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論古典藝術美——“圓”

文藝美是什么，這是文藝美學一直在探尋而又難以作出一致回答的一個命題。錢鐘書在《談藝錄》中提出了文藝“圓”說，以“圓”為文藝美。這是錢鐘書在考察了大量中外典籍中有關“圓”說現象的基礎上提出的。以“圓”喻文藝美，是古人的創造。但是，錢鐘書卻賦予了“圓”說以新的內涵，創造性地把古人對美的事物、美的藝術的形象比喻上升為對文藝美的總體概括。本文擬就錢鐘書文藝“圓”說命題的提出，他賦予文藝“圓”說的內涵，文藝“圓”說在文藝美學史上的地位及其貢獻等問題作一論述，以就教于學界。

文藝“圓”說命題的提出

在《談藝錄》的“說圓”一則中，錢鐘書首先考察了中外有關以“圓”作為某一物象象征的現象。他說：“孔密娣女士曾在里昂大學作論文，考希臘哲人言形體，以圓為貴。予居法國時，聞尚未刊布，想其必自畢達哥拉斯始也。竊嘗謂形之渾簡完備者，無過于圓。吾國先哲言道體道妙，亦以圓為象?！兑住吩唬骸橹拢瑘A而神?！了箍ā端急驿洝氛撝婧险嬖?，亦謂：‘譬若圓然，其中心無所不在，其外緣不知所在。’……余按英詩人伏昂《六合》詩比道體無垠，為巨圈普括，光明澄澈。君子法天運，是以柏拉圖比至人自足于宇宙之圓而無外；賀拉斯亦謂哲人不為物役，圓滑完整。亦庶幾《關尹子·九藥》篇‘圓道方德’、《淮南子·主術訓》‘智圓行方’之旨。普羅提諾言，心靈之運行，非直線而為圓形；……黑格爾以哲學比圓，即《淮南子·精神訓》所謂：‘終始若環，莫得其倫，此精神之所以能假于道也’?！?注1)在考察了諸多以圓為象的現象后，錢鐘書指出：“譯佛典者亦定‘圓通’、‘圓覺’之名，圓之時義大矣哉。推之談藝，正爾同符。蒂克短篇小說《貧賤夫妻》即謂真學問、大藝術皆可以圓形象之，無起無訖，如蛇自嘬其尾。李浮儂《屬詞運字論》《結構篇》謂謀篇布局之佳者，其情事線索，皆作圓形?！?注2)

中外典籍中以圓為象喻的普遍存在引起了錢鐘書的注意。他從這普通的象喻中看出了其中不同凡響的意蘊?！皥A之時義大矣哉”，圓義確是闊大周備，可以形容宇宙中一切事物之極至。大至宇宙、小至丸珠，抽象至道體道妙、太極無極、思維運行、精神現象，具體至人心運行、藝事詞意，無所不包。圓具有如此廣大而靈活的涵蓋功能，這是錢鐘書選擇“圓”作為文藝美的形象概括的原因之一。

再有，從古人說圓的象喻中還可以看出，古人常以輪之圓、丸珠之圓形象地象征某一物象，取其流轉、圓活之義。圓的流轉、圓活可以形容藝術美的靈動與活力，這也是錢鐘書選擇“圓”作為文藝美形象概括的原因之一。

錢鐘書以圓談藝的另一個原因是，以圓談藝古亦有之，并且大量存在。他指出了我國古人論藝之極至多喜以“圓”為象喻的事實。如“《南史·王筠傳》早載沈約引謝朓語：‘好詩流美圓轉如彈丸?！癄柡蟠祟愓Z意數見?！讟诽臁督瓨且挂髟怕稍姟吩疲骸勐暵暲?，珠排字字圓?！嵫雍病斗ㄎ募颉吩疲骸倬酥?，絜簡渾圓?！究毡硎ァ对娖贰吩疲骸艮D丸珠?！瓥|坡《新渡寺席上次韻歐陽叔弼》云：‘中有清圓句，銅丸飛柘彈’；《次韻答王鞏》云：‘新詩如彈丸’。蘇籀《雙溪集》后附《欒城遺言》記子由語云：‘余少作文，要使心如旋狀。大事大圓成，小事小圓轉，每句如珠圓?！~水心《送薛景石兄弟問詩于徐道暉》云：‘彈丸舊是吟邊物，珠走錢流義自通?！?注3)指出珠、彈久成我國詩文評慣喻。他還引用了一些外國作家的類似之喻，為他的以“圓”談藝作一佐證。錢鐘書以自己的文化智慧和悟性發現了以圓擬象蘊含著樸素的辯證法思想，可以借用來概括文藝美，這是他以圓來談藝的更為重要和直接的原因。

