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中葉,昆腔已由“興于山野”、盛極一時,開始轉向面臨“毀于廟堂”的危機。徽班進京帶來亂彈腔戲曲,更對昆腔、弋腔的地位產生了強有力的沖擊。“花雅之爭”在京城日漸激烈。
清仁宗愛新覺羅·颙琰(嘉慶皇帝)在戲曲史中以其頒發(fā)對亂彈諸腔的禁令而留名。以往,過份強調了禁令產生的影響,認為這就是統(tǒng)治階級壓制民間藝術的具體表現(xiàn),并認定嘉慶皇帝即是鎮(zhèn)壓新生藝術形式亂彈戲罪魁元兇,給本是藝術發(fā)展自然規(guī)律的“花雅之爭”添上了過多的政治色彩。
事實上,當時清廷頻繁的戲曲活動對亂彈戲的發(fā)展和京劇的形成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這一點已日益引起關注。
本文僅從一本新近見到的嘉慶年間南府旨意檔案說起,以一斑而窺其豹,探索清廷對戲曲(包括進京不久的亂彈腔)的真實態(tài)度及其產生的影響。
一冊南府檔案
最近,筆者在檔案館查閱清代宮廷戲曲史料時,發(fā)現(xiàn)一冊在目錄上注明為“無朝年”的檔案,封皮及前面數(shù)頁已殘損,自二月中旬以后的記錄則甚為清晰。該時表演機構尚分為內頭學、內二學、外頭學等,當屬南府未改成昇平署時期的史料。文中頻頻提及祿喜、張明德等人的活動,在道光七年(1827)裁抑外學,改編南府為昇平署的渝旨記錄里,祿喜已任總管??梢酝茢?,這本檔案至遲為道光初年皇帝旨意和宮廷戲曲表演情況的記錄。
究竟是道光登基之初,還是嘉慶時期呢,由于清宮戲曲檔案散失不全,以往已公開發(fā)表或未公開發(fā)表的史料中,又都未曾見有嘉慶皇帝有關戲曲表演的渝旨記錄,所以不好貿然而定。
為此,筆者特意邀請了清史專家朱家溍先生前往檔案館鑒定。
朱先生對清代美術、戲曲史的研究名傳中外,對戲曲表演的精通,常使專業(yè)演員自嘆弗如。他的《清代亂彈戲在宮中發(fā)展的有關史料》一文,為研究晚清戲曲提供了翔實的依據(jù)。
朱家溍先生首先提示說看看其中有沒有“寧”字出現(xiàn),使人茅塞頓開。里面確有幾處提到一個名叫“安寧”的總管,清宣宗道光皇帝名旻寧,依照皇家規(guī)矩,斷然不會允許身邊的太監(jiān)與皇帝同名。
該檔案提到了在熱河的一些活動,朱先生指出,道光皇帝一生未曾去過熱河,自當早于道光即位。另外,10月18日記有“長壽傳旨:……《玉女獻盆》舊唱末句‘萬年長慶’上改為‘萬年嘉慶’”(注1),顯然是皇帝希望祝頌自己主政年代的意愿。文中還曾提到嘉慶5年10月的往事。
據(jù)此,可以確認這是嘉慶6年—嘉慶24年(1801—1819)中間某一年的旨意記錄。雖不能指出具體為哪一年,卻可以肯定是在頒發(fā)亂彈禁令之后的嘉慶執(zhí)政時期。
記刻在蘇州老郎廟石碑之上的嘉慶3年諭旨,稱“亂彈、梆子、弦索、秦腔等戲,聲音既屬淫靡,其所扮演者,非狹邪媟褻,即怪誕悖亂之事,于風俗人心殊有關系?!煤蟪ミ畠汕蝗哉张f準其演唱,其外亂彈、梆子、弦索、秦腔等戲概不準再行唱演。所有京城地方,著交和珅嚴查飭禁,并著傳諭江蘇安徽巡撫、蘇州織造、兩淮鹽政,一體嚴行查禁?!煤竺耖g演唱戲劇止許扮演昆弋兩腔,其有演亂彈等戲者,定將演戲之家及在班人等均照違制律一體治罪,斷不寬貸?!?/p>
如此聲色俱厲的禁令,加上史料的短缺,確實使人容易推斷由于清政府的扼制,亂彈諸腔一時間被驅趕出舞臺。
通過這冊檔案中記載的部分嘉慶年間宮廷戲曲活動的史實,當會令人對于過去的一些結論提出種種疑問。
明令禁飭的背后
在清宮的戲曲檔案中,常常出現(xiàn)“侉戲”一稱。
侉戲,是清廷內特指昆腔、弋腔之外的戲曲腔調的名稱。朱家溍先生考證侉腔(檔案中大多寫為侉戲)是“泛指時劇、吹腔、梆子、西皮、二黃等,也就是亂彈的又一名稱?!?注2)當時社會上除了流傳昆弋腔,其余主要也就是這些腔調了。
