,確實是很難從精神上得到超脫和升華的,因此,無論立身還是立藝,都難成大器。

秦祖永《桐陰論畫》以為:

金農壽門,襟懷高曠,目空古人,展其遺墨,另有一種奇古之氣出人意表;使此老取法倪黃,其品詣定不在婁東諸老下,真大家筆墨也。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吾于冬心先生信之矣。

確實,在“八怪”中,金農的品格——無論人品還是畫品都是最高的一個,相對地顯得中和敦厚,而不像其他幾家的刻薄火爆。但是,既然作為“八怪”中的一員,相比于正統的大家風范,其不足和缺陷還是十分明顯的。“冬心性情逋峭,世多以迂怪目之”(王昶《蒲褐山房詩話》),這是眾口一辭的公論;而他“尤喜狹邪之游”(全祖望《謝山文鈔》卷三),當然更為正人君子所不取。其品格既苦硬險怪,其生活當然也只能顛沛于窮愁寒酸,所以,其《自寫真題記》稱:“觀予骨相貧窶。”又《論畫雜詩》謂:“江路野梅僧壁竹,肯教天子賞酸寒。”

“八怪”多自視清高,似乎不食人間煙火;世人碌碌,則成為他們嬉笑怒罵的對象。其實,這一切不過是假清高,與“元四家”的高逸氣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在他們的骨子里,都充溢著世俗的窮酸氣,賣畫為生,正是這種窮酸氣的重要表征之一。

我們知道,作為精神境界的追求,繪畫,尤其是傳統的文人畫與物質功利是無緣的,不僅無緣,作為畫家,而且應該自覺地切斷來自物質功利的侵蝕,這是保持繪畫本體純正性的一個必要前提,并以此作為雅俗之分的標準。如宗炳論山水畫的功能,在于“澄懷觀道”(《山水畫序》);文同自述:“吾乃者學道未至,意有所不適而無所遣之,故一發于墨竹。”(蘇軾《跋文與可墨竹》)倪瓚更反復申說:“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答張仲藻書》)“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題自畫墨竹》)正是在這樣的價值觀念中,畫家主體的人品修養被提到高于繪畫的技術訓練、高于一切、統攝一切的地位加以認識。而畫史載元季畫家王紱聞鄰笛夜吹,遂寫墨竹一幀相贈,不料對方為商賈,更出重金求為對幅,王紱竟裂畫而去,不妨作為文人畫品的表率。然而,明代中葉以降,文人的畫境不再是純粹自適自娛的精神家園,而逐漸成為謀求物質功利的一種經濟手段。這就從根本上打破了宋元文人畫價值功能的高逸形象。當時沈周的作品早上剛剛出手,到下午甚至出現了十幾本不同的贗鼎,可見繪畫商品化的勢頭之猛。但作為畫家本人,沈在這一問題上尚持謹慎的態度。值得注意的是唐寅,他不僅不以清高自鳴,而且公然標榜賣畫謀生的合理性,說是“閑來寫幅青山賣,不使人間造業錢”(《唐伯虎軼事》卷二引《堯山堂外紀》)。

宋儒道學、文人口不言利,如陸游家訓中有一條說到:“子孫才分有限,無如之何,然不可不使讀書。貧則教訓童稚以給衣食,但書種不絕足矣。……切不可迫于食,為市井小人之事耳,戒之戒之。”(注4)頗有“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味道。這與宋元文人畫的高逸品格不無相通之處。而明清儒學中的一樁重要公案,便是士商關系的變化以及“經營”、“治生”問題的討論。王陽明認為:“四民異術而同道。”(《節庵方公墓表》)錢大昕則說:“與其不治生產而乞不義之財,毋寧求田問舍而卻非禮之饋。”(《十駕齋養新錄》卷十八)這與唐寅的繪畫商品觀簡直異口同聲。在這樣的形勢下,文人畫由非功利性的高逸化轉向功利性的商品化,雖是一種荒誕,但實在也是大勢所趨了。