錢鐘書已經悟到古人以圓擬象是他們辯證思想的一種形象表示。他在后來出版的《管錐編·老子王弼注》“反者，道之動”一則中指出，“老子用‘反’字，乃背出分訓之同時合訓，足與‘奧伏赫變’齊功比美，當使黑格爾自慚于吾漢語無知而失言者也?！础袃闪x。一者、正反之反，違反也；二者、往反（返）之反，回反（返）也（‘回’亦有逆與還兩義，常作還義）?！独献印分础谪瀮闪x，即正、反而合，……故‘反（返）’、于反為違反，于正為回反（返）；黑格爾所謂‘否定之否定’，理無二致也?！凑叩乐畡印础娣匆馀c‘返’亦即反之反意，一語中包賅反正之動為反與夫反反之動而合于正為返?！?注4)錢鐘書指出了老子所謂正反而合，與反反之返即黑格爾所說的“否定之否定”之理，其中包賅深刻的辯證之理，“簡括弘深”。黑格爾的“否定之否定”，概括了事物發展的普遍規律，無論在自然界、人類社會或思維領域中它都是普遍起作用的客觀規律，它是世界上萬事萬物的發展都是從肯定到否定再到否定之否定發展過程的精辟概括。這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就是一個正、反、合的圓圈。錢鐘書還引述了黑格爾、柏拉圖等人的話說明老子“反者道之動”，實際上亦是一個“圓”說，而這個“圓”說的實質就是辯證的哲學思想、辯證法與辯證思維方式的形象說明。“黑格爾曰矛盾乃一切事物之究竟動力與生機，曰辯證法可象以圓形，端末銜接，其往亦即其還，曰道真見諸反覆而返復。曰思維運行如圓之旋，數十百言均《老子》一句之衍義，亦如但丁詩所謂‘轉濁成靈，自身回旋’?！?注5)他肯定了老子“反者，道之動”的圓說，先于黑格爾千余年。錢鐘書看出，中國古代哲人常以“輪轉”、“環流”形容事物發展的圓態，如“《文子·自然》：‘天道默默，……智不能得，輪轉無端?！┑罒o勝，……輪轉，無窮’；《鹖冠子·環流》：‘物極必反，命曰環流’；……《荀子·王制》：‘始則終，終則始，若環之無端也’”(注6)。錢鐘書說，古哲人的所謂“輪轉”、“環流”即如“黑格爾之以圓形擬狀也。”“柏拉圖早謂理智之運轉作圓相。神秘宗師潑洛丁納斯引而申之，謂證道乃往而復，其動也圓，如蕩子背土迷方而終反故里。猶老子之言‘逝曰遠，遠曰反’或《妙法蓮華經·信解品》第四所喻‘有人舍父逃走，馳騁四方，以求衣食，五十余年，漸漸游行，遇到父舍’，潑洛克勒斯書中義旨粲備；以反為道之動，故動以圓為態，而合以分為體?！?注7)“動以圓為態”，“合以分為體”概括了世界上一切事物的運動發展規律，亦是辯證法的一種形象說明。錢鐘書由老子的“反者，道之動”引申發揮而闡明世界上萬事萬物的辯證發展規律為圓態，進而闡明人的思維亦為圓態。他以莊子、韓非子、郭象等人及佛典中有關有與無、是與非、虛與不虛、忘與不忘、閑與不閑、動與靜、空與不空等諸多相反相違之范疇的論述，闡明古人這些言說不過是一種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思維方式的具體體現：“并無而無之，并空而空之，忘虛息止，遣其遣而非其非，皆否之否、反之反，所以破理之為障，免見之成蔽?！?注8)空、無并非實在的空、無，而只是思維上的空無，不過是人們破理除障的思維方式而已。申明了辯證思維方式亦為“否定之否定”，即為圓態。

錢鐘書認識到世界上萬事萬物的運行，達到極精妙者皆為圓態。在《管錐編》的“圓喻之多義”一節中，他還考釋了古人以“圓”譏彈人品的說法。指出古人不僅以圓形容天運、道心之周流靈活，而且還以圓譏彈人品，古人以圓喻人分褒貶，以圓喻天帝、哲人、大師，為褒義；以圓喻巧宦曲學、媚世茍合、希風承竅之人，為貶義。因此，“圓之事或‘吉’或‘兇’，‘圓’之詞亦有美有刺，不可以不圓覽者也?！?注9)不過，錢鐘書大量引述古人圓喻的言論并非僅只是考釋圓之詞義的褒貶變化，而是在于闡明世事、時變、人事，乃至萬事萬物發展變化的辯證之理。他說：“張英《聰訓齋語》卷上：‘天體至圓，萬物做到極精妙者，無有不圓。圣人之至德、古今之至文、法帖，以至一藝一術，必極圓而后登峰造極。”(注10)萬事萬物做到極精妙者，皆為“圓”相，這“圓”相的哲學內涵即正反而合。

文藝“圓”說的巨大內涵及其思想來源

既然世界上萬事萬物的運行達到極美者皆為圓態，那么，文藝達到極美者，它的運行軌跡亦應為圓態。這圓態，蘊含著變化循環的思想。始則終，終則始，若環之無端，往復循環，亦即正反而合，或反反而返。也就是說，文藝與萬事萬物的動態一樣，它的運行不是直線，而為圓形。具體說，藝事中的矛盾、情事或線索的展開或發展，人物性格的塑造，呈示的是正反而合的圓的發展軌跡。也可以說，文藝圓說蘊含著文藝美是由對立的統一或由多樣性統一所構成的至理。