清代其他戲曲史料、文獻中,幾乎未見使用侉戲一詞,而在南府、界平署的旨意檔、恩賞檔、雜項檔里都常出現(xiàn),是一正式稱謂,可以與昆腔、弋腔并列。到了同、光年代,才稱為亂彈戲、亂彈二簧戲或二簧戲。嘉慶、道光時期這樣稱呼,或許是避諱在宮中使用正式禁止過的“亂彈戲”一稱。
稱其為“侉”,頗含鄙薄之意,徽班進京時間不長,演出中保存民間戲曲的原始狀態(tài)較多,在帝王眼里,也只能有這樣一個地位。即便皇家看了這種戲,也認為其難登“大雅之堂”,總是在掩蓋躲閃之中。直到道光5年(1825),南府總管還面奉渝旨:“俟后有王大臣看戲之日,不準承應侉戲。欽此?!痹谀且粴v史時期,要看侉戲,只能關起宮門,自家欣賞,皇親貴胄也不能在座。
看過這冊檔案,我們才知道,原來似乎要置亂彈戲于死地的嘉慶皇帝,也要在宮中欣賞侉戲。
有的京劇史中說:“清代宮中演戲,自南府時期至改組為界平署時期,所演傳統(tǒng)戲和新編戲的數(shù)量浩如煙海,但不外昆弋兩個劇種?!爆F(xiàn)在看來,結論似乎下早了。
該年5月,長壽傳旨:“內二學既是侉戲,那有幫腔的,往后要改。如若不改,將侉戲全不要。欽此欽遵?!?/p>
僅從這一道旨意來看,嘉慶皇帝觀看侉戲,也就是在看亂彈戲是確定無誤的了。而且,宮中演出侉戲已有相當時日,絕不像是剛剛演了幾次、幾出戲的狀況。
這天的侉戲是由內二學所演,而不是隸屬于南府,由民間藝人組成的外學上演,就是說,已完成了由外邊藝人向原來只演昆弋腔的南府太監(jiān)們的傳藝過程。開始演侉戲的肯定是外學的藝人,演得好,帝后們有了興趣,才會由習藝的太監(jiān)們學演。
看太監(jiān)們演戲可呼之即來,最為方便。該年5月19日,有諭旨訓斥“內頭學永遠不許該班著內二學常班?!贝蠹s除了固定年節(jié)、月令、朔望之類的演出外,還有日常值班的內學太監(jiān),隨叫隨到,以供不時之需。
南府太監(jiān)雖是專業(yè)從事演戲活動,但表演很可能沒有外學的規(guī)范。裁抑外學的渝旨中也曾提到“外邊人藝業(yè)比太監(jiān)強。”
太監(jiān)們的演唱可能相當隨意,借用了弋腔手法,給侉戲加上了幫腔,也許只是一時興起,即興幫唱了幾句,不料皇帝大為不快,降旨加以修正,并且說如若不改,則將侉戲全不要。
言下之意十分清楚:如若改了,不亂加幫腔,侉戲就仍可以要。
禁令刻到了蘇州老郎廟石碑上之后,民間藝人一度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傳演亂彈戲,惟恐被官府查拿懲治。與此同時,清宮廷內卻在演著,皇帝不僅獨享其樂,而且還要對演唱不合規(guī)范之處加以整飭。過去常認為清廷對亂彈戲的規(guī)范調理從慈禧掌權后的同光時代開始,現(xiàn)在看來,當要提早半個世紀左右,嘉慶皇帝即已開創(chuàng)了先河。
到了11月23日,內殿總管梁進忠傳旨:“于得麟膽大罰月銀一個月,旨意下在先,不許學侉戲,今《雙麒麟》又是侉,不治罪你們,以后都要學昆弋,不許侉戲?!?/p>
這道旨意與前道旨意內容大相徑庭,若不是白紙黑字記錄在案,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是不是南府總管、首領太監(jiān)們真敢不顧圣命,擅自指示內學太監(jiān)學習侉戲呢?絕不可能。宮廷戲曲檔案中,處處可見太監(jiān)們唯唯諾諾、誠惶誠恐的舉止言行,一句唱詞或一個身段不對,扣俸銀、挨板子都是常事,誰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
該冊檔案記有一個名叫魏得祿的太監(jiān),在10月初2日唱“浪暖桃香”時,忘了清曲,被傳旨“重責二十大板”。第二天,又將〔五馬江兒水〕中“萬里來游為省方”未唱,唱了下句“鈞天廣樂奏鏗鏘”,再被“重責二十大板”。不久后,因演《針線算命》誤場,又被“重責二十大板”。這六十大板都要重責的話,豈不把魏得祿打得皮開肉綻?