基于這樣的認識,對“八怪”的極端商品化傾向,自不足為怪,而奇怪的卻是他們還要互相標榜“不食人間煙火”(注5),這就遠不如唐寅的真率,也難以令人信服了。在“八怪”藝術的商品化現象中,鄭燮的“潤格”作為典型的例證早已為人所熟知(注6)。這則“潤格”使斯文掃地,倒也無可厚非,因為時勢所趨,決不是個人的超塵脫俗所能中流砥柱,問題是,它完全是用經濟的手段、規律來對待藝術的創作,這就十分荒唐了。賣畫不是賣布,它的價值決不能用尺幅的大小來衡量,例如,清初石濤、近代齊白石的作品,論藝術價值,多是小品冊頁勝過長軸巨幛。因此,如果無視藝術的規律,以經濟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片面地追求藝術作品的商品價值,無疑將在商品價值升值的同時導致藝術價值的貶值。而說到底,對于藝術商品化的這種錯誤的價值觀,還是人品氣度狹小的一種反映,作為真正的藝術家,尤其是大藝術家,他即使介入到藝術商品化的潮流之中,也決不會因為商品價值的誘引而放棄對于藝術價值的本體追求。

“八怪”的人品氣度如此,他們的畫品氣格又如何呢?一言以蔽之,苦、冷、寒、酸、貧、病、愁、怨是他們的共同特點,所謂“畫品即人品”,在他們的作品中是體現得最清楚不過的。具體而論,汪士慎畫梅,雖密萼繁枝,但依然一派“荒寒氣象”(李玉棻《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卷三);黃慎的畫“初視如草稿,寥寥數筆”、“揮灑迅疾如風”(清涼道人《聽雨軒筆記》卷一),其粗疏恣肆,略無繩檢,邵松年《古緣萃錄》評為:“用筆奇峭,取境古逸,雖非正宗,自寫一種幽僻之趣,人所難能儲此數種,亦備一家畫格。”這是說得十分客氣的話。但既“非正宗”,所謂“亦備一家畫格”究竟在藝術史上占有怎樣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黃慎擅畫人物。從來的人物畫多作帝王將相、道釋梵貌、軒冕隱逸、綺羅仕女,其氣度的堂皇溢出紙素;而黃慎卻好畫乞丐,破衣爛帽,形象猥瑣,無復器宇之可言。楊無恙《無恙初稿·題黃癭瓢群乞圖》有云:

黃金妄掌人榮辱,留窮毋須送亦窮;

道旁餓鬼嗤嗤來,搖尾乞憐殊碌碌。

慨然回溯崇禎朝,乞丐羞存命一條;

翳桑餓者食舍半,高堂孝養徒招搖。

誰其畫者黃癭瓢,辛酸巷語蝨滿腰;

莫輕一飯從人討,魚肉墦間世正饒。

手不彈馮驩鋏,口不吹伍員簫;

南郭濫數腹免枵,東郭踧踖雪復飄。

我愛王孫而進食,捉襟露肘筇籃搖;

營金窟守亦乞爾,弗如散發供逍遙。

彳于踏遍陌頭塵,揶弄饑驅總愴神;

云山舊衲歌姬院,聞有隨房托缽人。

從來的研究者總愛將黃慎的畫群丐說成是反映勞動人民的生活疾苦,以此作為“八怪”繪畫具有“人民性”的例證。事實上,這些乞丐很少有真正屬于今天意義上的“勞動人民”者,而大都是作為落魄士大夫的自我寫照而嗟老卑微、怨天尤人。黃慎有時也有直接描繪高士的題材,如“東坡觀硯”之類,但所謂“婢作夫人”,總難掩窮酸本色。這種窮酸的本色,同樣也如蛆附骨般地反映在他的花鳥畫中而難以根除。

與黃慎的畫乞丐相仿,羅聘好畫鬼,其形象的獰陋,真可謂一時瑜亮。張問陶《船山詩草》記其《鬼趣圖》八開:

