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二十一世紀,人類審美精神的轉型問題已引起諸多美學同仁的關注。這種關注對于美學的發展是十分必要的。從世界范圍內的人類文化發展看,全球信息的一體化促進著不同民族文化的大融合,這使得每一領域的學術研究都不能不考慮世界性背景,否則必然導致研究視野的偏狹。從這一角度審視我們當下的美學研究,我們認為必須樹立一種自覺意識,把美學研究的跨世紀轉換同世界范圍內的文化發展潮流緊密結合起來,進而使美學以其特有的品格來展示我們時代文化的豐富性與生動性。
由此便引發出一個重要的方法論問題:即當代美學建構的文化參照問題,也就是說,我們的美學研究必須立足時代,對既定的民族文化與世界文化背景進行創造性的價值吸收與借鑒,以滋養美學的園地,使美學面對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文化發展有一個真正的變革。
我們提出當代美學建構的文化背景問題,就美學自身生長的品格說來,也是一個十分必要的課題。首先,人類審美活動是人類文化創造活動的最高表現形式,也是最充滿魅力的部分,是人類自我價值實現的最高體驗。審美活動必然在最大限度內展示著特定時代的文化創造的最核心的價值與意義。換個角度說,每一時代人類文化創造的最生動部分必然通過人類的審美意象傳達出來,不洞悉每一時代人類文化發展的總體特色,我們將很難把握美學發展的真正價值。所以,人類的審美精神是一種不斷探索、不斷革命和不斷發展的精神,它必須關注人類文化的發展,并隨著人類文化的不斷更迭而同潮共涌;其次,美學發展的真正個性是通過其整體性而凸現出來的,審美是一個有機的系統,各種不同層面、不同領域的美學實踐都有一種共同的審美理想貫穿其中,這種審美理想用馬克思的話表述就是——人類的審美活動是人對自己本質的全部豐富性的占有。而人類本質的豐富性恰恰是通過人的各種文化形式來表現的,人的各種文化就其核心價值取向說來,都表征著人的目的性追求。這樣,人類審美的整體性理想與人類的文化創造目的是吻合的;總之,面向未來,人類的審美活動渴望擁有無限的自由與活力。但是人類畢竟是一種文化的歷史存在,我們的審美追求是立足現實而由過去向未來延伸的過程。我們的美學研究只有在超越現實既定文化層面的基礎上,才能獲得有生機的生長,才能進而喚醒人的自由感和自我實現感,去體驗人生的質樸平凡與崇高偉大。
誠然,當代美學建構就其實質而言應是一種新的美學形態的生成,這需要每一位美學工作者的創造性實踐,但是唯因如此,筆者以為我們更不應該忽視對現實美學發展文化背景因素的分析與借鑒。從這一角度看,我們認為中國當代美學研究的深化面對著三個最基本的文化背景,這就是中國古典文化精神(明清以前的經驗傳統)、西方古典文化精神(19世紀以前的理性主義傳統)以及20世紀以來的西方現代文化精神,解決好這三重文化精神的價值甄別與認同,對美學的未來發展至關重要。
一、對中國古典文化精神的價值認同
真正富有特色的中國當代美學的建立,必須植根于民族文化精神的土壤上,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未來中國美學能否真正擁有特色,其核心環節就在于能否對中國傳統文化精神進行創造性的價值轉換。特別是中國傳統美學精神,隨著世界性文化交流的日益深入,其獨特的審美魅力越來越受到全世界的注意,她的一系列審美范疇、概念和命題,顯示著中華民族的審美文化品格,體現了中國人獨到的審美文化追求。在這種中國古典審美文化日益受到廣泛關注的時代氛圍下,開掘和弘揚中國古典美學的現代意義,已經成為歷史賦予當代美學研究的重要課題。
