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乳名禁忌和民俗心理

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沒有不是被人思考過的；我們必須做的只是試圖重新加以思考而已。

——歌德

一

姓名學（Anthroponymy）作為一個獨立的專門學科，是一個涉及文化人類學、符號學、民俗學、民族學、歷史學、社會學、文獻學、言語學等多種學科的科學。它的深層結構是一面既駁雜、又幽邃的大網，隨便一個小問題，也會讓你感到有說不明道不清、剪不斷理還亂的纏擾。本文論述的古人的乳名便是這樣一個乍看簡單、實則復雜的問題。

有人認為：乳名同名字一樣，不過是人之稱謂的一種符號。它“正是母愛與父愛的自然流露，是父母對子女的一種昵稱”?！半S便什么樣的小名都有，只要父母感到高興就行?！?注1)這種看法有相當的代表性，對近現代人說來似乎是不錯的，若對原始先民則未必然了。

據《華陽國志·南中志》記載：

有竹王者，興于遯水。有一女子，浣于水濱，有三節大竹流入女子足間，推之不肯去，聞有兒聲，取持歸，破之，得一男兒，養有才武，遂雄夷狄，氏以竹為姓。捐所破竹于野，成竹林。今竹王祠竹林是也（著重號為引者所加）。

竹王便是家喻戶曉的“夜郎自大”成語中的夜郎國國王是也。顯然這是一個以竹為圖騰的部落，并因圖騰崇拜而襲為姓的民間傳說。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由圖騰崇拜的對象（動物如熊、虎、貅，植物如竹、梅、林，自然現象如雷、電、風等）逐漸演變為某一氏族的共同標志——姓的現象絕非個別的存在，而是許多古姓所產生的普遍途徑。如禹的母親因吞薏苡而生禹，故夏人姓姒。簡狄因吞玄鳥卵而生契，故以契為子姓。(注2)伏羲氏因風而生，故曰風姓。又如黃帝“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注3)的記載，顯然不是這六種動物參戰，而是以這六種動物為圖騰對象的部落與炎帝部落大戰。他們是因近親關系而協同黃帝與炎帝作戰的氏族。戰國時的楚國國王作為有熊氏的后代，以熊命名者有穴熊、鬻熊、熊麗、熊狂、熊繹、熊艾、熊勝、熊楊、熊渠、熊康、熊紅、熊勇、熊霜、熊徇、熊儀、熊槐……。穴熊、鬻熊之名顯然與圖騰關系密切，而熊麗之后皆以熊為姓氏，正是當時“孫以王父字為氏”，“字乃可以為孫氏”之習俗的結果。王父名字恰是圖騰物的話，那么，孫之后的姓氏便因圖騰而產生是顯然的。

如果說以圖騰崇拜為姓在漢民族已成為一個古老的傳說，那么在一些少數民族地區至今仍保留著極為珍貴的活標本。云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的勐臘縣和景洪縣，據公元1982年統計有1700名克術人，其每個氏族的圖騰崇拜對象既是其氏族的名稱又是本氏族的姓，如水鳥氏、孔雀氏、虎氏、野貓氏、瓦雀氏、水葫蘆氏等(注4)。羅伯特·哈特對中國的家族制度進行考察后，認為中國古代氏族的許多姓便出于圖騰之名，他說：“在這個國度里約有400個姓，我發現其中某些姓與動物、果實、金屬、自然事物等有關，可以譯為馬、羊、牛、魚、禽、鳳、李、花、葉、米、林、江、丘、水、云、金、皮、毛等等?！?注5)盡管羅伯特·哈特舉例有不盡準確之處，如馬、魚姓便與圖騰關聯不大，但這并不影響他關于圖騰演變為姓這一結論的正確性?？傊?，“圖騰，剛開始時是一種種族的標記，然后轉變為種族的名稱”(注6)——即姓，這是人類童年普遍存在的一個文化現象，究其原因，顯然是二者都具有維系本氏族的精神紐帶作用及區別于別一氏族的符號標志的功能。

氏族之圖騰與氏族之姓的衍變關系既明，氏族圖騰與始祖之名的關系又如何呢？

可以肯定地說，從現存的史料記載來看，不少始祖之名(注7)皆與其氏族圖騰有密切關系。如炎帝之名便是“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注8)，從官名到人名都與圖騰密切相關。被《漢書·古今人表》尊為“上上圣人”的第一號人物伏羲有許多名字，如太昊、大昊、大皓、太皥等，從文字訓訪上講，明顯有崇拜太陽神之意，換言之，太昊之名亦因其氏族是日圖騰者而得之(注9)?；矢χk《帝王世紀》云“帝嚳名也”。而《卜辭》中的“”作：很像一個側面獸的形象。及《左傳》所稱高辛氏（帝嚳）所生才子八人中又有四人是以獸來作命名的（伯虎、仲熊、叔豹、季貍）。這種因圖騰而命名的例子在西方也不鮮見(注10)，從這一人類共有的現象中，“暴露出了一個事實，即圖騰動物不僅被用來作為部落的命名，同時亦被認為系部族的祖先”，即成為種族祖先的名字(注11)。