區(qū)區(qū)小錯,即要痛受皮肉之苦,誰敢有意去違抗皇帝的正式命令?現(xiàn)在還沒有資料說明亂彈戲如何進入清宮,但是沒有帝王的容許,亂彈戲斷然不敢登上宮廷的舞臺。
不知侉戲《雙麒麟》由于劇本還是表演的問題引起了皇帝的不快,或者另有其他緣故使得皇帝重新彈起“不許侉戲”的舊調,但他同時就表示了“不治罪你們”。就是說,演侉戲的罪名要比唱錯了上下句、誤場之類的過失要小得多,不值得一罰。從口氣上來看,皇帝只是說說而已,未必真想加罪于南府。
嘉慶皇帝的心計正在于此,他既要看侉戲,又要欲蓋彌彰,還要隨時翻臉,把上演侉戲的責任一推了之,當時清廷對亂彈戲的矛盾態(tài)度恰在其間表露出來。
然而宮中演唱侉戲的消息是封鎖不住的,不僅有王公大臣們進進出出,更還有南府幾百名外學藝人,誰個不知皇帝也在看著亂彈戲?
嘉慶10年承襲王爵的禮親王昭梿(1776一1829)曾感嘆亂彈戲“雖屢經明旨禁之,而其調終不能止”(注3),其根源抑或正在宮圍之中。
嘉慶皇帝之嗜戲
世人皆知,慈禧垂簾聽政后,宮廷演戲之風極盛。而嘉慶皇帝對戲曲是否有興趣,過去并不為人們所了解。
閱讀這冊檔案之后,可以看到嘉慶皇帝的興致絕不亞于其父乾隆皇帝——乾隆南巡時對花部戲曲的興趣使得閩浙總督伍拉納之流想到把三慶徽班送來北京,以博歡心——也不比其后輩咸豐、慈禧、光緒等稍有遜色。
從下達的部分旨意之中,可看出嘉慶皇帝相當精通戲曲??磻驎r也頗為挑剔,對表演者唱念功力不足、不按安殿本演出、隨意改動表演和唱詞一類在舞臺上不認真的情況均不輕易放過。
“《花魔寨》是爰爰下場,白‘如今世上的人’未念,是張文德忘了,重責二十大板?!?/p>
“孫福喜嘴里念唱忒快,以后謾謾的念唱?!?/p>
“……在本子上的許念,不在本子上的不許念。欽此欽遵?!?/p>
這些指責現(xiàn)在看起來也是合理的,當今導演碰到類似問題同樣會及時指出。此外,原來劇本不大合情理、舞臺調度欠妥之處,皇帝也要參預意見。
“《黃金塔》添八個撩刀手,亂上,擋住李靖下。欽此。”
“《永平安》第五出‘奉旨賞軍’潘仁美定場白說的都是奸話,如何當著眾將此奸話,上改潘仁美一人弔場,報子不用上,中軍傳梆,上一院子問中軍,白‘方才探子來報,圣旨臨邊,特來報知’。院子回稟,潘仁美心疑想是拿我,我有道理。吩咐開門,眾上。欽此。”
其余分配角色、擬定提綱、以及使用方言等問題,嘉慶皇帝都要過問,就連鑼鼓的敲擊,他都聽得十分仔細。
“寫出《獅駝岑》題綱來,上派角色。”
“《快活林》馬雙喜嘴里又說西話,久已傳過,不許說山東、山西等話,今日為何又說?……今都不賞,若報怨只報怨馬雙喜。欽此?!?/p>
“《混元盒》鼓板當起更,才是打了上場鑼鼓,錯了。蓮慶、來喜親看將高吉順重責三十大板,永遠不許他迎請見面。再,百福教的好徒弟,革月銀一個月,永遠無賞?!?/p>
一般觀眾不會留意,也不易聽懂的鑼鼓經,嘉慶皇帝都能通透,這不是行家絕對聽不出來的。他甚至氣憤到特意派人去監(jiān)刑,將鼓師重責三十板,余怒還禍及教戲的師傅百福,因徒弟打錯了鑼鼓點子,就被扣除月銀,以后再也領不到獎金。
