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解：現代藝術的核心

在我們這個時代，藝術的特征表現在如下方面：破碎的外觀，零亂的色彩，零散的構圖，消解了的形與分離的形象。然而，分解并不意味著缺少規則，而是表明了某種新的規則。藝術家之所以要打碎他的材料，其目的在于以一種意想不到的關聯來重構。另外，分解的過程與破壞過程迥然異趣。

19世紀，畫家們把畫架移到室外，色彩被分解為許多細碎的色斑，以接近日光的真實并在畫幅上保留一種大自然本身所具有的空氣顫動效果。印象主義摒棄了文藝復興時期所強調的人本主義、三維形式和傳統的興趣中心。這就開始了雖然緩慢卻很堅定的藝術分解的潮流。之后，凡高把破碎的色彩變成為破碎的顏料，他更感興趣的是自己充沛的情緒而非現實世界的光，這使他以細碎而富有韻律的筆觸來反映自己內心的騷動。它預示著20世紀的表現主義應運而生。表現主義運動強調斑斑點點的外觀，破碎的輪廓，難以預料的色彩和令人不安的感觸，以此來強化情緒表現。印象主義者是把自然從贗品摹本中解放出來，而表現主義者則期望把自己的情感從一切人為雕琢的痕跡中解脫出來。

在過去半個多世紀中，立體主義的出現也許導致了現代藝術中最富有變革性的分解。立體主義通過分解和任意重組透明的平面和外觀，以便在瞬間可以瞥見物體的各個面，來對現代生活不規則的多樣復雜性作出敏銳反應。當立體主義者突破傳統的形之邊緣線條來同時展示事物各個面時，他們的意大利同仁未來主義者，卻希冀繪畫能包容物體不間斷的整體運動。他們把許多透明的形加以重疊，從而造成它穿越空間的運動效果。

超現實主義者創造的是另一種分解，亦即時間連續性的分解。由于顯然受到弗洛伊德理論的影響，超現實主義畫家用來源于不成片斷的夢境的恣意放肆來割裂時間序列。其表現內容在一種拒斥理性的表達方式中斷裂了，彼此無關的不同時間被組合在一起，從而傳達出我們無意識的混亂。同時，透視與距離亦脫節了。今天的畫家在否定了文藝復興恪守規則的自然主義后，空間和距離便從無數雙眼睛的水平上投射出來，其構圖有意被分解為相互沖突的透視效果。我們從上下遠近不同角度同時看到了一切（這種經驗對常作空中旅行的人來說并不陌生）。這就是立體主義的同時性觀念，它是對20世紀一場凝縮的遭遇戰從不同方向瞥見的場景的趨近。

最后，我們在抽象表現主義那兒看到一種總的分解，它的技巧是對繪畫這種特殊行動的頌揚（這種繪畫確切地說是行動繪畫）。至此，一切都被分解了——線條、光、色、形、顏料、外觀和構圖。行動派繪畫展示了畫家作畫過程中直接的和自發的情感，因此，他們的畫必然蔑視一切古老的繪畫法則。在這些繪畫作品中，根本不存在中心思想，也無開端與結尾——只有連續不斷的流動和流淌，其中閃電般的筆觸傳達出藝術家不由自主的沖動反應。顏料此刻有了自己強勁的生命，幾乎足以使藝術家進入某種催眠狀態。因為這種沖動式的作畫本身就講述了一個完整的事件，于是，分解就既是內容又是形式。自然主義的形象已無法描繪出這些藝術家那變幻不定的諸多情感。

回首過去的一百多年，分解的歷史成了理解這段藝術史的一把鑰匙。這一時期的畫家和雕塑家為何如此著迷于分解問題，這只能通過破壞（destruction）的現代科學方法部分地予以解答。不可否認，兩次破壞性的世界大戰以及更具破壞性的新戰爭之可能性，已對我們的日常思維產生了重大影響。這種影響亦毫無疑問伴隨著藝術中的零散化趨向。

科學從一開始就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影響著現代繪畫和雕塑。在19世紀的歐洲，對空氣現象感興趣的不只限于印象主義的。許多科學家在考察色彩與人的眼睛關系時，對視覺色彩規律進行了研究，寫下了大量文獻。對19世紀的藝術家來說，自然光的奇觀是一個關注的焦點，正像以前人造光曾激勵過藝術家一樣。倘使說早先的畫家們對室外陽光下的鄉村風景更感興趣的話，后來的畫家則自然而然地把目光集中在城市景觀上，尤其是城市夜景。在這種景觀里，人造光源很容易穿透形與空間。