由此可知，不少氏族之姓及始祖之名之產生，確與圖騰崇拜有關，或者說，通過姓的確定或名的命名，進一步加強對其圖騰崇拜物的認同與聯系。

二

弗萊在談到圖騰觀為一種宗教信仰時說：“在一個圖騰部落里的成員，每一個人都以圖騰來命名，同時，往往相信他們是由圖騰所繁衍而來?！?注12)就中國所能見到的原始材料講，夏商時期，以本氏族的圖騰物作為每個國君的命名是毫無疑義的，至于是否本部族的“每一個人都以圖騰來命名”，因史料闕如而不得其詳。據《史記·夏本紀》記載：夏啟之后的三位帝王名為太康、中康、少康。陳夢家先生認為：太康即大庚、中康即中庚、少康即少庚，俱為日名無疑（《殷虛卜辭綜述》）。又商朝31帝也全是以天干命名：

大乙、大丁、外丙、中壬、大甲、沃丁、大庚、小甲、雍己、大戊、中丁、外壬、河亶甲、祖乙、祖辛、沃甲、祖丁、南庚、陽甲、盤庚、小辛、小乙、武丁、祖庚、祖甲、廩辛、康丁、武乙、文丁、帝乙、帝辛。

又據河北保定南鄉出土的三商勾刀銘文記載：

大祖日已、祖日丁、祖日乙、祖日庚、祖日丁、祖日己、祖日已；

大兄日乙、兄日戊、兄日壬、兄日癸、兄日癸、兄日丙；

祖日乙、大父日癸、大父日癸、仲父日癸、父日癸、父日辛、父日乙。(注13)

三刀銘文所列祖、兄、父名皆由天干命之。

由此不難看出夏商時代的帝王因崇拜太陽神而俱以太陽為名的“日名”特征。具體的取名方式則按生日而命，即“帝祖乙以乙日生，故謂之帝乙”(注14)，“‘微字上甲，其母以甲日生故也?！碳疑樱匀諡槊w自微始?！?注15)正因為殷商“直以生日名子”（《白虎通義·姓名篇》），才會出現如三刀卜辭中的兩個大父與仲父、父均名為“癸”的重名現象。

這種以“日名”作為夏商時代統治階級命名的習俗，正是先民圖騰崇拜心理的明證。它不僅表現為以各種不同方式對圖騰對象的崇拜（猶如紋身、舞蹈），更主要的是，在其圖騰觀念中，圖騰物是他們部落的始祖（或與他們是同一祖先），因而能夠保護本部落的族人，能夠防御其它部落的進攻，能夠抵抗自然災害的侵襲……總之，他們深信圖騰物與他們之間有極神秘、極親密、極特殊的關系。本部落若以圖騰物來命名（姓），他們個人若以圖騰物來命名，因“觸染律”的神秘作用，圖騰物的神奇功能便會因名的連接而傳遞給本部落或本人，期冀本部落或個人強大興旺。因此，“在原始人看來，對于存在物或客體的這種我們認為只起著名字的唯一作用的標記，則是次要的，附屬的東西，……對原始人來說，名字的真正作用不在這方面。但是，他們又有一些為我們的名字所根本沒有的極重要的作用：名字表現了、體現了個人與其圖騰集團、與祖先（個人常常是祖先的化身）、與個人的圖騰……的親族關系?！?注16)這便是原始先民命名習俗反映出來的深層心態。

正是在同一心態作用下，產生了與此緊密相關的另一習俗——對嬰兒隆重的命名之禮：嬰兒出生后的“三月之末”，“父執子之右手，咳而名之”，然后，“告宰名，宰辯告諸男名。書曰：‘某年某月某日某生’，而藏之。宰告閭史，閭史書為二，其一藏諸閭府，其一獻諸州史，州獻諸州伯，州伯命藏諸州府?！?注17)因此，明代田藝蘅說：“遍告內外，所以昭其名也；書而藏之，所以寶其名也?！?注18)此“昭名”、“寶名”之俗說穿了仍不外是個人因圖騰而命名，名因圖騰而獲得了至尊至貴的身價的緣故(注19)。

到了周代，呼字、稱號、追謚等習俗漸漸興起(注20)。大約在周末直至春秋戰國時期，名也漸漸有了正名、乳名之別。由此，正名與字、號攜手聯合，“名以正體，字以表德”(注21)，共同走進達官貴族、文人雅士的象牙之塔。此后的正名，慚漸失去先民命名習俗的原始意蘊，便是勢所必然的。相反，乳名作為一種比較原始的民俗現象，幾千年來一直在民間廣泛流傳，因而，乳名較多地保留著先民命名的某些原始習俗和心態，也是必然的。(注22)例如以圖騰物作為乳名命名的習俗仍然存在：

周公名子日禽，……衛侯、魏（韓）公子、楚太子皆名蟣蝨，長卿名犬子，王修名狗子，……北土多有名兒為驢駒、豚子者。(注23)