原以為白蓮教起義在嘉慶元年即興起,后來又有英軍入侵澳門地區(qū)、天理教起義等種種內憂外困,嘉慶皇帝不會有更多的閑情逸致去留意聲色之娛。然而出乎意料,他對戲曲表演竟有極高的興致,雖然他本人政績平庸,清朝國運自他起即每況愈下,卻沒影響他對戲曲執(zhí)著、認真的追求。
皇帝畢竟不是導演,倘若嘉慶皇帝和他的后人對國計民生也如此經心在意,晚清政治經濟或許還不至于衰敗沒落如是。
禁令的目的與皇家的好惡
有些戲曲史論著作認為嘉慶皇帝頒發(fā)了針對亂彈諸腔的禁令,即是反動統(tǒng)治階級為維護正統(tǒng)而扼殺新興民間藝術形式的罪魁元兇。
其實,昆腔、弋腔與其他任何戲曲形式一樣,都興于山野民間。昆腔率先被統(tǒng)治者接納,步入宮廷。弋腔曾劃屬花部、亂彈之列,逐漸隨昆曲之后塵,進入上層社會。到了嘉慶時代,在宮廷及達官顯貴、文人學士的嚴格規(guī)范之下,已日趨僵化,失去了原有的清新與活力。
昆曲劇本詞藻華麗,就連乾隆時期的文人焦循也稱其“聽者使未睹本文,無不茫然不知其所謂。”(注4)弋腔有的劇目直接用昆腔劇本,有時則與昆腔同存于一個劇目之中,出現(xiàn)的問題亦與昆腔相同。清末幾代統(tǒng)治者文化素質并不高,對此未必真有興趣。
徽班進京帶來的亂彈戲通俗易懂,既有慷慨高亢之聲,又有動人心弦之情,也比昆曲更加易于上口。帝王也是性情中人,不可能待之漠然,在宮苑中獨自觀賞侉戲,也算得是人之常情。
如若不是乾隆皇帝流露過對花部戲曲的興趣,徽班不會選擇其八旬壽辰之際進京獻藝。我們很難作出結論說禁飭某一具體聲腔,就是維護了封建統(tǒng)治者的正統(tǒng),目的就是在于企圖扭轉歷史發(fā)展的趨勢??陀^分析,頒布政令是出于為鞏固其統(tǒng)治的政治目的,這種政治目的遠不限于針對某一種戲曲聲腔。
乾隆45年,自上而下布置的一次暗中查閱戲曲曲本的行動里,即遵循渝旨,要“不動聲色”地把“有關涉本朝字句”“一體飭查”,“將違礙字句書籍實力查繳,解京銷毀”(注5)。惟恐在清朝統(tǒng)治持續(xù)百余年之后,反清思想在戲曲活動中有所表現(xiàn),而并不需要區(qū)分問題出現(xiàn)在哪一種聲腔里。
乾隆50年,議準禁演秦腔,是因為魏長生在京城演出了《滾樓》等粉戲,引起輿論嘩然。有傷風化、違背傳統(tǒng)道德的行為自然會被認為不利于清王朝的統(tǒng)治。
禁演秦腔的行動是認真的,不同于十三年后禁亂彈。魏長生與一些文武官員過從甚密,于朝廷重臣和珅更有“斷袖之寵”(注6),也在北京再無立足之地,被迫離京而去。
嘉慶3年禁飭亂彈諸腔之時,清宮掌權的是當了太上皇的乾隆皇帝,嘉慶皇帝實際上還未親政。禁令是乾隆朝代政策的延續(xù)?;诎咨徑唐鹆x方興未艾,擔心政局不穩(wěn),地方小戲大多沒有曲本可查,唱腔內容也無從掌握,于是一統(tǒng)查飭,由其寵臣和珅在京城負責這次行動,并傳渝地方官員“一體嚴行查禁”。
嘉慶皇帝對和珅猜忌久矣,待太上皇于嘉慶四年正月剛剛去世,隨即公布了和珅罪狀若干項,迫其自盡。禁令頒發(fā)不足一年,和珅已命喪黃泉,禁飭亂彈一事也就不了了之,再沒有提起了。
客觀、現(xiàn)實而論,“花雅之爭”只是新興藝術種類代替舊有形式的正常發(fā)展過程,不必賦予更多的政治含義。