就其直接性說來,中國古典文化精神尤其是古典美學構成了當代中國美學發展的基本傳統,不論人們情愿與否,我們都無法背離這種傳統。中國古典文化傳統講究體用不二、知行合一,并不象西方文化那樣將本體論和認識論作兩極區分,這種實用理性傳統把人的行為、實踐視為“致知”的終極目標,“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注1)這種哲學觀念把人生的價值實踐放到突出的地位,充滿了人文主義色彩。這種文化視野體現在審美實踐上,我們會看到中國古典美學注重從價值論和實踐論來闡揚美學的意義,即強調在社會生活實踐中把握美的真諦,將人的情感需要與人格完善作為審美的核心價值取向,提倡一種藝術的人生態度,把生活與人生“當作一個高尚優美的藝術品似的創造,使他理想化、美化”。(注2)在中國古典美學的諸多范疇中,以人生作為參照作用的范疇居于重要地位,如風骨、氣韻、意境、意象、神形、妙悟、中和等等,這種將人生體驗作為審美活動根本追求的努力,對我們的當代美學建構是具有重要啟示作用的。
然而應該指出,中國古典美學精神畢竟是中國古典文化精神的體現,更確切地講是傳統中國人的審美體驗形式,對此,現代中國人的審美實踐是不能簡單地承襲和套用的,這需要我們著眼于時代精神對之進行創造性轉換。而進行這一工作,方法十分關鍵,從文化哲學的角度看,對文化傳統的繼承是一個科學抽象和主體詮釋過程。從繼承的目的和程序上說,我們對中國古典美學傳統的理解和精華抽象,只是文化繼承的一個方面,我們還應該通過主體的能動介入和時代精神的滲透去豐富充實它,從而使傳統文化的精華獲得新的生機。質而言之,主體的介入和時代精神的滲透,是繼承精華、拓展和轉化傳統的關鍵,這不是文化函數的簡單置換,而是一種再發現、再創造和文化的超越,是一種哲學層面上的主體詮釋過程。
面向時代和未來研究中國傳統美學,重要的是民族審美精神的轉換與發現,而不能僅僅理解為一些古典美學概念、范疇與命題的移植,因為這種簡單的移植缺乏有機性與生動性。近年來國內關于中國傳統美學現代化的討論,一個明顯的不足就是急功近利意識太濃,企望通過一招一式就能使傳統美學走向現代,但這種浮躁的美學研究結果只能是事倍功半,達不到預期的目的。從現代解釋學的角度看,傳統美學遺產對當代現實的制約、影響是一個逐漸顯現的歷史過程,審美主體境遇的更新也是一個不斷走向縱深的過程,二者在審美文化實踐中互動的結果,使人們對美學傳統的認知合乎邏輯地表現為一個逐步展開、豐富和深化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我們應該清醒地感悟到每一時代對于傳統(客體)的詮釋都具有暫時性。“過去只有當它不再有未來的時候才能最終固定下來”(注3),正因為如此,我們對中國古典美學遺產的認知評價要采取慎重、理性的態度和發展的眼光,而對美學傳統作一次性鑒定的想法是有害無益的。總之,傳統美學中所蘊含的合理因素還有賴于審美主體的現代意識來揭示,有賴于審美主體在現代理論思維、美學觀念和方法論統攝下的有力凝聚和重新鑄造。只有經過這種現代文化視野的轉釋、過濾和提升,中國古典美學精神才有可能真正進入現代美學。
二、對西方古典文化精神的積極揚棄
理性精神是西方古典文化精神的集中表現形式,從古希臘到近代西方,盡管中間經過種種挫折,這種理性主義傳統一直是西方文化發展的主旋律。尤其是在近代西方,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確立,理性崇拜成為一個重要文化表現形式,人的理性思維是判定一切事物的最后根據,無論是自然領域還是社會領域,都應訴諸理性的權威。工業文明是理性精神的最輝煌成果,培根的“知識就是力量”口號不啻是理性主義面向現實改造現實的最生動表達。從人的理性至上的信念出發,西方近代文化尤其強調人的現實生活實踐的合理性,高揚個體存在的價值,肯定人的現實幸福,無論是人的精神體驗還是肉體快樂,都被視為人性之常。在近代思想家看來,禁欲主義恰恰是最不道德的,人應該在現實自然與生活中弘揚自己的至善天性。這種理性主義文化追求也突出地反映在文學藝術與美學之中,理性主義美學家們肯定人的現實生活,注重人的主體心理的審美體驗,強調通過理性和經驗去認識表現世界,創造人的現實生活,并要求藝術在反映感性世界中表現人的審美理想。以康德、黑格爾為代表的德國古典美學,更是將這種理性主義美學主旨發展到了極致,他們將審美活動作為主體心意結構完善的重要環節,認為審美實踐是個體自我意識覺醒的重要方式,是聯結理論理性和道德實踐理性的重要橋梁,這可以說是對近代西方美學精神的系統總結。