另據趙翼《郂余叢考》、周壽昌《思益堂日札》、梁章鉅《浪跡叢談》、王士禛《池北偶談》及其它史書、筆記記載，各個朝代文臣武將以動物為乳名的有：

虺、史狗、史魚、伯蠆、堵狗、司馬狗、狗兒、豬兒、石狗兒、石抹狗狗、紇石烈豬狗、虎兒、阿龍、驢、黑驢、羊……。

雖然不能說這些乳名全部體現了先民們圖騰崇拜的原始心態，但是這類乳名（包括以植物為名等）作為原始先民以圖騰來命名個人這一集體表象的遺孑，仍然可以窺見這一習俗背后的原始心態。這些把動物（須是遠古時某一氏族圖騰崇拜的動物）、植物（亦須是遠古時某一氏族圖騰崇拜的植物）或其它無生物作為個人命名的現象，猶如考古中的活化石一樣，具有科學價值是無疑的。

六朝時佛道盛行，佛道用語一時成為當時人取名的熱門貨。這一取名習俗，仔細分析起來，仍與以圖騰物來命名的習俗有著精神上的內在聯系，是圖騰命名的置換變形——將遠古圖騰崇拜的動、植物置換成當時人們十分迷狂的宗教（釋、道）內容。換言之，釋道作為新的宗教替代了原始的圖騰宗教而成為時人取名的習俗。如果說二者有何不同的話，竊以為圖騰命名主要流露出個人與圖騰、與始祖的親族關系和在“觸染律”的神秘支配下產生的期冀心理，而以釋道命名則主要表現了時人求神拜佛佑護的心理。

三

正名與乳名分家之后，隨著階級社會中上下尊卑秩序的確立，貴賤等級觀念的形成，正名與字、號漸漸有了不少忌諱，周代取名的“五則”“六避”便是目前知道的最古最典型的禁忌規則。之后各種各樣的忌諱隨時代而發展、變化，逐漸形成中國獨有的“史諱學”。陳垣先生在其專著《史諱舉例》中說：“避諱為中國特有之風俗，其俗起于周，成于秦，盛于唐宋，其歷史垂二千年。”簡明概括了中國避諱的發展歷史，限于題目此不贅述。

周代的“五則”“六避”規則不僅適用于周以前的名，而且也適宜于正名與乳名分離后的乳名，因為這些規則的主要精神逐漸融合在乳名的民俗特點中了。

所謂“六避”，便是《左傳·桓公六年》引魯大夫申繻的話說取名的六條禁忌：

（取名）不以國、不以官、不以山川，不以隱疾、不以畜牲、不以器幣。

與此相輔并行的是周人取名需要遵循的五條原則（“五則”）：

1．“以生名為信”——按嬰兒出生時的生理特征來命名；

2．“以德名為義”——從“德”的期望來取名；

3．“以類命為象”——按相貌等身體特征來取名；

4．“取于物為假”——用器物作為嬰兒命名的根據；

5．“取于父為類”——以嬰兒與父親的相似處取名(注24)。

與這些奇怪的規則、禁忌相關聯的是對名字的保密習俗(注25)，也或者就是禁忌的擴大與觸染。總之，這種對乳名禁忌和保密的習俗，并非中華民族所獨有，而是世界上許多民族都普遍存在的。譬如“每一個埃及人都有兩個名字，一為真名，一為好名；或一為大名，一為小名；好名或小名是為大家知道的，真名或大名則小心隱瞞不讓別人知道。婆羅門的小孩每人也都有兩個名字，一是公用的，另一是秘密的，后者除他父母之外，誰也不知道?！?注26)中國人的正名、字、號等則與其“好名”（或“小名”）、“公用的”名字相同。

又如，在古羅馬尼亞的加勒王國，凡是與國王的名字相同的字、相同的音都要另換新詞。中非巴?，斎说膰跛懒艘院?，他的名字便從本民族語言中永遠廢棄不準使用，如果他的名字是以其它動物來命名，那么這類動物只好改名；如果國王的名字是以鳥蟲、樹木、花草、顏色來命名，那么，也只好委屈這些動植物等另換“高名”了。這又和我國古代取名的六種禁忌何其相似乃爾！《左傳·桓公六年》記載；

周人以諱事神，名，終將諱之。故以國則廢名，以官則廢職，以山川則廢主，以畜牲則廢祀，以器幣則廢禮。晉以僖侯廢司徒，宋以武公廢司空，先君獻、武廢二山。是以大物不可以命。

很顯然，假如以國名、官名、山川名、畜牲稱、器幣名來作為國君的命名，那么國名……等都要隨之改變。尤其廢棄國名事關國體，只好讓國君委屈一點。國君尚且如此，“至輕至賤”之民眾，何敢越雷池一步！話說回來，假如國君不肯受此約束，硬是破禁，沒辦法，諸物只好與國君讓路。如“司徒”是官名，因為晉僖侯把它作為自己的名字，只好將司徒一官職廢棄另立中軍代之，“司空”也是因宋武公名之而改作司城了。魯國境內有二山名叫具山、熬山，也是因魯獻公起名為姬具，魯武公起名為姬熬而把此二山改作它名。

過去有人簡單地把這種民俗現象看作“避諱”，“是封建帝王家天下思想的產物，也是‘尊祖敬宗’的宗法制度的產物”(注27)。前引《左傳》云“周人以諱事神，名終將諱之”下“疏”：“諱始于周”?？梢姟氨苤M”的第一義乃為“事神”故?！懊K將諱之”即《禮記·曲禮》所謂“卒哭乃諱”也，其“事神”之意甚明。