亂彈戲是花部戲曲的典型代表,花部戲曲本身的構成是復雜的。焦循還曾寫道:“花部原本于元劇,其事多忠孝節(jié)義。”(注7)至今保留下來的皮黃腔劇目中,宣揚封建倫理道德的仍占大多數(shù)。建國以后,對許多劇本進行了修補,而舊痕依然清晰可見。這正是統(tǒng)治階級能夠接納這一聲腔的根本原因。
禁令中指責蘇州、揚州一帶“厭舊喜新,皆以亂彈等腔為新奇可喜”,其實在明代人們就認識到“世之腔調,每三十年一變,由元迄今,不知經幾變更矣?!?注8)喜好新腔乃是人們審美要求的正常表現(xiàn),皇家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清王朝統(tǒng)治者真正注重的是腔調演唱的內容,而不是腔調的類別。
歌頌皇恩浩蕩,就是亂彈戲也能接受,說了犯忌的話,是昆弋腔也要修改。同光時代,宮中動用大量人力、財力將他們中意的昆弋腔劇本《昭代蕭韶》、《絨花記》等改為亂彈戲,也說明他們首先要選擇內容和題材。
經他們審查通過,能在宮內上演的劇目,也要一再修改。反復上演的《恭祝無疆》、《壽祝萬年》、《天官賜?!?、《福壽雙喜》之類劇目之多已無計其數(shù),堆砌著大量阿諛奉承、歌功頌德的詞句猶嫌不夠,還要把唱詞改成更為直接的贊頌。
這冊旨意檔案里記有10月初1日,長壽傳旨:“《瑤林香世界》尾聲,重華宮承應唱‘想重華勝似神仙境’,重華宮唱重華,圓明園唱圓明,熱河唱山莊。”就是唱詞要隨著演出的場地而改變,到圓明園演出,要唱成“想圓明勝似神仙境”,在熱河演出要唱成“想山莊勝似神仙境”。恭維話大約會使皇帝也有飄飄欲仙的感覺。
他們憎惡和忌諱的,就是說了“不當說的話”——當是包括不吉利或不順耳一類的言語。
10月初2日的圣旨十分明確:“外頭學承應《美良川》內逢有不當說的話白俱改證了,九如改的狠是。其《蘆花蕩》不當說的話俱未改證。不怪小人們的不是,皆是總管、首領、教習等疏忽之處。此次是好日子,不治你們的罪,你們也不必議罪,自今以后,逢有年節(jié)、萬壽日承應戲,話白不當說的,俱改念才是。欽此?!?/p>
究竟《蘆花蕩》中說了什么犯忌的詞句,檔案中沒有記明,已無從可考。但宮廷中“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就可招致殺身之禍,扣俸銀、挨板子就不算大事了。民間關于在清宮唱戲犯了忌諱,被驅趕出宮的傳說很多,卻未見宮廷檔案中有此類記錄。很可能藝人們深知要處處小心行事。從以上所引旨意中可以看到,在皇宮內演出規(guī)矩極多,表演好壞暫且不說,切不可講“不當說的話”。若是真在唱念中犯了大忌,就絕不會輕易說“不治罪”、“你們也不必議罪了”。
至于有“違礙字句”(注9)、反清傾向的詞曲,則根本不可能進入宮廷,不論其屬于哪一種聲腔,都屬于嚴厲禁飭之列。
禁令的反彈效應
徽班到京后,吸取了薈萃于京都的戲曲及其他藝術形式的精華,后來居上,獨領風騷,很快風靡大江南北,被公認為是“京都之戲”,當仁不讓地占據(jù)“國劇”地位,影響長達百余年之久,這在戲曲史上是空前的。其聲勢之大、其普及面之廣,都令昆腔、弋腔望塵莫及。