在《管錐編·周易正義》“物相雜成文”一則中，錢鐘書指出古人這一論點的精辟，他尤其贊賞劉熙載對《系辭》“物相雜，故曰文”的引申發揮的論述。他說：

“物相雜，故曰文?！卑磩⑽踺d《藝概》卷一引而申之，……“……《國語》：‘物一無文’?！吨熳诱Z錄》：‘兩物相對待，故有文，若相離去，便不成文矣’。為文者盍思文之所生乎？”又曰：“《國語》言‘物一無文’，后人更當知物無一則無文。蓋一乃文之真宰；必有一在其中，斯能用夫不一者也。”……曰“雜”曰“不一”，即所謂“品色繁殊，目悅心娛”。劉氏標一與不一相輔成文，其理殊精：一則雜而不亂，雜則一而能多。古希臘人談藝，舉“一貫寓于萬殊”為第一義諦，后之論者至定為金科玉律，正劉氏之言“一在其中，用夫不一”也?？萘⒅握撛娂也帕τ?，則“多多而益一”，亦資印證。(注11)

中國古人一向標“聲一無聽，物一無文”，這道出了文藝之產生是“待異而后成”之理?！肮畔ＥD哲人道此，亦喻謂音樂之和諧，乃五聲七音之輔濟，而非單調同聲之專一。赫拉克利特斯反復言，無高下相反之音則樂不能和，故同必至不和而諧出于不一。……文藝復興時最喜闡發相反相成之理者，所見當推布魯諾，謂專一則無和諧；近世美學家亦論一致非即單調。其旨胥歸乎‘和而不同’而已?！?注12)一雜多之不一相輔成文，正道出了文藝是由多樣性統一所構成的原理。它體現的是變化循環的正反而合的事物辯證發展的規律。

文藝運行的發展軌跡之所以圓形要比直線更美，就在于圓形體現的是變化循環，而在一些美學家看來，變化和曲線正是產生美的要素。英國著名的畫家和藝術理論家荷迦茲就認為變化產生美。他說：“由自然界中屬于裝飾的部分里，可以看出變化在產生美上是具有多么重要的意義。各種植物、花卉、葉子的形狀和顏色，蝴蝶翅膀上、貝殼表面上的彩色花紋，除了以變化的樂趣爽心悅目以外，似乎沒有什么其他的用途。人的各種感官也都喜歡變化，同樣地，也都討厭千篇一律。耳朵因為聽到一種同一的、繼續的音調會感到不舒服，正象眼睛死盯著一個點，或總注視著一個死板板的墻壁，也會感到不舒服一樣。然而，當眼睛看膩了連續不斷的變化時，再看那些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律的東西，也會感到輕松愉快；沒有任何裝飾的空白，如果能與變化穿插得合適、與變化形成對比，看起來也很順眼，并且在變化之上更加一層變化。我的意思是指一種有組織的變化；……因為沒有組織的變化，沒有設計的變化，就是混亂、就是丑陋。”(注13)圓的變化循環，正是荷迦茲所說的有組織、有設計的變化，是有序的變化，這種變化能滿足欣賞者要求賞心悅目的審美需求，荷迦茲認為，變化、錯雜之所以產生美，是因為它“給予心靈的快樂”。他在《美的分析》中說，“曲折小路，蛇形的河流和各種形狀，主要是由我所謂波浪線和蛇形線組成的物體，眼睛在觀看這些時，也會感到同樣的樂趣。因此，我在給形狀上的錯雜所下的定義是：它是組成這種形狀的線條的特點，它引導著眼睛作一種變化無常的追逐，由于它給予心靈的快樂，可以給它冠以美的稱號?！?注14)錯雜的形狀、蛇形的曲線之所以要比直線更美，就在于它滿足了人們追求變化的審美要求。圓本身所具有的變化、往復循環的特點，與藝事運行的變化循環的軌跡正相符合，它們都體現了美的規律。

由多樣性的統一構成的圓之所以美，還在于它體現了藝術辯證法。在一些美學家看來，對立的統一產生和諧，而美即和諧。赫拉克利特說：“互相排斥的東西結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調造成最美的和諧”(注15)。在美學家們看來，不同的、對立的因素的和諧統一可以產生美。因為和諧一般地說是起于差異的對立，它是雜多的統一，不協調因素的協調。錢鐘書說的由正反而合構成的圓，就是對立的因素的統一或多樣性的統一，所以它是美的。

