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詞創作的語言變異

語言作為一種系統或體系，它的每個成分都是經過概括而用語詞符號來表現的。這種經過概括和長期使用而基本固定下來的因素，可稱為“常規因素”。在具體的言語環境中，詞語的運用有可能臨時出現語音形式的變異、詞語感情色彩的變異、詞匯意義的變異、語法功能的變異，從而構成修辭色彩的變異。這就是言語的“變異因素”（或稱“臨時因素”）。常規因素和變異因素是矛盾的對立統一體，在語言實踐中相互依存、相互影響和相互轉化，這兩種手段的互相配合、交叉運用，使語言修辭世界呈現出色彩斑斕的圖案。

現代語言學的一個派別——哲學解釋派認為：“每一次語言的使用，都是對穩定的語言結構的威脅性挑戰。語言使用中所表達出的新意，始終在謀求突破約定俗成的語法規律。從這種意義上看，語言永遠在反抗它自身。反抗的方式是語言在使用中不斷突破語言系統。這就是語言所具有的一種自我超越性。”歐洲的布拉格語言學派也愛用極端化措詞形容文學語言的變異現象。他們認為，文學語言的特點是有美學目的地對標準語進行扭曲，詩的語言故意破壞語法規則，其目的就是要使人看到一篇作品是文學語言，而文學語言最突出的標志就是變異。這個學派的代表人物在《標準語和詩的語言》里提出：“只有違反標準語常規，并且只有系統地進行違反，人們才有可能利用語言寫出詩來……”持這種偏激理論的人有的干脆說，詩應當“扭斷文法的脖子”。

歌詞的創作要利于配曲，要讓聽眾明白（至少是大致明白）。過去的歌詞創作理論片面地強調了淺顯、易懂，而造成了不少歌詞的淡而無味，離開曲子就失去了獨立的審美價值。隨著中西文化交流的擴大、港臺流行歌曲在大陸的滲透、人們文化修養的提高、審美品位的升格，再加上一些具體條件的優化（諸如音樂電視的崛起、電視屏幕上的字幕、歌曲書刊的大量發行、磁帶盒中附的歌詞，等等），歌詞的語言變異現象已不再是偶爾的閃現，流行歌曲固然屢見不鮮，一些表現崇高感情的歌曲也不乏語言變異的情況。

歌詞的語言變異中，一部分屬于語法變異，最突出的現象是：過去沒有出現名化用法的一些形容詞、動詞出現了名化。如“輝煌”，本是形容詞，過去很少有“走向輝煌”、“創造輝煌”的說法，想說得準確，總是穩妥地用“走向輝煌的明天”、“創造輝煌的成績”云云；如果為了押“江陽韻”，詞作者似乎習慣于用“奔向勝利的遠方”之類的句子。但是現在，干凈利落用“走向輝煌”、“創造輝煌”（使用率又高得有些濫了），變成動賓結構，把“輝煌”當名詞用。又如：“跟著感覺走，讓它帶著我，希望就在不遠處等著我。”（《跟著感覺走》）“家是我最疼的牽掛，家是我最終的抵達。”（《久別的家》）“我想說的不僅僅是一句祝福，是一個天空下共同的美好。”（《永恒的奧運》）其中的加點詞本屬于動詞或形容詞，現在發生了名化現象。也可以說是詞語之間的“超常搭配”。楹聯學上講：“無形可見為虛；有跡可指為實；體本乎靜為死；用發乎動為生；似有似無者，半虛半實。”所謂“實”，即“實學”，屬名詞，如天、地、鳥、獸；所謂“半實”，指抽象名詞，如文、武、術、氣；所謂“活的虛字”，指動詞，如吹、騰、奔、流；所謂“死的虛字”，指形容詞，如高、清、新、美；所謂“半虛”，除方位詞之外，還包括一些意義比較抽象的形容詞和時間詞，如上、下、中、間。聯系楹聯學上這種劃分，只是為了說明：現代漢語中作為實詞的形容詞、動詞，在楹聯學上也是作為虛字的。而在當代歌詞創作中，恰恰出現了不少虛字當實字運用、發生了“虛轉實”的語言變異現象。