另外，“諱”作為一種民俗現象，與乳名的保密習俗相滲透，還有一層含義——

在原始先民的意識中，名字（乳名）和身體的其它部位一樣是受之于父母的，因而人的名字（乳名）和身體不是代號和實體的關系，而是人本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且是極為重要的一部分。它雖不像身體的某一部分形體看得見、摸得著，但它卻像靈魂一樣是整個人的一種標記。故，古小說中常有妖異“呼名落馬”的情節，因為巫術只有在和真名聯系在一起的時候才會發生效應。在這里名與魂是相通的。名字（乳名）正因為如此重要，原始先民才為此特別制定了乳名保密的種種措施。

為了避免類似的災禍降臨，人們不僅極力隱諱自己的真名，采取種種保密措施，而且制定種種禁忌，禁止人們直呼其名。周人取名的六種禁忌，很可能與保密名字，免致損害有關。道理很簡單，國名、官名是人們常常提到的名稱，山川、畜牲是人們祭祀之處和祭品，器幣更是人們生活中頻繁接觸的必需品（隱疾，以疾病取名本身即不祥），總之，這些名稱都是人們經常呼叫的，不易保密。相反，很容易為仇家所害?？上В@一原始心態卻被后來的忌諱的云霧所遮蔽。

對名字實行種種禁忌和采取種種保密措施，既然對人的保護有如此神秘的力量，故而產生了以下種種有趣的民俗現象：

在名字（乳名）保密之外，連幼兒的年齡、生辰八字都要保密，有所忌諱。不然，年齡、生辰八字一旦為仇人所知，同樣可以用巫術的方法置人死地?！耙虼?，詢問孩子的生日也是犯忌的。”(注28)

而且指甲和頭發也要有所忌諱，注意將脫下的指甲和頭發妥善保存，以免為“模仿的巫術”所加害。

歷史上、文學作品中、各種筆記中有不少這類記載。例如漢朝有名的“巫蠱之禍”?！斗馍裱萘x》中姜子牙拜死趙公明，《楊文廣平南蠻十八洞》中金精娘娘把草人當作楊懷恩拜了七晝夜，最后用三枝箭分別射草人左目、右目、心臟，真人楊懷恩果然先瞎了左眼，又瞎了右眼，最后大叫心痛而死?！都t樓夢》中描寫趙姨娘勾結馬道婆之所以能夠用巫術整治鳳姐、寶玉，原因是馬道婆不僅知道“他二人年庚”，而且她本人便是“寶玉寄名的干娘”。又如許多小說中描寫精怪叫人的名字，千萬不能答應，不然要受害。以及長媽媽曾經給魯迅講的“赤練蛇”的故事，其結論也是：“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他。”(注29)如此等等，分明是名字禁忌的民俗現象在文學中的反映。

總之，名字的種種禁忌，最初的原因是為保密起見；名字的保密，則與巫術崇拜及其恐懼有直接聯系。至于名字的禁忌（或“避諱”）含有“尊祖敬宗”的宗法觀念，則是后來的延伸義或第二義了，并且多保留在正名或字號之中。

是否如此禁忌或保密，即可高枕無憂了呢？似乎古人并不十分放心，他們認為：“凡曾一度接觸過的兩物間仍有神秘的聯系”(注30)，名字作為活人與死人神秘聯系的中間物，亡魂常常借著名字返家，不管是惡意還是善意，作為生者都是忌諱的。因而，西方有一風俗：“當一個人死后，即被換上了新取的名字，于是人們可以自由地呼叫他，因為所有的禁制仍然附留在舊有的名字上，這種做法似乎是預設鬼魂不知道且無法知曉他新名字的假定?！?注31)中國古代的謚號有兩層含義。一避諱，史學家鄭樵認為：“以諱事神者，周道也。周人卒哭而諱，將葬而謚；有諱則有謚，無諱則謚不立。……生有名，死有謚；名乃生者之辨，謚乃死者之辨?！保ā锻ㄖ尽ぶu略》）。二表彰，所謂“謚，行之跡也”（許慎《說文解字》）。不難看出，謚號的第一義便是人死后為代替生時之名而賜予的新名?！坝兄M則有謚，無諱則謚不立”，正說明“溢號”這種最原始、最深層的心態與西方的新名字之俗不謀而合。那么，這種人死之后換新名的習俗，是否為保護名字（乳名）而做的一種移花接木之術呢？

只要我們了解了古人認為名字（乳名）如同牙齒、指甲、頭發一樣是人體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那么，對于加在名字上的種種禁忌和保密措施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形成這種帶有原始文化特征的民俗現象的原因，詹·喬·弗雷澤在其名著《金枝》中說：“可能有一部分是害怕引起邪惡鬼靈的注意，也有一部分是害怕被巫師們知道了將借以加害于叫那個名字的本人?！?注32)

