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反應批評對文學研究的挑戰

（去年，荷蘭格羅寧根大學比較文學系主任賽格斯（Rien. T. Segers）教授應邀來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和深圳大學講學。他在演講中，就讀者反應批評的基本理論、實踐運用及其發展前景等問題均作了探討。本文就是根據賽格斯教授的演講稿編譯而成的。）

60年代末，德國學者漢斯·羅伯特·姚斯提出的接受美學理論，為文學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他主張文學理論必須從研究讀者的反應入手，讀者反應批評由此應運而生。

什么是讀者反應批評呢？簡言之，它研究的是文本與讀者的關系。20世紀西方文藝理論的發展歷程可以概括為：作者→文本→讀者。在二三十年代文學批評的焦點在作者，例如，用作者的生平經歷讀解他的作品。從30年代到50年代，隨著新批評的崛起，焦點轉移到了文本。而近20年來，接受理論的勃興又使讀者成為文學研究的焦點。

這一變化的出現并不是偶然的，而有其深化刻的社會、歷史原因。60年代末，“民主化”浪潮席卷整個西方世界。在歐美大學的校園里，舊的教育體制受到了挑戰。學生們紛紛成立自己的組織，要求與教師享有同等的權利，對教學和學校的事務發表自己的意見。這股社會思潮也波及到文學領域，批評家感到了傾聽讀者聲音的必要性。他們認識到，讀者應擁有接受文學作品的自由。于是，一場接受理論運動在西方文壇興起，它以三個分支的形式出現：1.接受美學；2.詩者反應批評；3.用經驗主義的方法研究文學作品。

接受美學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姚斯和沃爾夫岡·伊瑟爾。姚斯在《接受美學對文學史的挑戰》（1970）一文中提出了接受美學的三個標準：（1）文本中體現出的普遍范式。例如，小說有小說的范式，詩歌有詩歌的范式；（2）讀者的文化背景和閱讀文本的經驗。比如中國讀者與荷蘭讀者相比，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和閱讀文學作品的經驗；（3）文本中的“虛構”與現實生活的對照，因此，讀者對文本存在著一個“期待視野”。姚斯認為，作品的文學價值就在于它在多大程度上滿足了或超越了與作品同時代讀者的“期待視野”。文學的期待視野與文本之間存在著“審美距離”。我們可以從研究不同讀者群對作品的反應和研讀公開發表的批評文章中衡量這一審美距離的大小。如果距離很小，該文本就趨向于通俗文學的范疇。

伊瑟爾在《文本的魅力》（1970）一文中，提出文本與讀者的現實生活和經歷之間會存在一定的“空白”，這就導致了他所謂的“不確定性”。他認為文本與讀者間的這種不確定性，并不是文本的缺陷，而是審美反應的基本要素。正是由于這種不確定性的存在，文本要求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去填補這段空白，這恰恰是文本所產生的審美作用。如果空白很小，讀者的期待視野很容易得到滿足，因此他就會覺得文本索然無味。縱觀17世紀以來的文學史，我們會發現文本與讀者間存在的這段“空白”有不斷加大的趨勢。

在《論文學批評的范式》（1972）一文中，姚斯探討了文學批評范式的變化。他認為，在歷史上曾經出現過三種范式：（1）古典人文主義范式：它興起于文藝復興時期，將古希臘羅馬的經典作品作為主要研究對象。（2）歷史實證主義：它興起于19世紀早期，早期的比較文學研究就屬于這種范式。（3）審美形式主義：它只起于20世紀早期，將文本作為文學研究的焦點，新批評派就屬此類。

當傳統的文本讀解法不再適用于現代文學時，這三種范式就開始漸趨衰落。例如，現在的大學文學課講授的作品與當今讀者實際閱讀的作品相去甚遠，因此時代呼喚著一種新的批評范式的出現。它要求文學批評對作品進行歷史的、審美形式主義的研究，還要求對作品的接受情況進行研究；它強調作品的社會效果，研究的對象包括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我們可以看出，接受美學理論是符合這一新范式的要求的。