時至今日,對晚清幾代帝王在京劇形成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盡可以客觀評說,不必因有所顧忌,而有意回避了。
實際上,嘉慶禁令并沒有能夠取締亂彈戲,反而是在禁飭之下,產生了反彈效應,為亂彈戲的發(fā)展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明令禁亂彈,客觀上提高了亂彈戲的地位。一種外省來的地方戲,居然正式上了“皇榜”,刻到了老郎廟的石碑之上,無論其上榜、上碑的緣由如何,總是漲了身價,甚至達到了皇家明文提倡所不能達到的效果。
如果宮廷對亂彈戲僅僅是不屑一顧,或許京師觀眾對亂彈的興趣會逐漸淡漠。然而皇帝一面在禁飭亂彈,又一面躲在宮里自己欣賞亂彈,想一想,經刺激而產生的好奇心是不是會使人聯(lián)系到偷食禁果的誘惑?
即使有很短一個階段真正禁過亂彈戲,徽班藝人只得聲稱自己改唱昆弋腔,這也能激發(fā)觀眾與藝人們的逆反心理。一旦有了機會,藝人們會更加盡心盡力地表演,觀眾也會報之以更高的熱情。
嘉慶皇帝親政后,頒發(fā)過“禁止內城演戲”、“禁止內城開設戲園”、“禁止旗人演唱戲文與登臺演戲”等有關戲曲的諭令,但再沒有禁過亂彈戲。
嘉慶4年5月,頒布了禁止官員蓄養(yǎng)優(yōu)伶的詔令,稱“民間扮演戲劇,原以借謀生計。地方官偶遇年節(jié),雇覓外間戲班演唱,原所不禁;若署內自養(yǎng)戲班,則習俗攸關,奢靡妄費,并恐啟曠費公事之漸。況聯(lián)聞近年各省督撫兩司署內教演優(yōu)人,及宴會酒食之費,并不自己出資,多系首縣承辦,首縣復斂之于各州縣,率皆脧小民之脂膏,供大吏之娛樂,輾轉科派,受害仍在吾民。湖南地方雖尚未激變,而川楚教‘匪’,借詞滋事,未必不由于此?!?注10)
嘉慶皇帝掌權四個月之后,又提及演戲之事,他沒有繼續(xù)上一年對某些具體聲腔的禁止,更沒有對地方上喜好上演或觀看哪種戲班進行干預。只是顧慮地方官員過于沉湎于聲色酒肉之樂,進一步激怒其稱之為“匪”的白蓮教起義民眾,意在安撫民心而已,與乾隆皇帝的施政策略是有所區(qū)別的。
如果說清王朝統(tǒng)治者在同光時代直接傳下“此三日單添上二簧戲”或“不許不學(二簧戲)”之類的旨意,以行政命令來推行亂彈腔,更應當看到嘉慶皇帝明令禁飭亂彈所產生的反彈作用。這一禁令不但沒有能夠制止亂彈戲的生息繁衍,反倒促成其沒有匆匆掠過舞臺,更為堅實地在京城生存發(fā)展下來。
(注1)本文中摘錄嘉慶年間諭旨均出自該冊檔案,已經過仔細核對。除加標點外,其中錯別字、語句不通之處,均保持原狀,未加改動。
(注2)朱家溍《清代亂彈戲在宮中發(fā)展的有關史料》。
(注3)昭梿《嘯亭雜錄》。
(注4)焦循《花部農譚》。
(注5)《清實錄》卷1118。
(注6)張際亮《金臺殘淚記》。
(注7)焦循《花部農譚》。
(注8)王驥德《曲律》。
(注9) 《清實錄》卷1118。
(注10)清道光五年明亮等纂輯《中樞政考》卷十三禁令。轉引自《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