四

至此，我們必須回答這樣一個問題：“昭名”、“寶名”的“遍告內外”與“偷名”、“借名”的小心保密的矛盾。在解釋這一矛盾之前，我們首先應該了解一下原始先民的思維特點——“矛盾律”和“互滲律”共存，邏輯和先邏輯交織。“原始人的思維在很多場合中都顯示了經驗行不通和對矛盾不關心”，“表現出幾乎永遠是不分析的和不可分析的”(注33)。先邏輯的思維無序，生活現實的駁雜悖謬，原始先民在這里用兩個標準來達到不同的目的，從而形成一種神秘的復合與矛盾。當名字與圖騰顯示一種親情關系時，那是光榮自豪的事，采取隆重的命名儀式當然值得。一旦名字作為某種神秘的力量襲擊追攝的目標而躲避時，當然保密是重要的，豈敢再招搖過市，自找倒楣。這兩種矛盾的習俗到后來，前者保留在正名的儀式中，后者保留在乳名的禁忌中。為了更好地理解這一矛盾現象，請看列維-布留爾的闡述：

在原始民族的思維中，邏輯的東西和原（先）邏輯的東西并不是各行其事，涇渭分明的。這兩種東西是互相滲透的，結果形成了一種很難分辨的混合物。由于在我們的思維中邏輯定律絕對排斥一切直接與它矛盾的東西，所以我們不能適應那種邏輯的東西和原（先）邏輯的東西共存而且同時在智力機能中各顯其能的思維。在我們的集體表象中仍然保留著的原（先）邏輯的因素太弱了，不足以使我們再現那種以原（先）邏輯因素占統治地位但不排斥邏輯因素的智力狀態。

有些民俗現象產生的最原始、最深層的心態在今天看來似乎有點幼稚可笑，而有時又互相矛盾、不可解釋。其實，這正是原始人的“先邏輯心理狀態”的一大特點，同時又是民俗研究中時時應警惕的一點。

本來，名字（乳名）只是先民在自己的原始觀念中對自身規定的一個形象符號(注34)?？墒牵让駞s在一種普遍的希冀保護和認同心理作用下，“每一個人都以圖騰來命名”。后來又因人的生存極度困難，尤其嬰兒長到成人更需要闖過道道鬼門關。換言之，死亡之神無時無刻不在威脅著每個人，致使先民們在“‘先邏輯’（Pre-Logic）心理狀態”驅使下，“忽視經驗的教訓”，“置事物之因果關系于不顧”(注35)，把人的生老病死看作是巫術的侵害和神秘的力量，而不承認“自然因果律”。在巫術和神秘力量的恐懼中，把所有內在的心理感覺同化于外界的直觀經驗?；蛟S是作為對自身的一種“調節的需要”(注36)，名（乳名）作為人身體的一部分從此就與每個人的生死禍福結下不解之緣。因此，名字（乳名）作為原始人的一種符號，“從它誕生的時刻起被帶上了一種強制的特點，一般人卻沒有意識到這一特點的存在。這種特點與一種信任感有關，也與……關于符號的原先假設有關?！?注37)盡管原始人在一種集體無意識心理的推動下，對人類符號——名字——的產生帶有索緒爾所稱的那種“記號的任意性”，但它一誕生便未被懷疑過它應有的功能。殘酷的現實是，先民并未因乳名的種種禁忌和保密措施而安享太平，人——尤其是幼兒的現實災難依然存在，因而先民覺得僅此還很不夠，尤其是對幼兒的保護更是如此?，F實逼得他們繼續尋求保護的良方，聰明而又愚昧的原始先民在殘酷的現實中再一次以一種荒誕而又嚴肅的喜劇形式在乳名的命名上打下了扭曲的烙印。

其實，原始先民這些不合邏輯或互相矛盾的取名禁忌與特點，只是科學高度發達的今天我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而已。假如從原始人的“先邏輯的心理狀態”去預測周圍一切都是巫術和不可知的神秘力量所致的話，那么原始先民把一切不尋常的、亂人心緒的、嚇人的事物的原因都歸之于我們所謂的超自然。就他而言，這些事物當然不是超自然的東西，而是他們經驗世界的東西(注38)。例如，小孩在毫無醫療條件的情況下，因生病而夭折。我們今天看來是非常明白的，由因致果，勢之必然。然而，原始先民則認為這是冥冥之中的一個什么鬼、神勾索去了的結果（俗語“閻王叫你三更死，活到五更定不能”，明顯反映出閻王主宰人間生死(注39)的民俗心理）。由此不難看出，在原始先民那里，任何事物的發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由神秘的和看不見的力量引起的。

這種“原始意象”亦即深層的民俗心理，可以從古人乳名表現出的特點略見端倪。古代的乳名大致有以下一些特點：

甲、自貶型。宋人俞成概括為：“古者命名，多自貶損：或曰愚曰魯，或曰拙曰賤，皆取謙抑之義也?！比舜篌w認真，故其小名，多非佳字，足見自貶之意。”(注40)自貶型的乳名又可細分以下幾個特點：