第一圖黑氣籠二鬼,隱約見頭面,自肩以下,殆不可辨。

第二圖一鬼銳頭赤足,敝衣窮褲,抗手前行,一鬼削面瘦軀,兩手捫腹,著纓帽隨后,若主仆然。

第三圖美人衣紅衣,左曳長袖,右據男子臂,男子執蘭媚之,幽情慘戀,偕行冷霧中,有高帽白衣鬼,持傘搖扇送之。

第四圖短鬼卓杖而立,頭大如身,一紅衣小鬼僂背縮首手捧盂侍其右。

第五圖長身散發,竟體純綠,鷹目血口,飛行云霧中,是兩峰親見于焦山者,殆水魈非鬼也。

第六圖三鬼,一鬼頭大如丘,面目臃腫,身僅如首,兩手復頷下,匍匐逐二鬼;一鬼綠色疏發,立張巨手如箕;一鬼首如桃實,上銳下豐,束手回顧,皆作驚避狀。

第七圖云霧浸淫,半鬼籠破帽前行,一鬼執傘蔭,一鬼作避雨狀,皆半身,傘上復隱隱有鬼面。

第八圖青林黃草中黑石一叢,藏骷髏二具,皆人立,一倚石外向,一據石內向,蓋男女也。

這類作品,即使掛在“漫畫”的名下,也不能算是漫畫的正宗,掛在“中國畫”、而且是“文人畫”的名下,顯然是有污高雅了(注7)。而它的涵義,與其說是對社會現實的針砭,不如說是畫家變態心理和窮酸人格的反映來得更加合適。對此,張問陶的評語可謂一針見血:“揚州老畫師,清貧知鬼趣;為補送窮圖,酸風拂絹素。”堂堂大度的豁達之器,無論怎樣窮愁潦倒,都是絕不會走上如此的地步的。

中國畫的發展特別講究傳統的師承,不僅要求“取法乎上”,而且要求“取法乎遠”。“取法乎上,適得其中”;“取法乎遠”,同樣“適得其中”。如果取法乎中,那就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更遑論取法乎下、取法乎近?而“八怪”藝術的一個致命傷,正在于取法乎下、取法乎近,因此,無論他們的藝術才華如何,其創造性所能達到的境界,也就十分有限了。張庚《畫征續錄》以為:高翔“諸藝均可觀,惜皆于近人問途徑,不若畹之(虞沅)之肯古耳。”這批評是十分中肯的。同理,前文提到秦祖永對金農的評價:“使此老取法倪黃,其品詣定不在婁東諸老下。”也正是這一意思。傳統的師承是養氣補氣的一個重要手段,“八怪”的人品氣度既已有著先天不足的缺憾,如果能在傳統的師承方面作出正確的選擇,自亦不無小補,可惜他們均淺嘗輒止,追蹤到徐渭似乎便窮盡了傳統的源頭,結果也就無法以真正的藝術上的成就,而只能以“怪”而“亦備一家畫格”。必須指出,以“怪”為“新”、以“新”為“好”的標準并不足以作為真正的藝術標準,否則的話,那位制作“皇帝的新衣”的服裝師也就可以作為世界第一流的服裝大師而永垂青史了(注8)。而由于傳統師承的淺近,即使“襟懷高曠”如金農,亦無法避免酸寒的習氣,其自題畫馬云:“今予畫馬,蒼蒼涼涼,有顧影酸嘶自憐之態,其悲跋涉之勞乎!世無伯樂,即遇其人,亦云暮矣!吾不欲求知于風塵漠野之間也。”但問題是,君非清廟明堂之器,雖“不欲求知于風塵漠野之間”而奈何?又自題畫竹云:“山中籜龍三日眠,龍子龍孫飛上天。秋來弄云掃紫煙,一唱竹枝人可憐。人不見,愁萬千,余音在水湘江遠,瀟瀟暮雨增愁怨。”自題梅子云:“江南著雨一番新,結得青青葉底句;梅子酸時酸不了,眼前多少皺眉人。”牢騷抑郁,略無古人平淡天真的韻致(注9)。論者每謂“八怪”傳統師承的淺近是“不受古人束縛”,是藝術上“創造革新”精神的表現。這完全是出于對“創新”的一種偏見。真正的創新并不是不要傳統,而是在“取法乎上”、“取法乎遠”地繼承傳統基礎上對傳統的拓破。對于沒有深厚傳統基礎的人,是談不上“不受古人束縛”的,他們的所謂“創新”,充其量不過是隨心所欲地憑空臆造,也許可以很“新”、很“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但很少有能經得起歷史的推敲的。