由對立的統一或多樣性的統一構成的文藝作品之所以必然是美的，還在于符合事物自身的發展及人之心靈運行的辯證之理。在錢鐘書看來，“心同理同，正緣物同理同”?！八嫁q之當然，出于事物之必然，物格知至，斯所以百慮一致、殊途同歸耳。斯賓諾莎論思想之倫次、系連與事物之倫次、系連相符，維果言思想之倫次當依隨事物之倫次，皆言心之同然，本乎理之當然，而理之當然，本乎物之必然，亦即合乎物之本然也?！?注16)文藝核心的表現對象是人，而寫人最有力的方面是人的心靈、情感、思想，錢鐘書認為，人的心靈與情感自具辯證。心靈運行，非直線而為圓形?！啊楦猩罹蓿湎⒔院限q證之理’?！佬睦韺W家闡發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所標‘反轉’之說，謂意識中有偏向。則潛意識中能生相剋之反向。”(注17)“情感分而不隔，反亦相成；所謂情感中自具辯證，較觀念中之辯證愈為純粹著明?！独献印匪摹鹫拢骸礊榈乐畡印?；‘反’亦情之‘動’也?！鲂膶W者藉以窺見心思之正反相合。”(注18)錢鐘書在談到人的情感的錯綜雜糅時，說人的恨之情與悔之情往往“接境交關”，人情的悲與喜“其相比鄰”，近于掌上之十指，愛與憎、悲與喜常常是不即不離，轉而相生?！啊畼窇n’、‘樂哀’即柏拉圖論雜糅不純之樂趣所言‘亦甜亦苦’，如怒亦挾喜，哀亦兼樂；蒙田嘗以蘋果之酸而甘者喻之。蘇軾稱柳宗元《南澗》詩‘憂中有樂，樂中有憂’；常語亦曰‘痛快’，若示痛與快并。”(注19)錢鐘書進一步指出，情感分而不隔的原因，不僅在于情感中自具辯證，還在于世間事物本身的關聯。世上事物的劃分往往并非井然有別，而且有些事物本身即具兩種屬性，事物之間的關系亦常表現為不即不離?！敖艘嘌允挛锓珠T，核心明確而邊圍含混；或言范疇族類之交界乃‘朦朧區域’，如黎明與黃昏然，晝夜終始，斷定殊難。外物猶爾，衷心彌甚矣。”(注20)這正如《莊子·齊物論》所言：“喜怒哀樂，慮嘆變，姚泆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边@段話準確地描述了人之喜怒哀樂交替出現的狀況。情感、心靈的圓相，使“抒情詩作者具此相反相承之體會。往日浪漫主義論師嘗謂，抒情詩之謀篇悉符辯證法之自正面反而合；其拈示‘情感之辯證法’亦親切著明矣?！?注21)文以宣心，文藝創作是情感、心靈的結晶，情感、心靈的圓相，正說明文藝之謀篇“悉符辯證法之自正而反而合”。錢鐘書十分稱賞司馬遷在《史記》中對項羽“若相反相違”性格的塑造，他指出：“‘言語嘔嘔’與‘喑噁叱咜’，‘恭敬慈愛’與‘僄悍滑賊’，‘愛人禮士’與‘妒賢嫉能’，‘婦人之仁’與‘屠坑殘滅’，‘分食推飲’與‘玩印不予’，皆若相反相違；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兩手分書、一喉異曲，則又莫不同條共貫，科以心學性理，犁然有當?！?注22)錢鐘書稱賞司馬遷寫出了項羽的多側面的復雜性格，而又能統一在他一人身上。錢鐘書以此為例實際上指出了塑造人物時處理一與多關系的準則，即正反合。

錢鐘書的文藝“圓”說，還蘊含著文藝整體的動態平衡之意。以圓擬象本身即是整體觀，不論正、反而合，還是反反而返，它都是在一個大圓圈內運行。而且因為它的運行軌跡是圓形，所以無論事物間的關系如何相違或悖反，最終還是能達到平衡。但是這不是靜止的平衡，而是在動態中求平衡。這是一種大平衡。

所謂整體的動態平衡，意味著正與反、始與終、整體與局部等的協調統一。具體到文藝作品中，錢鐘書強調理“圓”，結構的“圓”形，與詞的“圓活”。他說：“周草窗《浩然齋雅談》卷上，元遺山《中州集》卷七皆記蘭泉先生張建語，略謂：‘作詩不論長篇短韻，須要詞理具足，不欠不余。如荷上灑水，散為露珠，大者如豆，小者如粟，細者如塵，一一看之，無不圓成’?！喟磸┖汀段男摹?，亦偶有‘思轉自圓’、‘骨采未圓’等語。乃知‘圓’者，詞意周妥、完善無缺之謂，非僅音節調順、字句光緻而已。若夫僻澀嘔啞，為字之妖，為文之吃，則不得與圓也明矣?！?注23)他還引述了《文心雕龍》與《蕙風詞話》中有關圓的論述：如《镕裁》之“首尾圓合，條貫統序”，《論說》之“義貴通圓，辭忌枝碎”，《麗辭》之“理圓事密”，況夔笙《蕙風詞話》卷一：“筆圓下乘，意圓中乘，神圓上乘。”從錢鐘書對為文之圓的前后引述與有關論述中，我們大致可以概括出他賦予文藝“圓”說的具體內容是理的“圓”融，結構的“圓”形，與用詞的“圓活”。

所謂理“圓”，它不僅要求為文須有至理存焉，揭示事物運動發展的規律，揭示一定的道理，而且它還要求處理好理與事、理與趣的關系，使理、事、趣協調統一。如果只是在作品中抽象說理，沒恰當地處理好理、事、趣之間的關系，就不能謂之理圓。理、事、趣的協調統一，亦可以把它看成是處理好作品的內容與形式、理性與感性之間的協調統一關系。

