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志宏
現代化是一切發展中國家的期望,然而現代化進程給人類歷史帶來的僅僅是榮耀和希望嗎?我們在它輝煌的車輪碾過后的大地上難道就聽不到些許痛苦的吶喊嗎?美國學人艾愷(GuyS. Alitto)先生的《世界范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不僅為后人提供了憑吊文化守成論者在現代化的巨輪下那不甘寂寞的挽歌和反唱,也為那些湮沒在現代文明的洪流中苦苦思索終極關懷和傳統理想的魂靈記載下不應被泯滅的心路歷程。尤為國人關注的是,艾愷先生這本用中文寫成并在國內首先出版的論著,為我們重溫百多年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傳統取舍和情感矛盾提供了國際性背景。
世界范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對傳統和現代的分析批判大抵類同,其根本原因在于這些思想家們面臨的是同一個社會變革過程——現代化的沖擊。反現代化思想家們大多都是來自于非現代化的落后國家和地區,面對的是一個強盛社會的政治軍事壓力——早期,對德俄來說是英法;后來,對亞非來說是歐美。不論最初的動因是自強(俄、日),還是自保(德、中),實施以效率和理性為核心的現代化運動乃成為這些后進國家不得不為的選擇。其結果不可避免地在精神層面上,造成了文化傳統的危機和思想上的
當然,振興或復蘇本士文化也有歷史的原因和政治的憑借。文藝復興以來的地理擴張和文化交流(不論起初心理上是如何的單方面),逐步形成了日后為反現代化思想家們倚重的文化相對性和個體性意念。而現代化的擴張不僅摧殘著精神文化,而且也威脅著落后國家的獨立及其政治權力。因而文化民族主義的呼聲,往往與建立民族國家的要求一致。惟有國家權力才可為“民族精神”的獨立和純潔提供強力后援。故大多的反現代化思想家是國家主義的鼓吹者。然而這些理性主義原則是與傳統風俗及道德格格不入的。這正如艾愷對費希特倡導“俗民精神”的后果所分析的,“國家權力和社會力量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保存德國文化的惟一辦法是創造一個強有力的德國國家機構,但后者是要摧毀前者的。強固了物質的存在,不可免的是要摧毀其精神的?!?第30頁)
這乃是眾多反現代化思想家根本的邏輯矛盾及其悲劇所在。傳統的特殊性使那些以本土文化為根基建立起人類未來精神再統一的幻想失之幼稚,以體用分立而尋求鄉民精神的物質保護最終卻無緣使文化主義在國家強盛中凱旋。即使是那些在邏輯上一致的思想家,如印度的甘地和泰戈爾,中國的倭仁和辜鴻銘,俄國的托爾斯泰等人,保持了一種從精神到物質上的前后一貫的反現代化主張,他們的思想要么引起同胞的不滿,要么為后繼者悖離。
現代化進程必伴之對精神的渴求,看來更多地在于其對現實功利的赤裸裸追求。正如大多數人所共識的,現代化勃興于啟蒙運動后的理性覺醒,起源于基督教神圣感及其終極關懷的失落。但若以韋伯所言,現代化(資本主義)來自于新教倫理對經濟利益的貫注,因而即使說新教與世俗的溝通沒有建立起終極意義,起碼也表明了現代化并非萬劫不復的精神荒漠。然而不論現代化是一種世俗化運動,還是其本身包含了某種精神寄托,它們都會引起價值和道德的迷茫與困惑。對于前者來說,是終極意義的追尋,如歐美;對于后者來說,是傳統文化的生存,如中國。
當然,就中國人來說,現代化作為一場世俗化運動,是沒有多少異樣感的。儒家傳統是不太講究信神的,它直面人生,倡言經世致用。因而世俗化運動在西方所導致的神圣感危機及終極關懷的失落,并沒在中國產生很強的共鳴與振動。對西方列強闖門而入的直接反應,乃是因國家自強(政權保護)和民族自立(免遭奴役)之需而倡興富國強兵的急切。遂有洋務自強運動,有各類造船局及制造局的設立,即使“本末”和“體用”有所爭,那也是因器物上的不足而為致用提供必需而心安理得的一席之地。
就現代化引進所導致的傳統失落來說,真正使中國知識分子感到危機的,是二十世紀初的事。說到底,現代化運動并不怎么使國人困惑,而是新文化運動中對傳統的批判及失落才是他們對現代化頗有微詞之處。而且這種不滿多少還秉承了因戰敗恥辱而激發的情感憤慨。因而,中國的文化守成論者更為關切的倒不是因世俗化運動而導致的終極意義的失落,而是因中西文化沖突引發的傳統文化如何生存。或者說,這批知識分子及其后繼者們所要避免的是因傳統道德秩序解體后無所依托的精神空虛,自始至終為儒家文化在現代社會找到安身立命之地。正如后來某些人所力圖表明的,儒家文化并不有悖于現代化,而是現代社會誤讀了儒家文化。