關于傳統的師承,鄭燮有一句名言:“師其意不在跡象間。”(《板橋集·題畫》)殊不知,所謂“意”并不是空洞、抽象的東西,它是包涵在具體的“跡象”包括筆墨的生死剛正、位置的疏密聚散之中的。因此,“師其意不在跡象間”的觀點,固然有功于針砭泥古不化之弊,但對于傳統根基相當淺薄的“八怪”來說,顯然是以此作為不求甚解地對待傳統的一個借口,離開了“跡象”,結果也就使傳統的“意”的把握淪為一句自欺欺人的空話。根據“得心應手”的常識,“心”即“意”與應之于“手”的“跡象”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只有一絲不爽地掌握了它的“跡象”,才能真正領悟它的“意”之所在,進而更進一籌,只有深刻入微地認識了它的“意”,才能真正地理解它的“跡象”之奧妙,如此循環往復,才可能吃透傳統,最終超越傳統。這就不是僅靠“學一半,撇一半”、“十分學七要拋三”的態度所能辦到了。也許有人會提出,如此地執著于傳統的“跡象”,容易為傳統所束縛而淪為泥古不化。這種可能性當然是存在的,而且比例相當之高。但站在“繼承傳統是創新的基礎”的立場上,撇開傳統的“跡象”而使“意”的把握淪為自欺欺人、最終也就是使“繼承傳統”本身淪為自欺欺人的可能性之大,實在不在執著于傳統的“跡象”而淪為泥古不化之下。相反,從成功的高度和難度來比較,“意”、“跡”并重地對待傳統,無疑要在舍“跡”求“意”之上。在“八怪”中,鄭燮的才華首屈一指,但由于他最不肯在傳統中用功夫,所以,在“八怪”中他也是最“不會畫”的一個人。他唯一的擅長就是幾筆蘭竹,逞才使氣,畫得很瀟灑,但問題是,這一類題材是任何一個沒有繪畫傳統修養的文人都能抹上幾筆的;而從繪畫的角度,他的蘭竹比之宋元人的蘭竹,境界的高下簡直如同霄壤,氣格頹唐,鋒芒畢露,一點沒有高華蘊藉的風度,所以秦祖永《桐陰論畫》評為:“筆情縱逸,隨意揮灑,蒼勁絕倫,此老天姿豪邁,橫涂豎抹,未免發越太盡,無含蓄之致,蓋由其易于落筆,未能以醞釀出之,故畫格雖超,而畫力猶粗也。”其實,所謂“隨意揮灑”,還只是道出了鄭燮畫格的一面;他的另一面是刻意做作,或密枝疏葉,或密葉疏枝,包括題款的高低錯落,如亂石鋪街,顯得極為矯揉。作為嚴肅的藝術創作,不能以輕心挑之,不能以慢心忽之,必注精以一之,必恪勤以周之,也就是不能過于隨意揮灑,而他的創作卻隨意到了極端;作為自然的藝術創作,應該是寧真率而毋安排,也就是不能過于刻意做作,而他的創作又刻意到了極端。既嚴肅又自然的藝術創作可臻上品,反之,既隨意又刻意的創作則難以大成。