姚斯和伊瑟爾是接受美學理論的開拓者。在他們之后的一批學者，主要是德國和荷蘭學者，為發展這一理論作出了貢獻。例如德國學者羅伯特·門德爾考發展了姚斯提出的“期待視野”的概念。他認為“期待視野”不應只有一種，而至少應存在以下三種：（1）由時代決定的期待視野，這可以從文本問世的那個時代的社會風尚中看出來；（2）由作者過去的文本所決定的期待視野。對某一個作家來說，人們會通過閱讀他的作品形成一定的期待視野。當他的新作問世時，讀者便會用這個期待視野來衡量這部新作；（3）作家某一方面的形象，通常反映了他創作能力的某一側面，也會形成讀者的期待視野。

在接受美學理論中，存在著三種類型的讀者：含蓄型、理想型、現實型。“含蓄型”讀者這一概念由伊瑟爾提出，它是指那些能夠讀解出文本內在含義的讀者。“理想型”讀者是一個假設的概念，它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當作者構思作品，或批評家讀解文本時，他們的腦海中便存在著“理想型”讀者。而“現實型”讀者才是接受美學真正研究的對象。在這方面，下面的三位學者和他們的著作值得注意。

高斯·維諾爾德在《文學符號學》一書中提出，文學研究的對象不應是文本，而應是“文本的加工過程”——即文本被讀解和被接受的過程。對于研究者來說，原來的文本沒有多大的意義，因為讀者、導演、譯者、評論家們都會形成各自的文本，即“讀解后的文本”。因此，姚斯和伊瑟爾所強調的讀者與文本之間的關系就讓位于讀者與讀者之間的關系了。

諾伯特·格羅本在《文學心理學》一書中則進一步提出用經驗主義的方法來研究文學作品。他把“研究者”與“讀者”這兩個概念區別開來。在他看來，這兩者不會是同一個人，這是因為文學研究者研究的對象是讀者對文本的反應。因此，文學研究就應該不斷發展和完善審美觀照和評估的手段。他認為心理學和社會學分別具備了一套完備的評估系統，因此我們可以把它們借用到文學研究的領域中去。這種經驗主義的研究方法與傳統的闡釋學方法不同：后者關注的是某一個體對文本的讀解，前者則要將不同個體對文本的讀解加以理論化、系統化，形成新的“讀解構造”。

以沃爾納·波爾為代表的一些德國文學、心理學和社會學學者，將維諾爾德和格羅本的理論付諸實踐。他和同事們合作，進行了一項實驗，采用問卷調查的形式來研究不同層次的讀者群對同一文本的不同反應。他們選擇了德國詩人保羅·塞蘭的一首短詩。問卷分兩部分，共48個問題，用來確定讀者的“期待視野”和測試讀者對這首詩的直接反應。665名讀者參加了這個實驗。他們從中歸納出對這首詩有三類不同的讀解。他們發現，任何一位讀者對其中一類讀解的選擇與其期待視野是基本一致的。

跟其他新生的理論范式一樣，接受美學和讀者反應批評同樣面臨著兩個任務：一個是如何發展和完善其理論范式；另一個是如何將現有的理論范式付諸實踐。我和我的同事們在這方面作了一些努力，嘗試在文學的教學和研究中運用這些理論范式。

佛克馬教授和我曾設計了一套實驗方案，名叫“文學測試”。按照佛克馬的要求，受試者必須是在文學方面訓練有素，并且有各自的文學價值觀的人。這項測試如何進行呢？就要運用姚斯的“期待視野”理論。首先要調查受試者的期待視野。假定他們都是研究美國現代文學的教授，我們便可以通過他們的期待視野確定他們在研究美國現代文學作品時所持的價值觀；其次，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確定他們在閱讀文本時所持的批評標準；第三步，讓他們閱讀一些美國現代文學的文本，并用各自的批評標準來評估這些文本文學價值的高低。結果發現，雖然他們從事同一領域的研究，但各自的文學價值觀和批評標準各不相同，其中有形式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艾略特式的、薩特式的……