錢鐘書反對在詩中直接說理，而主張狀物明理或托事見理。他在《談藝錄》中論及“理趣”時指出：“乾隆二十二年冬選《國朝詩別裁》，《凡例》云：‘詩不能離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云云，分剖明白，語意周匝?！?注24)他認為，詩中理忌直說，如要揭示人心道心之危微，天—地—之清寧，雖是名言，無當詩妙，也缺少趣味。理與趣相互映襯才更見詩之妙。更須注意的是不可在詩中一味說理。“徒言情可以成詩；……專寫景亦可成詩；……惟一味說理，則與興觀群怨之旨，背道而馳，乃不泛說理，而狀物態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寫器用之載道。拈示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無象者，託物以起興，恍惚無朕者，著述而如見。譬之無極太極，結而為兩儀四象；鳥語花香，而浩蕩之春寓焉；眉梢眼角，而芳悱之情傳焉。舉萬殊之一殊，以見一貫之無不貫，所謂理趣者，此也?！?注25)他說理與詩的關系是“理之在詩，如水中鹽、蜜中花，體匿性存，無痕有味，現相無相，立說無說。所謂冥合圓顯者也?！?注26)他強調文與理要泯滅跡象，達到有形之外，無兆可求，不落跡象，難著文字；必須冥漠沖虛者結為風云變態，縮虛入實，即小見大，達到體匿性存的程度。他說這道理猶如“僧達觀撰惠洪《石門文字禪序》曰：‘禪如春也，文字則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而曰禪與文字有二乎哉？余因悟黑格爾所謂實理，即全春是花、千江一月、‘翠竹黃花皆佛性’之旨，以說詩家理趣，尤為湊泊。柏拉圖言理無跡無象，超于事物，遂以為詩文侔色繪聲，狃于耳目，去理遠而甚失真。亞理士多德智過其師，以為括事見理，籀殊得共；其談藝謂史僅記事，而詩可見道，事殊而道共。黑格爾以為事託理成，理因事著；虛實相生，共殊交發，道理融貫跡象，色相流露義理。取此諦以說詩中理趣，大似天造地設?！?注27)

以上從錢鐘書對理趣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在理與事與物的關系問題上，他推重即事即理，而貶斥以事擬理。他說，今人愛略特論英國十七世紀玄學詩派，謂能以官感領會義理實即黑格爾說之緒余。以官感領會義理，從理與事關系來說，似無可非議，但事實上，正如錢鐘書所說，玄學詩派以巧于取譬著名，顧尚多以事擬理，非理趣之即事即理。錢鐘書之所以說玄學詩派的以事擬理不可取，是因為以事擬理的著眼點在“理”，而不是事與理并重。在錢鐘書眼中，“背理就事”和“舍事入理都是不可取的?！痹娭欣碇谑碌年P系是一中有二或多，二或多中有一的關系，它們是一個事物的兩個側面，是相互依存的，是即事即理，事中見理，理寓事中的協調統一關系，側重于哪一方或忽視另一方都不可謂之理圓。藝術，在特例中展示普遍；思想則寓普遍于特例。藝術提供感覺的世界，思想則抽繹對世界的感覺。但在文藝中，二者的關系不是絕對對立的，而是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的。一方的存在是以對方的存在而存在的。是并重的關系。

總之，理、事、趣在文藝作品中同樣重要。從藝術本身來看，藝術的本能就在于它善于將尋常之物表現得栩栩如生，把人人習見的淺顯之事敘說得有趣有味啟人深思。理念則不然，它的表述以清晰為上，而清晰的前提則是邏輯性。文藝作品只有達到理、事、趣的協調統一，達到整體的動態平衡的藝術境地，才可謂之理圓。

錢鐘書的文藝“圓”說，還強調文藝作品結構布局的“圓”形。

錢鐘書說，“浪漫主義時期作者謂詩歌結構必作圓勢，其形如環，自身回轉。近人論小說、散文之善于謀篇者，線索皆近圓形，結局與開場復合?；蛞远四┿^接，類蛇之自銜其尾，名之曰‘蟠蛇章法’。陳善《捫蝨新話》卷二亦云：‘桓溫見八陣圖’，曰：‘此常山蛇勢也。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中則首尾俱應?！柚^此非特兵法，亦文章法也。文章亦應宛轉回復，首尾俱應，乃為盡善。”(注28)錢鐘書強調為文的行布調度，結構布局。并拈示古人的“蟠蛇章法”作為文章之法加以強調，蟠蛇章法即正反合的圓。這正反而合的“圓”蘊含著整一與貫通。他重視文章開頭、中間及結尾的貫通，講究開頭與結尾復合，如蛇自銜其尾，構成一個圓形?！笆W古斯丁以圓為形之至善極美者，以其完整不可分割也?！?注29)