我們可以聯系語言學的分支——語用學——來剖析歌詞創作中的語言變異現象。語用學研究的重點內容有言語環境、語用功能、言語行為、前提和背景等理論，以及對話規則、主題述題關聯規則、言外之意表述規則等具體規則。語用學補充并完善了語言符號系統的功能理論。各級語言單位交際功能的真正實現，取決于語言使用者對語言單位在具體語境中價值的共同理解。歌詞創作中有不少“超常搭配”的語言變異現象，雖然它可能不符合傳統的語法、不符合語表的邏輯關系，但是符合歌詞創作的具體語境、符合人的思想感情、審美欣賞的邏輯，同樣可以被理解和接受。請看：

1．長大后，我成了你，才知道那間教室，放飛的是希望，守巢的總是你。（《長大后，我成了你》）

2．想死個人的兵哥哥，去年他當兵到哨所，夜晚他是我枕上的夢，白天他是我嘴里的歌。嚴冬里刮風又下雪呀，我真想啊給他送去一團火。（《兵哥哥》）

3．除了真情，我還能給你什么；除了善良，我還能愛你什么；除了勇氣，我還能留住什么。（電視劇《英雄無悔》主題曲）

例1，詞作者構想出“我成了你”（實際演唱時，似乎是“我就成了你”），固然是受全詞用一七韻為韻腳的誘發，但這里的“你”顯然是借代“教師”。如此借代，前所未見。聽眾借助前后語境，完全能理解這里的所指。近年來，歌詞創作中，人稱代詞“你、我、他”用得十分頻繁，而且很靈活，此處可見一斑。例2，“送去一團火”的構想，是受全詞用梭波韻為韻腳的誘發，也受抒情主體強烈的情感驅動。火，不能憑空燃燒，它必須有燃體，但詞作者直接說“我真想啊給他送去一團火”，不僅是知覺變異，也是語言變異。最耐人咀嚼的是劈頭第一句：“想死個人的兵哥哥”。從傳統的語法結構上來審視，中心詞是“兵哥哥”，“想死個人的”是限制成分的定語。但從全詞的語境和情感邏輯來看，毫無疑義是情妹妹在想兵哥哥，作者打破傳統語法結構，把“想死個人”突出在開頭，歌曲作者也作了重音處理。如此倒置，語表與語里偏離，一方面是受韻腳的制約，另一方面更突出了情妹妹火辣辣的情感。我國古典詩詞中就有為了突出某個語言因素而運用倒置、打破常規結構的，如杜甫多次運用過以顏色字放在句子頭上的側重寫法。“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五）語表似乎講不通，語里實質是指：綠色而下垂的是被風吹折的筍，紅色而飽滿的是經雨滋潤的肥大梅子。為了突出色彩，把顏色字倒置在開頭了。《兵哥哥》第一句則是把“想死”——這個充滿情感的動詞突現在開頭。倘若按常規語法改為：“兵哥哥，我真想死你喲”，則審美情趣大減而又俗氣了。

從例3中我們可以看到語言表層邏輯的多種偏離情況。傳統邏輯十分忌諱以偏概全，單稱所指、特稱所指、全稱所指，要求表達準確；而歌詞藝術，正像其他語言藝術一樣，則沖破了傳統邏輯的樊籬，第一句為了強調“真情”，而暫時排除其他；第二句為了強調“善良”，而暫時擱置其他；第3句為了強調“勇氣”，而暫時忘卻其他。聽眾根本不去質問：難道不可以把知識給對方、難道不可以愛對方的美麗、難道不可以把尊嚴留住嗎？聽眾的審美狀態是隨著歌詞的崇高情感在運行，此時此境，決不作抽象的邏輯分析。