秦祖永批評鄭燮的畫筆“隨意揮灑”、“橫涂豎抹,未免發越太盡,無含蓄之致”,所以“畫力猶粗”。這也是“八怪”中其他畫家的筆墨通病,如前述黃慎“視如草稿,寥寥數筆”、“揮灑迅疾如風”;此外如李鱓的“縱橫馳騁,不拘繩墨”(李斗《揚州畫舫錄》卷二),“究嫌筆意躁動,不免霸悍之氣,蓋積習未除也”(秦祖永《桐陰論畫》卷下);李方膺的“倒拖斜刷雜亂寫,白云觸手如奔馬;……龍蛇拗怒風雨走,要與筆勢爭槎枒”(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十),“努目撐眉氣力強”,“不成菩薩亦金剛”(蔣士銓《忠雅堂詩集》卷二十三),“直氣橫行翰墨端”,“東涂西抹總開花”(自題《梅花冊》)等等。綜觀“八怪”的筆墨風格,草率、狂肆、快疾、潦倒,其中“惟冬心一人,可稱入古,此外縱極超妙,終不免失之獷耳”(秦祖永《桐陰論畫》卷下),其格調是難以高曠的。

我們知道,中國畫的筆墨之病,在宋代以前最忌“板、刻、結”,韓拙《山水純全集》云:

板病者,腕弱筆癡,取與全虧,物狀平扁,不能圓渾者板也。刻病者,筆跡顯露,用筆中疑,勾畫之次,妄生圭角者刻也。結病者,欲行不行,當散不散,似物凝礙,不能流暢者結也。

這種情況,主要是針對畫工畫而言的,因當時的繪畫,筆墨形式主要是為“應物象形”的主題描繪服務的,而缺少相對獨立的審美意味。至宋代文人畫興起,要求賦予筆墨形式以相對獨立的審美內蘊,所以迫切地要求打破“板、刻、結”的束縛,以創造更能體現、表現畫家主體個性的筆墨風格。當此際會,快疾、狂肆、放縱的筆墨,“格外不拘常法”的逸品畫格,成為沖決畫工畫程式“板、刻、結”之弊的一個重要手段而備受推崇,如吳道子的“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蘇軾《鳳翔八觀》)等等。但是,我們必須看到,宋代文人所推崇的“快”與“八怪”的“快”絕然不是同一回事,宋人的“快”是相對于畫工畫的“板、刻、結”而言的;相對于“八怪”,毋寧說他們的筆墨是十分凝煉、含蓄的,這只要看一看文同的墨竹、蘇軾的枯木竹石便可一目了然(注10)。伴隨著文人畫的逐漸取代畫工畫而成為畫壇的主流,尤其是元人的筆墨,一洗宋人刻劃之跡,實處轉松,真趣乃出,于是,筆墨的弊病主要的也不再是“板、刻、結”,而是放肆、粗獷、草率了。早在元末明初,王紱便指出:“有一等人,事不師古,我行我法,信手涂澤,謂符天趣;其下者,筆端錯雜,妄生枝節,不理陰陽,不辨清濁,皆得以邪概之。”(《書畫傳習錄》)正好像是為數百年后的“八怪”而預發的!

試以“八怪”同時代人而論,如沈宗鶱云:

畫俗約有五,曰格俗、韻俗、氣俗、筆俗、圖俗。其人既不喜臨摹古人,又不能自出精意,平鋪直敘,千篇一律者,謂之格俗。純用水墨渲染,僅見片白片墨,無從尋其筆墨之趣者,謂之韻俗。格局無異于人,而筆意窒滯,墨氣昏暗,謂之氣俗。扭于俗師指授,不識古人用筆之道,或燥筆如繃,或呆筆如刷,本自平庸無奇,而故欲出奇以駭俗,或妄生圭角,故作狂態者,謂之筆俗。非古名賢事跡及風雅名目,專取諛頌繁華與一切不入詩料之事者,謂之圖俗。能去此五俗,而后可幾于雅矣!(《芥舟學畫編》)