1．丑化。《莊子·達生篇》有人名祝腎?！读凶印珕柶酚忻汉诼??！侗眽衄嵮浴酚忻麑O卵齊、李蛆、郝牛屎者。《左傳》晉成公名黑臀，衛侯之弟名黑背，衛臣有叫右宰丑者，周臣有名虢公丑者，魯文公名其子曰惡?！稘h書·功臣表》中有名掉尾?！督鹗贰方鹭Ｐg之孫名羊蹄，胡沙虎之子名豬糞，又有小名叫李瘸驢、郭蝦螞者?！对贰凡鹕炒巫用ㄆ?，皇慶中有駙馬名丑漢。另如著名的南北朝詩人謝靈運的乳名叫奴奴，南朝宋武帝劉裕的乳名叫寄奴，辛棄疾的名句“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便指劉裕事。這種以丑類命名的習俗，直到現代有些偏遠的鄉村仍然盛行。據筆者所知，叫什么丑、二丑、小賴兒、二賴兒、臭臭、傻蛋、孬蛋、賴渣，糞堆兒、狗屎……等等丑名者仍大有人在。

2．物化。這類名字（乳名）史載更多，如前面已有例舉。另著名的有司馬相如叫犬子，晉時王導叫阿龍，唐高祖李淵叫虎，唐玄宗李隆基叫鴉，宋孝宗趙眘叫小羊，白居易一侄兒叫阿龜，辛棄疾有一兒子叫鐵柱。(注41)“張景胤小名查，父茂宗，小名梨。宋文帝嘗戲之曰：‘查何如梨？景胤答曰：‘梨為百果之宗，查何可比？’”(注42)古人以動植物命名的習俗流傳至今，在現代某些地方仍不時聽到如磚頭、鎯頭、牛、馬、樹林、鐵頭斗兒、板兒、狗、驢、鱉、狐貍、山、鴉、羊，虎子……之類的乳名。

3．愚拙化。例如魯魯、傻傻、憨子、混子、悶兒、冤兒、愁兒……蜀后主劉禪小名叫阿斗，后來竟成了白癡、愚拙的代名詞。

4.男人女名。清趙翼《陔馀叢考》卷四十二“男人女名”條下有大量例證：

古有男人而女名者，如……魯隱公名息姑，《春秋傳》有石曼姑，《孟子》所稱馮婦，《莊子》所稱偊女高，《戰國策》所稱女阿，《史記》惡來之子名女防，《荊軻傳》徐夫人七首（注：徐、姓，夫人、名，男也?！稘h書·郊祀志》有丁夫人……丁、姓，夫人、名，男也）?！稘h武內傳》及《后漢書》，魯女生，長樂人，絕榖八十余年仙去。《三國志·陸抗傳》有暨艷?！端螘肤斔∽峙?。《梁書》馬仙琕本名仙婢?！段簳泛笪赫殉傻塾凶尤臻懫?，……《后周書·蔡佑傳》有夏州首望彌姐。《唐書》李君羨小字五娘。《五代史》后唐莊宗有衛州刺史李存儒，本姓楊，名婆兒，錢镠小名婆留。《宋太宗紀》有西族首領名羅姝，此皆男子也。

乙、佑護型。此類從名字上直接顯示特征者，亦可細分為四點：

1．求神佑護。例如以神護、神保、神助、神佑、紫陽、道濟……為名者；

2．求佛保護。例如以佛護、佛保、佛助、佛佑、沙彌……梁武帝小名阿練，阿練典出《大寶積經》：“阿練兒，梵語虜質不妙……唐云寂靜處也。”北齊王叔朗乳名便叫沙彌。另據日本《東洋史研究》第三卷第六期，第四卷第十二期的統計：六朝人名今見帶“僧”字的計122人，“曇”字的39人，“佛”字的24人，可見當時佛事盛況及當時人對佛力無邊的崇信；

3．求天保護。例如天保、天佑、天得、天賜、日照、萌、啟明、東亮……；

4．求物保佑。這類乳名更是五花八門，多姿多彩。樹石山水花草都可能是其求佑護的對象。追根求源，這些以植物與動物取名多是不同區域或不同氏族圖騰崇拜的遺孑。

如前所述，起乳名的民俗心理是一種相悖無序的、十分復雜的矛盾心理。盡管原始先民對取名字采取一系列保密措施和禁忌原則，但仍不能有效地防止巫術加害和妖異相犯。一向注意總結經驗教訓的先民們，在先邏輯心理的支配下，仍然相信“這些現象只有靠魔法才能解釋得通”，認為人的死亡“不是鬼殺了他，就是巫術殺死他。”(注43)檢查自身，很可能是保密工作做得不好。為此，干脆再加一道堤防，于是乎，為使名字做到絕對保密的程度，除原有的禁忌原則和保密措施外，又衍生出“借名”、“偷名”、“寄名”、“撞名”(注44)之俗，猶如今天之“雙保險”矣。