當代歌詞創作的語言變異，還突出地表現在歌詞本身音樂性的靈活變化上，它也屬于語音形式的變異。具體體現如：長短不齊的參差句式更多的使用。有的歌曲為了增加連續推進的情感熱流，毫無顧忌地放開使用長句，如鄭智化詞曲并演唱、膾炙人口的《水手》，一連串的長句簡直像長鞭連貫爆出：“總是幻想海洋的盡頭有另一個世界，總是以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兒，總是一副弱不禁風孬種的樣子，在受人欺負的時候總是聽見水手說，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傳統的七字句、戲曲唱詞的十字句，傳統的十三轍、聲律啟蒙韻，在這里被決堤的語言潮水擊成碎片。即使像緬懷鄧小平同志的歌曲《小平頌》這樣莊重的歌曲，也出現了令人意外的長句：“古老的中華生機勃發從你的腳下踏出一條嶄新的大道”。港臺流行歌曲中，使用長句的更多，如洪小喬詞曲并演唱的《想念是一首愉快的詩》，通篇幾乎都是長句，如“昨夜里讀了一首愉快的詩，像往日一般地盡快地抄一篇寄給了你，要我和你一樣的歡喜，想念的時候沒有眼淚也沒有嘆息……”（注：原歌詞無標點，此處標點為引者加。）押韻是照押了，但是對于詩的節奏、詞的節奏卻有所弱化，差不多是散文的分行了。

漢語行文，一般總是以成雙句出現的句式為穩妥，以雙音節詞作為句子的尾部，讀起來舒服些，所以劉勰在《文心雕龍》里早就講過：“偶語易安，奇字難適”。可是，著名的流行歌曲《祈禱》就出現了“叫成功永遠在”這樣以單音節詞“在”作句底的句子。古典詩詞講究平仄協調，以至有嚴格的聲律要求；現代不少語言學家、作家也講過，即使散文寫作，語言也要盡量講一點平仄，注意樂感。然而有些流行歌曲的作者居然不怕單調，或者說是有意地造成某種幽默感，竟然通篇以仄聲字作為韻腳字，如《只要你過得比我好》，歌詞各句尾字全是仄聲。有的作者不怕連續地運用險韻、“單調”的句式，上引《英雄無悔》的主題歌即是一例，形似“單調”，實則一唱三嘆、綿延不絕。又如《真心真意謝謝你》總共12句，逢單的句子都是以“你”為句尾：“如果陽光里沒有你”、“如果歲月里沒有你”“如果等待里沒有你”、“如果期望里沒有你”以及兩句“真心真意謝謝你”。無論是參差句式的運用、近似“單調”的句式的運用，都是服從情感表達的需要，前者為樂曲創作的靈活變化帶來了推動力，后者為樂曲創作處理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斯大林曾經指出：“從舊的質到新的質的轉變不是經過爆發，不是經過消滅現存的語言和創造新的語言，而是經過新質要素的逐漸積累，也就是經過舊質要素的逐漸衰亡來實現的。”當代歌詞創作中發生的一些變異，也不是突變的，它是各種文學形式的語言出現嬗變、更新的波及點，是大文化領域里新的語言現象大量出現的一個濃縮反映。隨著改革開放，我們對紛紜復雜的生活所產生的新的認識也必然體現在新的對話體系中。歌詞創作中的語言變異，正是新的情感體驗和審美趣味的一個表征。

然而，我們又不能不指出，無論是港臺流行歌曲還是大陸流行歌曲中，經常會冒出一些生造詞語、搭配不當、強拼硬湊的歌詞，使聽眾覺得晦澀難懂，仿佛外星傳來的信息符號。例如：“你今天穿什么心情？有沒有摺好紊亂的夢境。”早上剛剛起來，精神惝恍，姑且可以問一句“有沒有摺好紊亂的夢境”，但“心情”如何“穿”法？這樣的怪句子幾乎可以到了信手拈來的程度。作曲家孟慶云曾直言，有的歌詞寫得莫名其妙：“二（應為“兩”————筆者）個人擁抱就是夢，一個人擁抱就是空，人生的唯一就是失去了許多。”顯然，在這種語言變異背后，表現了詞作者不健康的人生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