另一些科學發現也對今天的繪畫和雕塑產生了重大影響，諸如顯微鏡和望遠鏡擴大了人的能力范圍。它們為藝術家提供了一個值得探究而富有刺激的新世界，使他們可以把這個世界分離并滲透進去。這些使人們能夠分解并更細致地考察事物的工具，揭橥了細部如何能被放大，并與整體相分離，以及如何把它們作為一種新經驗來加以運用。近年來藝術家不斷地采用這一思想，用一個孤立的符號來表示一個完整的復雜結構。米羅要描繪所有女性只需女性人體的某個部分；或對萊歇來說，一個放大的字母便喚起了平時包圍著我們的無數印刷字符。

像科學家分解原子一樣，藝術家分解各種傳統的形。誰能對終日縈繞在我們面前的這種新蘑菇形（按：指原子彈爆炸時的蘑菇云）視而不見呢？美國畫家莫里斯·格雷夫斯最近說得極為精辟：“你無法身居這個世界之外。像任何人那樣，我已被禁錮在我的這個科學文化之中了。”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畫家只對復制原子彈爆炸的寫實景觀感興趣，而是說藝術家關心的是對這類災難的反應如何。以下推論是可能的：早在原子彈“成為我們所熟悉的日常世界之前”，藝術家已經運用自己的超感直覺預見到它的出現，因為藝術分解的歷史先于核裂變的歷史。

甚至X光機的發明，也使我們更接近可穿透的形了。我們不再把外在的遮蔽物視為堅實的或決定性的；我們知道可以使之達到透明來進行視覺上的新組合。從空間可以穿越一切事物的科學道理中，我們學到了許多東西。對今日的藝術家來講，一切都是動態的和短暫的。新的流行舞蹈并不比隨處可見的這種不連貫的新藝術形狀更富有強烈動感。

隨著高速交通運輸和通訊的發展，便產生了一種與當代藝術相對應的視覺重疊。在生活中，現代人經歷了許多體驗，這些體驗變得破碎、重合并最終構成許多新經驗。速度是我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

很自然，藝術家是在一種具體的影響中通過展示物體的各個面、整體運動和完整的心理內容，來反映出這種速度壓力的，這就像是時間的壓力必然導致一種視覺的加速，它同流水線或批量生產中提高生產效率別無二致。具有多重疊加的速度把我們周圍的事物變成為諸多突兀和間斷的形象。

現代科學技術已造就了新的物質財富，它同時也造就了我們運用舊材料的新方式。這對藝術家來說意味著更多的創造機遇。毫無疑問，材料的局限和工具的性質既限制又塑造了人的勞作。我們不難發現，隨著焊接和鍍銅新工藝的出現，塑料和輕金屬的發展已經改變了雕塑的方向。透明塑料材料以使人們可以看穿一個物體，看到彼此疊合的各個不同的面（就像立體主義和X光一樣）。今天，焊接無處不在，如同過去鑄造廣為使用一樣。這種新方法往往激勵著敏感線型的開放設計，在這類設計中，周圍環境和相互交織的空間變得與形狀本身一樣重要。事實上，它變成為某種消極形狀。如果說青銅鑄造和石刻是適合于堅固體積造型的技術的話，那么，焊接則使得極富變化的洞孔金屬設計成為可能。它把雕塑從多少世紀以來一直固定在地面的靜態限制中解放出來。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研究已經滲透在現代藝術之中，尤其是超現實主義中。超現實主義者竭力想擺脫日常生活的單調與沮喪，聲稱夢是唯一的希望。他們轉向自己無意識的非理性世界，拋棄了一切時間羈絆和道德判斷，把來自過去、現在和錯綜糾結的心理狀態的彼此無關的夢之體驗組合在一起。超現實主義者對疊加情緒的關注，遠甚于疊加的形狀。他們的繪畫因此而常常變成聯想經驗的破碎膠囊。這些藝術家用強迫性的和無關的形象，取代了表現主義那種直接的情緒信息。他們不必分解顏料和構造，進而用分解邏輯思維的整體連續性來超越表現主義。

毋庸置疑，現代藝術從現代生活中汲取了許多東西。然而，這并不是一條單向的路。盡管畫家和雕塑家深受現代科學的積極影響，但他們也在塑造和改變我們這個世界。倘使說分解已成為他們藝術表現的重要部分的話，那么，這并不總是破壞的象征，相反，它往往是更全面地考察、更深入地穿透、更完整地分析、放大、分離和更熟悉生活的某些方面，而這些方面在過去是常被忽略的。此外，它還不時地提供豐富復雜的經驗，這些經驗被組織起來，不僅反思了我們生活的世界，事實上還解釋了這個世界。

〔美〕凱瑟琳·庫赫著周憲譯

（原載庫赫：《分解：現代藝術的核心》，倫敦，科里·亞當斯和麥克凱出版公司，1965。本文譯自穆勒編：《麥克格勞-希爾讀本》，紐約，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