因此，與其說自貶型的取名方式乃“皆取謙抑之義”，佑護型的取名方式是“帶有迷信色彩”(注45)，不如說是原始先民愛惜生命的本能意識在取名上的自然流露。

可以想象，在科學技術很不發達的古代，人自出生到老死不知要經歷多少個溝溝坎坎、風風雨雨，很多人由于各種原因——疾病、瘟疫、災害及各種禍事會喪失生命。據考古學證明：在100萬年前，全世界總人口約50萬，而到公元前一萬年新石器革命前夕，世界總人口增長到300萬。100萬年增長250萬，全世界平均每年增長2．5人，人口增長率大部分時間是零。無情的數字殘酷地表明：人口死亡率竟與出生率持平。不僅如此，而且人們的壽命也令人吃驚地短暫，山頂洞人的壽命在30歲左右徘徊，尼安德特人的平均年齡在20歲以下，有20％的人才有希望活到30歲。古人往往把這種現象看作“壽限”，或被巫術侵害。因而“自貶型”取名方式的流行，便是基于這樣一種深層心態：丑化也好，物化也罷，愚拙化、女性化也罷，他們是狗是驢，是糞堆兒是賴渣，是憨子是傻子，是女人（婦女在古社會也最受輕賤歧視，有“面條不算飯，婦女不算人”之諺），總之，他們不是人，因而不會引起閻王的注意。這樣，閻王爺就不會叫他去了。同樣是為了向閻王爺有個交待，與自貶型取名方式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態度，這便是“佑護型”表現出的自尊：神護、佛助、天?！傊?，后臺很硬，閻王你想怎么著？這一取名的自尊心理既與謙抑心理相輔相成，也和前面論述的以圖騰命名的民俗心態相交織。

正因為以前的學者不了解古人這一取名習俗的深層心態，所以面對“專以兇神惡煞為名”，發出“何也”(注46)的疑問；對古人“以畜類命名”的風俗，以致“行之仕宦，列之史書”，感到“此則真不可解也”(注47)，當這一習俗與周時的“五則”、“六避”相矛盾時，有學者因大惑不解而懷疑申繻之言有何根據。(注48)

這一取名習俗的深層心態——害怕閻王勾魂索命的愛惜生命的本能意識在另一類乳名中流露無遺，如：留住、拉住、栓柱、鎖柱、鎖成、留成、留根、扎根、保住等。為了雙保險，有的地方盛行給孩子剃陰陽頭——陰陽界兩不管的地方，閻王爺容易忽視；有的地方流行戴銀項圈——如魯迅筆下的閏土——圈住之意也。若仍不放心，干脆再認個干娘，干娘須姓劉，劉者留也?？芍^用心良苦！

與這種自貶型、佑護型的取名相映成趣的是另一類名字：霍去病、萬壽祺、辛棄疾、湯頤年、李永年、嚴延年、左延年、陳萬年、毛延壽、廖永安、李龜年、高百年、逢吉、辛成等等，直接表達了古人希望祛病除災、延年益壽、僥幸成人的良好愿望。

總之，縱觀古代取名的特點及加諸名字（乳名）的種種禁忌，其深層的民俗心理無非是：第一、以圖騰物命名不僅反映了先民敬神尊祖的尋根意識，而且流露出對圖騰、始祖的崇拜、期冀、認同的神秘心態。第二、自貶型、佑護型的取名習俗，無疑反映出先民愛惜生命的本能意識。不管自貶或是祈佑，無非是想使艱難的生命之旅多一些安全系數，少一些不測之虞。

有位哲人說過：人類探索生命的奧秘，認識自然的過程，猶如一個沒有終點的接力賽，很多人難免在漫長的旅途中摔跤碰壁，或半途而廢。不過，最后達到（其實應是接近達到）終點的人并沒有資格嘲笑前人，沒有他們，又怎么會有后人的達到（或接近）終點呢？何況人類探索生命的奧秘、認識自然的過程，才真正是沒有一個終點呢！

(注1)(注27)(注45)王泉根《華夏姓名面面觀》，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35—136、306、121頁。

(注2)班固《白虎通德論·姓名》第八卷：“禹姓姒氏，祖以億生。殷姓子氏，祖以玄鳥子也?！蓖瑯佑涊d又見王充《論衡·奇怪篇》第十五。

(注3)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

(注4)詳見顏思久《克木人的村社和氏族制遺跡初探》。

(注5)引自摩爾根《古代社會·人類其他部落中的氏族》，第2編第15章，第361—362頁。商務印書館1977年8月版。

(注6)(注11)(注12)(注31)引自弗洛伊德《圖騰與禁忌》，第140頁。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5月版。另弗萊、溫德特等人類學家均認為圖騰物被用來作為部落的名稱。

(注7)始祖神話（傳說）由于流傳過程中的衍變與歧異，氏族始祖及三皇五帝之名在各種記載中五花八門。如黃帝，《史記》說他“名曰軒轅”（《五帝本紀》），《路史》則說：“又名玄律”（《后紀》五），皇甫謐云“居軒轅之丘，因以為名，又以為號”（《帝王世紀》），《史記集解》說黃帝“號曰有熊氏，又曰縉云氏，又曰帝鴻氏，亦曰帝軒氏．”本文論述時只有從一而是，自圓其說，而不旁及考證。

(注8)《春秋左傳·昭公十七年》。

(注9)詳見何新《諸神的起源·太陽神與遠古華夏民族的起源》。三聯書店1986年12月版。

(注10)詳見胡愈之譯《圖騰主義》，第79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11月影印本。