結構的圓形，還意味著藝術的整體與局部的辯證統一關系。作為一個整體圓形，它意味著作品的開頭、中間及結尾各個部位沒有間隙，連接圓融。各個部位之間是因變的關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關系，亦是協調統一的關系。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中則首尾具應。在這個圓形的藝術整體中，它們的連接是自然的，而且始終是整一的，不可分割的。

錢鐘書尤其注重作文的首尾呼應，他認為，作文起結呼應銜接，如圓之周而復始。他在《管錐編》中說：“《中庸》‘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一節：結云‘道其不行矣夫！’首尾鉤連；以斷定語氣始，以疑嘆語氣終，而若仍希冀于萬一者，兩端同而不同，彌饒姿致?！?注30)他又說，“《孟子·梁惠王》章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回環而顛倒之，順下而逆接焉，兼圓與義，章法句法，尤為緻密?！?注31)錢鐘書認為，有些古文家雖注意句法的圓相，但未擴及于一章、一節、一篇以至于全書。而他拈示古人“圓”這一文章法是推及全篇，并兼及文義的。

這種圓形結構與布局不僅要求它在形式上的完整與統一，而且要求文義的前后貫通、首尾鉤連。

錢鐘書一再指出，“圓”并非輕滑，乃是圓活。他所謂詞意的周妥完備，即是詞“圓”。詞之圓者，包賅正反。修辭上的這種圓相其實即是正與反的協調統一?！罢匀舴础奔词且环N修辭的圓相。在《管錐編》中，他拈示出正言若反的現象，說“正言若反”乃老子立言之方，五千言中觸處彌望，即修辭所謂“翻案語”與“冤親詞”。他例舉實際例子說明正言若反的現象無非是一種“否定之否定”之理。他說：

有兩言于此，世人皆以為其意相同相合，例如“音”之與“聲”或“形”之與“象”；翻案語中則同者異而合者背矣，故四一章云：“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又有兩言于此，世人皆以為其意相違相反，例如“成”之與“缺”或“直”之于“屈”；翻案語中則違者諧而反者合矣，故四五章云：“大成若缺，大直若屈”。復有兩言于此，一正一負，世人皆以為相仇相克，例如“上”與“下”，冤親詞乃和解而無間焉，故三八章云：“上德不德”。此皆蘇轍所謂“合道而反俗也”。然猶皮相其文詞也，若抉髓而究其理，則否定之否定爾。反正為反，反反復正；“正言若反”之“正”，乃反反以成正之正，即六五章之“與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順”。如七章云：“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夫“自生”、正也，“不自生”、反也，“故長生”，反之反而得正也；“私”，正也，“無私”，反也，“故成其私”，反之反而得正也。他若曲全枉直、善行無轍、禍兮福倚、欲歙固張等等，莫非反乃至順之理，發為冤親翻案之詞。(注32)

錢鐘書認為，這種正言若反的效用是不可忽視的，“故如‘黑暗之光’、‘死亡之生’、‘苦痛之甘美’等語，不可勝稽，皆神奇而化臭腐矣?！?注33)錢鐘書認為這種正言若反的現象說到底是辯證的思維方式的體現和運用，是否定之否定的思維方式?！吧衩刈谒云平馍硇闹B環、彌縫言行之矛盾者，莫非正言若反也，豈特一章一句之詞旨而已哉！”(注34)思維方式的正反合使詞違者諧而反者合矣。

詞意的周妥完備，并不意味著一定要句句使用“偉詞”，關鍵在于為文的行布調度，也就是用詞的配置。錢鐘書說，“古希臘、羅馬文律以部署或配置為要義。有曰：‘詞意位置得當，文章遂饒姿致。同此意也，置諸句首或句中，索然乏味，而位于句尾，則風韻出焉’?；蛘摎W里庇得斯悲劇中一句曰：‘語本傖俗，而安插恰在好處，頓成偉詞’，正亦言行布調度爾?！?注35)講究用詞的配置也是強調用詞的圓相，詞的俗與雅、乎與偉，不僅是在于詞本身，更取決于詞的配置與安插。配置得恰切，達到整體的協調統一，俗可變雅，平可變偉?！肮畔ＥD人言修詞，早謂句法當具圓相，然限于句?！?注36)錢鐘書論詞之圓強調的則是行文的整體，推及的是全篇。

用詞的圓也不意味著句句完美無缺，它允許有缺陷，不周延，但是，必須使之達到整體的動態平衡與統一。文句有不周延出現時須“補筆”，所謂“補筆”，指的是上下文理之間必要的交待或語言敘說，是使文章“言之成理”的一種修辭方式?！把a筆”就是要使所寫之事能言之成理或誕而成理，使之自圓其說。能自圓其說，不僅詞圓，意亦圓。這種修辭的圓相不僅限于詞的本身，它是從整體著眼，強調的是全篇整體的協調統一。

總之，文藝圓說不僅強調內容的正反合，而且還強調形式的正反合。正與反并非截然對立的不可合一的獨立存在，它是一個事物的“兩個側面”、“兩種名稱”，也就是一中有二、二中寓一的關系。正反合不僅是美的體現，亦是美的發生機制。