西方社會發展的歷史進程已向世人表明,由農業文明走向工業文明,對理性精神的弘揚是必須的。而在當代中國,我們正面臨著從農業文明向現代化過渡的艱深的歷史課題,在這種時代主旋律中,理性意識的加強是不容忽視的。現在舉國上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強調“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乃至于推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新體制,這一系列舉措都離不開科學理性精神。而這種理性文化視野下的審美精神同樣對我們的美學建構有借鑒和啟示作用,這里的一種重要借鑒就是發揚美學的現實主義傳統,使美學貼近時代生活,與中國的改革同潮共涌,從而在當代審美實踐的對立與沖突中,強化人的主體自覺意識,開掘現實主義的審美理想。
在對科學理性精神的弘揚中,我們還應注意克服大工業物質文明可能導致的人類精神文化生活的失落,這一點在西方近代文化發展中也體現得十分鮮明。具體表現為兩個方面,其一,理性主義在把人從上帝的奴婢地位中解放出來的同時,無形中又走到另一極端——把人性還原成為赤裸裸的個人利己性,這種價值觀客觀上導致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冷酷相對;其二,面對自然,理性主義采取的是一種機械的、功利主義自然觀,把自然僅僅視為對人有用的純粹物,進而在工具的層面上對待改造自然,這客觀上也導致了人與自然的尖銳對立,人失去了有生命的賴以存在的家園,人類審美意識得以確立的最后根基——人與自然的和諧也必然受到侵害。令人深思的是,在當代中國走向工業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西方文明發展的這種副產品也露出端倪:審美理想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被淡化了,人生理想也往往被片面地理解為物質功利和生活實用,工業化對大自然的侵蝕破壞也愈演愈烈……
如何在借鑒西方理性文化精神加速中國現代化的同時,注意克服由此所帶來的文化弊端,特別是注意充實社會發展的文化含量與人性價值,這是我們深化美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課題。
三、對二十世紀現代文化精神的合理借鑒
從宏觀角度看,二十世紀文化的演變態勢是以檢討十九世紀以前人類的理性傳統為特征的,這種檢討可以說滲透于社會文化的各個層面。大科學家愛因斯坦曾感嘆:“科學只能斷定是什么,而不能斷定應該怎樣”。的確,科學理性文化為人類帶來了巨大的物質財富,改變了人類物質生活的各個方面,但是科學在破除了宗教迷信的同時,卻又代之以自己的科學迷信,無形中抑止了其他文化形式的創造,“生活的極端技術化常會麻痹人類本身對生活的敏感性,技術操縱著生活的結果反使人類本身的生活機械化,而生活機械化的結果又使生活的活力僵化扼殺了生命的活力。”(注4)二十世紀思想家們的一個重大使命就是對科學發現的社會價值進行重新的思考與定位,再也不允許它向反人類的方向發展,要建立一種富有人文主義精神的新科學傳統,從而彌合科學與社會、技術與自然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沖突,促使文化的健康發展。
隨著二十世紀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的逐漸接近,二十世紀人類文化發展的重心也發生了引人注目的變化。十九世紀以前的文化是一種物化的文化,而二十世紀開始的文化則是一種致力于人化的文化。正是這種以人為中心,具有人文精神的新的文化發展視野,為美學的變革帶來了新的生機,在這種視野觀照下的審美精神,應該是以人為中心的。美學的對象是人的世界,它所表現的是與人相關的本質,與之相關的藝術也必然是確證主體生命自由的藝術,“也就是說,在每一種藝術活動的背后都潛藏著這樣一個問題:這個世界實際上到多大程度是人的世界,他能肯定這個世界適合于他自己、他的人性到什么程度。”(注5)