方薰《山靜居論畫》云:“東坡云:好奇務新,乃詩之病。畫豈不然邪?構奇出巧,心思獨詣者,不過名列小品,不能獨當一面,垂法后世。”王昱《東莊論畫》云:“畫有邪正……若格外好奇,詭僻狂怪,徒取驚心炫目,輒謂自立門戶,實乃邪魔外道也。”華翼輪《畫說》更干脆直截,認為:“畫不可有習氣,習氣一染,魔障生焉,即如石濤、金冬心畫,本非正宗,習俗所貴,懸價以待,已可怪異。而一時學之者若狂,遂藉以謀衣食。吁!畫本士大夫陶情適性之具,茍不畫則已矣,何必作如此種種惡態!”確實,只要不對“皇帝的新衣”抱自作聰明的偏見,“八怪”的筆墨乃至他們整個的藝術,都不過是走火入魔的產物,與堂堂正正的大家風范是無緣的。他們在中國繪畫史上,究竟應該占有怎樣的地位,不是也很清楚了嗎?(注11)

(注1)“八怪”的排名,一般據李玉棻《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為汪士慎、黃慎、金農、高翔、李鱓、鄭燮、李方膺、羅聘;此外還有將李葂、高鳳翰、邊壽民、楊法、華喦、陳撰、閔貞等列入的。本文的批判,主要針對李玉棻所列“八怪”而發,但對于其他揚州畫派諸家,大體上也是適合的。

(注2) 《潘天壽美術文集》,人民美術出版社,1983年。

(注3)如俞蛟《讀畫閑評》記:羅聘“嘗自言白晝能睹鬼魅,凡居室及都市,憧憧往來不絕,遇富貴者,則循墻壁蛇行,貧賤者則拊肩躡足,揶揄百端。”一時名士爭相題詠,艷羨贊嘆,頗類“皇帝的新衣”的把戲。

(注4)葉盛《水東日記》卷十五“陸放翁家訓”條,轉引自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

(注5)如金農《冬心雜畫題記》評高翔“非食煙火人所能夢見”,又《冬心畫梅題記》評高翔、汪士慎“皆是世上不食煙火人”。又袁枚《小倉山房尺牘·答金壽門托賣燈》,既稱“先生筆墨遺世獨立,付燭奴以光明之,真奇寶也”,又大罵“奈金陵人但知食鴨脯耳,白日昭昭,尚不知畫為何物,況長夜之悠悠乎?”

(注6)其文云:“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帳,年老神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也。畫竹多于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屬書謝客,板橋鄭燮。”(葉廷琯《鷗波余話》卷六)

(注7)德國美學家萊辛認為:“美是造型藝術的最高法律。”至于丑,雖然也可以作為藝術摹仿的對象,但“知識欲的滿足所產生的快感只是暫時的,對于使知識欲獲得滿足的那個對象來說,只是偶然的;而由看到丑所產生的那種不快感卻是永久的,對于引起不快感的那個對象來說,卻是有關本質的。……我拿丑的摹本和丑的藍本比較得愈仔細,我就愈感到這種不愉快的效果,因此從比較得來的快感很快地就消失了,剩下來的只是這雙方面的丑所引起的討嫌的印象。”(《拉奧孔》,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顯然,“子不語怪力亂神”,也正是基于這一美的“最高法律”,逮至明清,正統的古典美學觀受到沖擊,“怪力亂神”亦隨之開始進入藝術的領域,除羅聘畫鬼外,蒲松齡《聊齋志異》也是寫鬼的名作。但是,文學的形象畢竟不同于繪畫的形象,“因為丑在詩人的描繪里,常由形體丑陋所引起的那種反感被沖淡了,就效果說,丑仿佛已失其為丑了,丑才可以成為詩人所利用的題材。”(同上130頁)更何況,《聊齋》中的鬼,其形象往往是十分美麗的,完全不同于羅聘筆下的獰厲乖張。