錢鐘書的文藝圓說雖然汲取了中外哲人、藝術家、美學家關于圓論的精華，但是，總的來說，還是中國傳統哲學中對待觀點的具體運用。錢鐘書在《管錐編》中，把老子的“有無相生”的論點稱之為“正反依待”之理。他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等‘六門’，猶畢達哥拉斯所立‘奇偶、一多、動靜’等‘十門’，即正反依待之理?！豆茏印ぶ婧稀罚骸欠怯?，必交來’；《墨子·經》上：‘同異交得，放有無’（‘放’即‘仿’）；《莊子·齊物論》：‘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又《秋水》：‘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維摩詰所說經·入不二法門品》第九：‘從我起二為二’，肇注：‘因我故有彼，二名所以生?！弧嗌?，曰‘交來’，曰‘交得’，曰‘因’，曰‘從起’，皆言此理。”(注37)所謂‘正反依待”之理，是強調對立面的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與相互轉化。正反依待的觀點存在于全部中國古代哲學中?！吨芤住吩唬骸耙魂幰魂栔^道”、“剛柔相摩，八卦相蕩”、“剛柔相推而生變化”，這里的陰陽、剛柔都是一種對待關系。所謂對待，就是雖然對立，但又相互吸引、相互輔助。是一種有了對方才有自己的相反相成關系。

錢鐘書的文藝“圓”說，還來自于中國傳統哲學的整體思維方式。古人認識事物強調整體觀。這種整體觀古代稱之為“一體”或“統體”。古人認為，世界是一個整體，人和物也都是一個整體，整體包括許多部分，而各部分與整體有著密切的不可分割的聯系。整體與部分的關系是辯證的統一關系，部分與部分的關系是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相互輔助的一體關系。

錢鐘書的文藝“圓”說，正是基于他對古人對待觀、及古人的整體思想方式的深透理解和體悟的基礎上提出的。他看到了古人以圓擬象絕非僅僅是藝術手段，而是深深地蘊含著古人認識宇宙萬事萬物的辯證法的智慧，于是以“圓”推之于談藝，生動、準確地道出了文藝美的特征和實質，以及創造文藝美的辯證思維規律。

文藝“圓”說在美學史上的地位與貢獻

美是什么，美的原因何在，不同時代的美學家作出了不同的解釋。古希臘美學家強調美是和諧，中世紀美學家強調美在完善，十八世紀英國經驗主義者強調美在快感，德國古典美學的觀點是理性內容表現于感性形式，俄國現實主義者則認為美是生活。他們的理論觀點及理論體系無疑對美學的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但是，由于他們自身的、抑或時代的局限，使他們的理論或多或少地存在著一定的偏頗，或者說，他們雖都道出了美的部分特質，卻沒能真正從根本上尋找出美之所以為美的本質與規律。

錢鐘書作為一位理論家，他似乎無心在美學史上占一席位置，而且也沒有構建龐大的、系統的美學理論體系，他或許算不上具有明顯的理論體系的美學家。然而，他的獨特之處就在于，他是以哲學家的文化智慧，高度的哲理思辨能力，和文藝家敏慧的悟性、感悟，挖掘文藝美，并在感悟中進行理論闡釋。

從文藝圓說的具體內涵看，似乎與美是和諧說相近，但是，和諧說的著眼點是形式，而圓說則既包涵了內容又包涵了形式。它既包括內容的前后諧調與統一，又包括內容的對立統一或多樣統一，也包括形式的部分與整體的諧調統一，部分與部分的諧調統一，還包括內容與形式的諧調統一。雖然在有些和諧論者中也強調內容與形式的統一，多樣統一等觀點，然而圓論中更為豐富深邃的內涵則是和諧論所不具備的。

美的事物正反合的圓相，正反合的辯證思維規律，這是中國古代哲人所發現和倡導的，尤其是老子，他的“反者道之動”的圓說早于黑格爾千余年，這代表了中國古代哲人的智慧。錢鐘書的不同凡響之處，就在于他善于從對古代文化的研究中深刻領悟并運用中國古代哲人的智慧，研究和解決文藝與美學問題，并取得可喜的成就?？梢哉f，錢鐘書的文藝“圓”說是中國古代哲人高超的文化智慧在現代文藝與美學中的閃光。

錢鐘書以“圓”來談文藝美，他是以美的表現形態與哲理思辨的高度統一中規定美，他汲取了中國古人以“圓”擬象的形象性特點，并汲取了“圓”中內在的哲理思辨的巨大內涵，同時又賦予了它以具體的內容。以圓為文藝美，準確地概括了文藝美的哲學特征，也形象地概括了文藝美的形態。圓者，即正反合，亦即變化循環、多樣統一與文藝的整體的動態平衡，及創造文藝美的正反合的辯證思維方式。錢鐘書以“圓”概括文藝美比前此任何人的概括更抽象也更具體，其內涵也更豐富。文藝圓說，是一個既抽象，又具體，既簡潔，又有豐富內涵的概念。它不僅汲取了、包容了前人概括的“內容與形式、理性與感性的統一”這一內容，而且還包涵了文藝的一與多之間的協調統一關系，整體與部分，部分與部分之間的動態平衡關系。由于“圓”本身巨大的哲理內涵，就提高了文藝美的哲學品位和其哲理品格，它是從辯證的高度、哲理的深度，與美的具體的角度來認識文藝美，它是哲學與美學、抽象與具體、形而下與形而上高度結合的形象思辨的產物。由于它的高度抽象性，所以它不僅提高了文藝美的哲學品位與其哲理品格，而且它還涵蓋了各種文藝美在哲學形態上的本質特征，它是各種文藝品類美的總體概括。“圓”道出了美的本質與規律，這是錢鐘書對文藝美學的重大貢獻。