縱觀二十世紀西方的文化發展,真可謂學派林立,色彩紛呈。在告別了理性的神話之后,多向度的相對性思維越來越為多數人所接受。也許唯因如此,我們看到二十世紀人類文化的發展較之十九世紀以前更為生動豐碩,人類對個體生命的終極關懷也更為自覺,而且這種關懷是從多角度展開的,審美主體面對日新月異的文化背景,更應注意去體驗別人體驗不到的審美情境,諸如孤獨感、悲劇感、荒誕意識、審美重負等審美感受。意大利著名作家皮蘭·德婁曾意味深長的感嘆:“我是誰,我有什么證據來證明,我是我自己,而不是我的肉體的延續?”這種自我的迷惘恰恰折射出的是鮮明的自我。不容否認,現代人對自我價值的積極尋覓,一方面是對理性神話的積極揚棄,同時也從另一方面給美學和文學藝術提供了反思人類文化傳統的新的感覺天地。
以一種僵化不變的思維定勢對二十世紀西方文化精神予以否定,這顯然是不明智的,更何況改革開放后的中國正走向世界,世界也正走向我們。二十世紀全球人類信息的一體化,客觀地將我國的文化現代化進程與世界文化緊緊地維系在一起,我們的選擇只能是追蹤世界文化發展的潮流,在民族文化與世界文化的對接中更新光大我們的文化。反觀現實中國的文化發展,對西方十九世紀以前的理性文化傳統的認同似乎比對二十世紀西方文化精神的認同更容易一些,不容否認這里的核心問題在于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上的差異所致。僅以美學為例,近十年來我們翻譯引進的西方二十世紀各種美學流派的著述可謂不少,但是消化吸收得卻不盡人意,多是走馬燈似地宏觀掃描,或者玩一些概念游戲,而缺少對二十世紀文化精神的更深層體認。然而少了這層深刻的領悟,我們又何談超越與揚棄,又何談去建構當代形態的面向未來的中國美學?
人類的精神世界是一個豐富多彩的價值創造世界,除了理性的運思之外,審美鑒賞、情感體驗、道德評價等均是不可或缺的,這些不同層面的精神活動,共同表征著人類主體豐富的自由本質。從理性文化崇拜到理性文化反思,西方文化發展留下的是一條互補性進程軌跡,這中間具有歷史發展的內在必然性。認真地分析借鑒西方文化的這一發展特征,無疑將給我國的社會主義現代文化建設提供一種參照,同樣也將為我們的美學研究提供一種背景。
上面我們就當代美學建構的三重文化背景作了大致的掃描。由此我們可以認為,文化背景對美學的實踐與發展具有重要的制約作用,任何一種美學思潮與流派的產生,都不僅僅是一種技巧方法問題,而是人類文化形態變革的體現。美學與人類文化發展的這種緊密聯系,也提示我們必須注意美學研究中視野的開放性,未來的美學建構不求體系的一勞永逸與至善至美,而應追蹤人類主體躍動的節律,貼近人類文化實踐的現實去抒發、闡揚美的意蘊。從美學研究的開放性著眼,我們應看到,已經產生的各種美學理論,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因為它們都是人類文化之網的有機組成部分;同時每一種理論又都是不完備的,它們只是一定文化背景下面對人類豐富的審美活動的一種表現和說明,因而只是解釋說明了它能夠說明的,它不能覆蓋人類審美活動的全部意義空間,否則,美學的生命也就停止了。而每一種美學理論所擁有的這種“局限”,往往構成了新美學思潮萌生的直接誘因。進一步看,這種“局限”與其說是美學理論造成的,不如說是文化時代造成的。
一種深刻地體認了人類文化從歷史走向未來的運動規律的美學建構,才是真實的有生命力的,才是真正向未來開放的。
(注1)王陽明:《傳習錄中》。
(注2)宗白華:《美學與意境》,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3頁。
(注3)引自《當代西方史學流派文選》,人民出版社,第99頁。
(注4)參見拙著《文化·歷史·人——文化哲學導論》,華中師大出版社1991年版,第48—54頁。
(注5)喬治·盧長契:《審美特性》,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