接受理論的另一個長處是，把如何搞好文學教學作為文學理論研究的重點。舉個例子，我們調查了大二學生和大四學生的文學價值觀，發現大四學生的文學價值觀與教員的更為接近。這說明，文學教學可以使學生的文學價值觀發生變化。在接受理論中，有一整套程序來測量價值觀的變化。教員運用這些程序，就可以了解學生不同的反應，衡量自己的教學效果，從而不斷改進教學方法。

接受理論在比較文學的教學與研究中也起著很大作用。比較文學研究者的任務就是運用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文學價值觀，對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文本進行比較和研究。接受理論為比較文學的研究提供了更多的手段。例如，我們可以運用上面所提到的“文學測試”中的程序，來比較美國與德國讀者不同的文學價值觀。再比方說，我們可以運用經驗研究，對比美、德批評家的文學價值觀。通過這些對比、研究，我們就能夠解釋德國文學和美國文學發展上的某些相同和不同之處。

在比較文學教學中，我們也可以運用接受理論。我設計了這樣一個教案，先讓學生閱讀一篇法國現代小說和一篇中國現代小說，然后進行討論，確定一個公認的比較合理的批評標準。接下來再讓學生討論，使用這一個公認的標準，是否能將兩個文本的全部內容作出令人滿意的讀解和評估。通過討論，我就是要讓學生搞清楚，是用一個標準去評估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文本呢，還是應該用與各自文化背景相適應的不同標準去評估這些文本。我的教案反映了接受理論的基本要求——比較文學的研究要建立在研究不同文化的相對性的基礎之上。

隨著60年代后期接受理論的勃興，讀者反應批評在西方文學研究領域日趨引人注目。作為一支新生力量，它對傳統的文學研究提出了新的挑戰。這種挑戰具體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1、“特權階層讀者”的地位開始動搖。我這里指的是那些權威評論家。過去他們對文本的讀解和評估擁有特權，他們的個人意見往往具有權威性。讀者反應批評強調不同階層的讀者對文本的讀解和評估與評論家擁有同等的權利。因此，作為文學研究者，也必須注意“傾聽他們的聲音”。

2、傳統的文學經典受到了懷疑和挑戰。過去，文學經典作品是由少數權威學者和評論家評定的，很少考慮到作品在讀者中的接受情況。讀者反應批評要求在確立文學經典的過程中，綜合考慮各階層讀者的接受狀況。例如，近年來，隨著女權主義和民權運動的興起，過去一直被拒之門外的一些女作家和少數民族作家的作品也進入了“經典”的行列。

3、舊的文學史觀也受到了懷疑和挑戰。舊的文學史以作者和文本為焦點，由少數權威學者和評論家編訂，讀者對作品的接受情況幾乎完全被忽略。如英國女作家維克妮婭 ·吳爾芙，舊的文學史只介紹她的生平和作品，起點是生年1882年，終點是卒年1941年。讀者反應批評要求把讀者放在文學研究的首要位置，因此新的文學史就應介紹吳爾芙被讀者接受的歷史過程，起點應是1922年，她發表第一篇實驗小說《雅各的房間》的時間，終點直到現在。

4、傳統的文學課教學法也必須改革。以往大、中學文學課教學只講授少數權威評論家對文本的讀解和評價。讀者反應批評理論要求教員在課堂上不僅要介紹各階層讀者對文本的反應，而且還要讓學生充分發表自己的意見。在這方面，我本人做了一些嘗試。我為荷蘭高中文學課教員編了一套教學參考書，引導教員運用讀者反應批評的理論，講授文學名著在讀者中的接受情況；同時，還提供很多方法，活躍學生思維，讓他們發表自己對作品的意見，通過學習和討論形成自己的文學價值觀，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學生腦子里只有權威評論家的文學價值觀。這套書在荷蘭出版后，受到了普遍的好評，并已開始推廣。

5、對于比較文學的研究，讀者反應批評要求不僅對文本進行對比研究，還必須對各不同文化背景下形成的不同文學價值觀進行比較和研究。在這里，我特別要提醒中國的同行們，讀者反應批評完全植根于西方文化的土壤，它的產生和勃興是20世紀西方文藝理論運動的必然結果。對于與之大相徑庭的中國文化背景，它是否仍能產生影響，這就有待于實踐的進一步檢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