以“圓”概括文藝美還可以使文藝美學史上一些難于解釋的疑難問題得到合理的解釋。在西方美學史上，以和諧為美的觀點延續了相當長的時期，甚至至今也還有人持這一觀點。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學派即把美看成數量比例上所見出的和諧，并找出完整、比例對稱等形式的因素作為美的條件。“畢達哥拉斯謂立體中最美者為球，平面中最美者為圓?！?注38)古希臘的“美在和諧”的觀點對中世紀美學發生過極大影響，象圣·奧古斯丁就把美規定為“各部分的勻稱加上色彩的悅目”；托馬斯·阿奎那則提出，“所有的東西，只要它的比例適當它就是美的”，他給美規定的三個原則是：完美和完整；比例適當；色彩鮮明。不論“美是和諧”說，還是“美是完善”說，都道出了美的部分特質，但是這樣規定美就無法回答為何不和諧或不完善的東西何以也能是美的問題。錢鐘書的文藝圓說回答了這一問題。文藝圓說避免了只從形式著眼或只從內容著眼探究美的弊端。藝術品可以不和諧或不完善，只要它是多樣統一的，保持了整體的動態平衡的，符合正反合的辯證思維規律的，它就是美的。我們不妨以怪誕為例加以說明。怪誕以誕與奇著稱，顯然是不和諧的，但是，它如果能夠誕而顯真，使怪中有不怪，奇中有常，虛中有實，這就使怪誕中的怪與不怪、奇與常、假與真、虛與實獲得了某種整體的動態平衡與統一，所以作為不和諧的怪誕藝術也可以產生美感。顯然這樣的問題用內容與形式的統一、理性與感性的統一、主觀與客觀的統一這樣的美學定義所解釋不了的。我們還可以由此悟及：為何不同風格的藝術品都可以產生美感的問題，這是因為它們符合文藝的圓態，符合文藝正反合的創作規律。由于文藝圓說，道出了美的規律，加之它內涵的豐富，這對解釋和進一步研究文藝美學中的諸多疑難問題提供了新的理論依據，這不能不說是錢鐘書對文藝美學的又一重大貢獻。

錢鐘書的文藝圓說，強調文藝思維方式的“圓”態?？梢哉f，以圓來概括文藝美本身即是一種辯證思維方式的體現。說明論者本身已看到了文藝自身及其與外在世界的辯證關系。無論是強調文藝的變化循環也好，或強調文藝的多樣統一也好，抑或是要求藝術品的理圓、結構圓與詞圓也好，它都體現了辯證思維方式在文藝上的全體大用。正反合的思維方式不僅道出了文藝的辯證思維規律，而且把文藝思維的動態特征及文藝思維本身所具有的活力與張力形象地揭示了出來。文藝的辯證思維方式，中外文藝家、美學家在藝論中已早有涉及，但是象錢鐘書這樣把它推重到這樣重要地位加以強調的，并推之于文藝美的創作思維規律的卻沒有先例，這是錢鐘書的獨特貢獻。

(注1)(注2)(注3)錢鐘書：《談藝錄》第111、112，112，112、113頁。

(注4)(注5)(注6)(注7)(注8)錢鐘書：《管錐編》第2冊第445、446，446，447，447、448，448、449頁。

(注9)(注10)錢鐘書：《管錐編》第3冊第921，922頁。

(注11)(注12)錢鐘書：《管錐編》第1冊第52，237、238頁。

(注13)(注14)(注15)《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02、103，105，15頁。

(注16)(注19)錢鐘書：《管錐編》第1冊第50，227頁。

(注17)錢鐘書：《談藝錄》第621頁。

(注18)(注20)錢鐘書：《管錐編》第3冊第1058，1057、1058頁。

(注21)錢鐘書：《談藝錄》第621、622頁。

(注22)錢鐘書：《管錐編》第1冊第275頁。

(注23)(注24)(注25)(注26)(注27)錢鐘書：《談藝錄》第113、114，223，228，231，230、231頁。

(注28)(注36)錢鐘書：《管錐編》第1冊230頁。

(注29)錢鐘書：《談藝錄》307頁。

(注30)(注31)錢鐘書：《管錐編》第1冊第229頁。

(注32)(注33)(注34)《錢鐘書論學文選》花城出版社。第1卷第22、23，24，24頁。

(注35)錢鐘書：《談藝錄》第325，326頁。

(注37)錢鐘書：《管錐編》第414頁。

(注38)錢鐘書：《談藝錄》第4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