(注8)類似于“皇帝的新衣”的把戲,在中國繪畫史上也不少見,除“揚州八怪”外,如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曾論:“古人畫云,未為臻妙,若能沾濕綃素,點綴輕粉,縱口吹之,此得天理,雖曰妙解,不見筆蹤,故不謂之畫;如山水家有潑墨,亦不謂之畫,不堪仿效。”又,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亦記:“(王墨)每欲畫圖幛,先飲,興酣之后即以墨潑,或笑或吟,腳蹙手抹,或揮或掃,或濃或淡,隨其形狀,為山為石,為云為水,應手隨意,倏若造化,圖出云霞,染成風雨,宛若神巧,俯觀不見其墨污之跡,皆謂奇異也”;然“非畫之本法,故目之為逸品,蓋前古未之有也。”或者如康利夫(M.Cunliffe)在評論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美國作家的創作心態時所說:“他們要出名就得搞一個與眾不同的‘特征’,要保住地位就得寫出新奇的小說——不但要‘新’(new),而且要成為‘新聞’(news)。”(轉引自《理想與偶像·譯者序》,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年)

(注9)中國傳統美學所推崇的平淡天真境界,是一種“純粹審美判斷”境界。康德基于“純粹美”和“依存美”的二分法認為:“每個人必須承認,一個關于美的判斷,只要夾雜著極少的利害感在里面,就會有偏愛而不是純粹的欣賞判斷了。人必須完全不對這事物的存在存有偏愛,而是在這方面純然淡漠,以便在欣賞中,能夠做個評判者。”(《判斷力批判》上卷,商務印書館,1965年)傳統中國畫中,諸如將牡丹看作富貴的象征,將梅花看作節操的象征之類,正是出于一種夾雜著“利害感”的“偏愛”。事實上,富貴也好,節操也好,物本無與,因為畫家有此感情,從而賦予了所描繪的對象以同樣的感情。這種意境傳達手法,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比興”或“緣物抒情”。試將宋元的繪畫與“八怪”的繪畫作一比較,不難看出,前者較少運用這一手法,后者則將這一手法的運用推到了極致;而從所抒發的情感內容來看,前者多堂堂正正,后者則怪怪奇奇,二者境界的高下判然可別。如英國文藝批評家羅斯金曾堅決詆毀起于移情的作品,說它是“情感的錯覺”,因為第一流的詩人必能以理智控制情感,對外物作客觀的觀照,只有第二流詩人才為情感所動搖,失去純粹判斷的理智,于是以“在我”的情感誤置于外物,使外物呈現一種錯誤的面目。他說:“我們有三種人,一種人見識真確,因為他不生情感,對于櫻草花只是十足的櫻草花,因為他不愛它;第二種人見識錯誤,因為他生情感,對于他,櫻草花就不是櫻草花而是一顆星、一個太陽、一個仙人的護身盾或是一位被遺棄的少女;第三種人見識真確,雖然他也生情感,對于櫻草花永遠是它本身那么一件東西,一枝小花,從它簡明的連莖帶葉的事實認識出來,不管有多少聯想和情緒紛紛圍繞著它。這三種人的身份高低大概可以這樣定下:第一種完全不是詩人,第二種是第二流詩人,第三種是第一流詩人。”(轉引自朱光潛《詩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這一見解,與中國禪宗公案中青原惟信禪師的一段著名語錄若合符契:“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體歇處,依然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注10)這就如同牙膏的型號,僅僅從“大號”的標簽是無法真正把握它的分寸的。如果是在“大號、中號、小號”的標簽語境中,那么,“大號”正是最大的一種型號;如果是在“大號、特大號、巨大號”的標簽語境中,那么,“大號”恰恰是最小的一種型號。

(注11)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重新回顧王原祁在《雨窗漫筆》中所說:“廣陵白下,其惡習與浙派無異,有志筆墨者戒之。”汪鋆在《揚州畫苑錄》中所說:“惜同時并舉,另出偏師,怪以八名,畫非一體,似蘇張之撣闔,偭徐黃之遺軌,率汰三筆五筆,覆醬嫌粗,胡謅五言七言,打油自喜,非無異趣,適赴歧途,示嶄新于一時,只盛行乎百里。”對“八怪”的批評,雖不免刻薄,但實在也有他們的道理,而不能武斷地斥之為正統派的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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