(注13)詳見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卜辭中的古代社會》。

(注14)《太平御覽》八十三引《帝王世紀》。

(注15)《史記·殷本紀·索隱》。

(注16)(注33)〔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第45、102頁。商務印書館1981年1月版。

(注17)《禮記·內則》。

(注18)（明）田藝蘅《留青日札》第十六卷“字”條。

(注19)“昭名”亦即后世正名的公開使用?！安孛敝字敝两F代還在浙江一帶流行，只不過已由古之“藏諸閭府”變為藏諸族譜而已。乳名因另一種民俗心理與“名終將諱之”習俗相融合，而產生出新的禁忌與保密習俗，此恰與正名的“昭”、“揚”相對照。

(注20)參見張克采編著《中國風俗史》第26—27頁。上海三聯書店1988年2月影印版。

(注21)(注23)《顏氏家訓·風操第六》，卷第二。

(注22)后代人的乳名作為周以前人名的一種標本，作為一種先民文化現象的遺孑，仍具有一定的科學價值，放本文將后人乳名仍作為考察原始先民命名的深層心態的一個視點。另一方面，周以前的人名作為后代正名、乳名產生的母體，它同時兼有后代正名與乳名兩方面的特征，故本文擬將周以前的取名特點從乳名的角度試作闡述。

(注24)這種取名規則直到漢代仍如此。王充《論衡·詰術篇》記載：“其立名也，以信、以義、以象、以假、以類?！?/p>

(注25)關于中國古代乳名的保密習俗雖未直接見諸史籍記載，如果對流行于民間的“寄名”、“偷名”、“借名”、“撞名”之習俗，對年齡、生日、八字的保密習俗，對指甲、牙齒、頭發的保護習俗，對“呼名落馬”的傳說進行綜合研究之后，我們認為：中國古代的乳名確有保密的習俗。只不過埃及的真名、婆羅門的秘密名字，直接的保密措施便是不讓別人知道。而中國古代人的乳名保密有一套系統的措施保證：“寄名”是借神、佛的力量把自己保護起來，將真名（乳名）隱蔽起來，而“借名”、“偷名”、“撞名”大有瞞天過海、偷梁換柱之意，本意仍為保護乳名。“呼名落馬”的傳說則從反面說乳名不保密的危險性。

(注26)(注32)詹·喬·弗雷澤《金枝》，第363、368頁，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注28)李惠顏《廣州市民間禁忌語之初步研究》（北大館藏抄本）。

(注29)魯迅：《朝花夕拾·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注30)林惠祥《文化人類學》第五篇第九章“魔術、禁忌及占卜”。商務印書館，1991年2月版，第251頁，

(注34)許慎《說文解字》云：“名，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痹瓉砻鳛槿俗悦姆枺谔旌诤鬅o法相見時，是以口打招呼、傳遞信息的交際工具。

(注35)(注38)(注43)榮格《現代靈魂的自我拯救》，第193—194、195—196頁。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

(注36)(注37)勒內·托姆《突變論：思想和應用》，第354、355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

(注39)佛教傳人中土之后，漸漸把印度古神話中管理陰間的主宰閻王（梵文yamarāiā的意譯）冊立為中國冥府的司命之神。佛教中的閻王不僅中國化，而且進一步世俗化。為行文之便，本文使用閻王一詞，是從民間文化積淀定型之后的寬泛意義上使用的，而不具體區分某一階段、某一民族的司命之神的名字。

(注40)宋·俞成《螢雪叢說》卷一。

(注41)辛棄疾為兒作《清平原》詞一闕：“靈皇醮罷，福祿都來也。試引鹓雛花樹下，斷了驚驚怕怕。從今日日聰明，更宜潭妹嵩見。看取辛家鐵柱，無災無難公卿。”

(注42)明·何良俊《語林·言語上》卷四，欽定四庫金書本。

(注44)據《中華全國風俗志》記載：“曲江之北有大山二，一獅于山，一即象山。兩山相接處有石門，鄉人稱為雙石門，為曲江通海之道。一般鄉愚呼之為石公。有時小兒啼哭不安，即選擇黃道日，備香糕、果品、索齋、紙錢、錫箔等等，至雙石門借名。其名必嵌有石字。先用硃紙請道士書‘雙石成’或‘石天保’等名字，至雙石門，拈香祈禱后，將硃紙所書之名貼于石門上，沿路呼所取名字還家。俗傳如此能使小兒強壯，易于長大。此種舉動俗稱借名?！薄巴得e，則先探知其家人丁興旺”，然后將某家的名字用一定儀式偷回來，“自此可以無災病矣”?！氨P縣初生小孩，除寄拜干父母外，有一種撞名之風俗?！瓝顸S道古日，在大路之畔，陳列果品，焚香燒錢，而后靜伺行人。第一經過其畔之人，便以為小孩之干父母，享以果品，以求認繼。而其人無論如何不能推卻，只得承認為干父母，并為小孩易以姓己之姓，并另更一名?！?/p>

(注46)清·趙翼《陔馀叢考·命名奇詭》，卷四十二。

(注47)情·梁章鉅《浪跡叢談·丑名》，卷六。

(注48)清·王士禛《池北偶談·談異四》，卷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