作為一個漢學家,艾愷對人類社會中的傳統精神一往情深。他撰寫此書的目的雖在于如實記錄下現代化演進中往往被人遺忘的精神追求,但行文之中卻掩飾不住強烈的好惡傾向——對傳統生活的眷戀,而深惡現代社會中普遍化的技術非人性。因而,艾愷在對各國非現代化思想和人物的充分描述中,缺乏對后現代化各國走向現代之路的必然性認識和評價。把所有對現代化的不滿和譴責不加鑒別地歸為反現代化思潮,是否有著一定的偏執?如中國當代新儒家對傳統的認同,其宗旨則是如何使傳統文化融入現代社會并成為后者的基礎。在近代思想文化史上,徹底排斥工業化的畢竟是少數,大多只是對現代文明的某些方面表現出不滿。況且落后國家早期思想家們對工業化都市化的厭惡,則是包含了屈辱、奴役的情感因素。這種對西方政治、經濟、文化的反感,是應同對現代化本身的認識分開的。
本書把傳統等同于人性,現代化等同于非人性,是過于情緒化了。傳統中也有許多非人性,現代社會也有許多人性。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現代化緣于傳統社會的無人性,緣于傳統社會對人性的扼殺。如西方現代化早期對神學、對宗教的批判,中國二十世紀初對封建倫理、傳統政治的控訴,無不在于它們對民主和科學的束縛,對自由和人性的摧殘。現代社會中許多非人性的地方,有些則是來自現代化的非完善化和不盡人意,而非意味著現代化的本質不良。
問題在于現代化是否僅僅體現為一種徹底的功利主義?如果是,它難道就意味著對傳統精神及終極關懷的完全擯棄?如果不是,它將以什么樣的文化精神為基礎?前者表現為傳統與現代的對立,后者表現出東西文化的沖突。在現代化的早期,特別是后現代化各國,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對立和沖突尤為鮮明。這不僅由于現代與傳統的不同,更在于西方列強文化殖民主義的強橫。然而,隨著現代化的演進,一方面由于現代化各國的文化傳統并未徹底地被流放,如歐美各國中的宗教傳統在其當今社會生活、政治生活乃至經濟生活中仍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日本現代企業也因其倫理精神而為世人稱道;另一方面由于殖民主義時代的結束和各國政治、經濟的自主,走向現代之路的目標和手段呈現多樣化,早期后進各國中的傳統和現代與東方和西方交織在一起的沖突和水火不容趨于和緩,現代化與西方化已不再具有情感上和理論上的一體性,類似于本世紀早期中國關于現代化與全盤西化的大規模爭論可能再也不會引起人們的關注。因而,如果說在二十世紀初前后,當落后國家面臨異族入侵和壓迫的時候,其民眾更多地表現出了對現代化及西方物質、技術的厭惡和排斥的話,那么在二十世紀后半葉,各國處于相對自由的經濟競爭和相對和平的社會發展時期,后進國家的思想家們則力圖使現代化工業化建立在本國傳統及文化的基礎上,達致了對現代化的寬容和認同。
現代化運動在后進國家所引發的范圍廣闊的反對派思潮,倒不是僅僅由于現代化起源于英法而過多地具有地域性特色,使得基督教傳統與本土文化不容;更多地在于現代化本身所開創的工業化和都市化之路,與傳統農業社會及其價值規范的天然對立。長期的農事勞作及鄉村生活,不僅形成了某一地區和國家獨特的民族風俗和語言,而且也鑄就了恒久的文化傳統和價值觀念。因而當挾裹著工業化與都市化的現代文明到來的時候,它不僅僅是帶來了豐裕的物質生活,而且也預示著傳統社會的崩解,以及無所依歸的心靈惆悵。受著傳統長期浸染的知識分子,就會眷戀那鄉村的恬美,而深惡現代社會人際關系的金錢化及功利主義。因而反現代化思想家們大都帶著鄉愁的渴慕和傳統的依戀,痛斥工業化都市化赤裸的現實,返璞歸真,使傳統義理超越農業社會的局限而獲得新的永恒,以拯救都市人精神的無家。
然而農民自身在當代卻受到了空前的挑戰?!稗r民的終結”不管如何的悲涼,它卻是當代發達工業社會不移的現實。正如法國社會學家H·孟德拉斯在六十年代《農民的終結》一書中所預言的,“法國農民被……工業文明所扼殺”。延續幾千年的古老農業在今天面臨著“壽終正寢”的威脅,其意義和震動要遠遠大于現代化進程中的文化沖突。然而和后者一樣,它往往也被人們所漠視。幾十億農民在跨入工業文明的門檻時的思想感情是什么?被鄉村所孕育并承載的傳統文化價值在城市生活和工業社會中還有意義嗎?它還能使未來社會的人們保有道義上的至善嗎?沒有農民的社會又會怎樣?難道僅僅是轉瞬即逝的時髦而無永恒的終極關懷?或如斯賓格勒所言,現代文明所造就的無家的新型牧民,只能在城市中游蕩?
(《世界范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貴州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2.8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