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炳南
拿起電話,一聽那柔慢而清晰的女中音,語調中帶有淡淡的蕪湖方言韻味,我就知道是宋老約見。平時她戴著助聽器面對面說話尚有諸多不便,聽電話更顯費力,于是,我當即高八度地奉復:“我馬上就來。”我家距宋府千步之隔,僅五六分鐘便趕到了她的書齋,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年近古稀何以有百米沖刺的勁頭。
一首《浪淘沙·98金秋盛會喜賦》手稿,已鋪展在宋亦英同志的案頭,上有幾處勾劃與涂改,明晰可辨,墨香猶存。
1948年任皖南游擊隊文工隊指導員的宋亦英,進駐蕪湖以后已任新職,1949年新組建的皖南軍區文工團,部分骨干就是原文工隊的成員,他(她)們同住一市,雖工作繁忙仍過從甚密。98金秋,安徽軍區(含皖南、皖北)文工團老戰友將在合肥聚會,宋老為許多老同志有此重逢良機異常欣喜,遂不以師長自居,拒絕“佳賓”受邀,以一種平平常常“百姓”心態慷慨捐資助辦,并提供籌備組尚未覓得的老戰友通訊地址。她為“盛會”所作《浪淘沙》,也非一般應酬、祝賀之作,而是戰友式的主動參與的抒懷。請看其中一闋:“世事浪淘沙,往事休嗟。苦寒過后放梅花。何幸此身經百劫,來話桑麻。”宋老期盼和同生死、共患難戰友傾訴衷腸的意愿,溢于字里行間。
也許是“天意”,爆發“五四”運動的1919年,宋亦英誕生在蕪湖一個瀕于衰敗的鹽商家庭,“德先生”與“賽先生”似乎伴隨她一起來到古老中國。她與生俱來就有一種被現今某些勢利小人視為“堂·吉訶德”式的憂國憂民的情愫。《浪淘沙》結句“聞說山鄉貧未脫,然耶非耶”,宋老介紹老家歙縣有人反映,山里有地方還苦得很,是真是假?(解放)這么多年又怎么說呢?其實,宋亦英并非山里“土著”,那個出徽州白皮梨的上峰村,她快80歲了,一次也沒回去過。從祖父時代,就到揚州經商,父親便誕生在瘦西湖畔,后來轉居蕪湖,還始終留有揚州口音。宋老所牽掛的“貧未脫”,又何止單指一村一鄉呢!行文至此,忽然想起唐詩人許諢兩句詩話:“吟詩好似成仙骨,骨里無詩莫浪吟。”宋老則是骨里有詩才吟誦。
我非遺傳學家,遺傳基因對于宋亦英詩骨形成、詩魂鑄造起了何等作用,我無以評說,然而,母親劉素“揮毫詩思瀉江河”的才華和“弱質孤芳自護持”的女丈夫風骨,給她留下刻骨銘心的影響。宋亦英至今還依稀記得先母作于軍閥混戰時期的詩句:“人言秦政猛如虎。我言秦猛猶堪許。當時尚有避秦人,覓得桃源干凈土。爭似而今凈土無,東南西北血模糊。民作兵兮兵作賊……”她回憶母親吟詩時的語調、節奏,像音樂一樣妙不可官,“把我引向一種沉思的境界。”家庭經濟拮據,藏書甚豐,幼年宋亦英鉆進詩文、小說、戲劇里入癡入迷,廢寢忘食。有一次,母親笑話她:“光看有什么用,自己又不會做。”實際上,并非取笑,而是一種因勢利導。宋亦英在欽佩李清照、羨慕娜拉、崇拜秋瑾的同時,暗下決心“我要做詩人”。11歲時,寫了命題為《日暮蟬聲》的第一首詩,不久,又寫出《中秋夜月》,文中有“明月如銀,覺夜涼之似水,桂風輕拂,撩額發而生香”,因出手不凡,竟被老師懷疑是抄來的。15歲她考進北平藝術科職業學校,次年發生要求停止內戰、一致對外的“12·9”學生運動,使宋亦英思想大受震動,加上父親去世后的世態炎涼,也使她感受到現實的殘酷,開始同情中下層人民悲慘命運,蔑視并憎恨豪門貴族的恃強仗勢,寫下一首秋瑾遺風式的《述懷》:
不作邯鄲夢,何驚萬戶侯,
愿為湛盧劍,斬盡佞人頭。
時在1936年。這一年,她以第一名成績畢業于北平藝術職校,當年秋,南下考取蘇州美專,1942年畢業于西畫系研究生班。那個年代,中國有一大批自命進步、甚至是革命的文學青年,他們苦悶、徘徊、吶喊.卻有不少成為羅亭武的“行動的矮子”。宋亦英則不然,在國家民族生死存亡時刻,她拼了出去,走上了“報國頭顱賤,拋家生死輕,辭親仗劍海東行”的革命道路。1945年7月,參加了黨的上海地下工作,1947年8月入黨。遵黨之囑,不得公開參加“反饑餓、反迫害、反內戰”、“沈崇事件”、“于子三事件”等抗爭活動,她就以筆作槍,在上海《文匯報》發表雜文《詩人節感言》、《為無聲的中國而歌》和古風《斷指歌》,在鄭振鐸主編的《民主》周刊上,刊出新詩《哭李公樸先生》,矛頭直指敵人心臟,觸動了反動派的敏感神經。形勢愈來愈險惡,1948年初,組織上將她從敵憲兵隊營救出來后,轉到敵后游擊區皖南工委工作,宋亦英進入了黃山直到解放。
此后的幾十年里,宋亦英在擔任省藝術領導工作之余,寫了大量辭新質麗的古體詩詞。在大革文化命的動亂年月,她幾乎封筆無詩,多才多藝成了多災多難。政治上極度壓抑,感情領域掀起殤夫失女的驚濤駭浪,直到周總理逝世,“四人幫”不讓開追悼會,宋亦英無法再忍,滿腔悲憤,一瀉千里,那首著名的《沁園春》,被熱血青年抄貼在合肥長江路上,萬人爭誦,其中“功在人心不在碑”,被詞界公認為名句。《張志新之歌》中的五個“胡為乎”,成為呼喚民主的千古絕唱,“何事殺人一彈兮嫌不足,割喉滅聲兮酷中酷,風為悲號兮海怒哮,五岳為崩兮大地吼”,老年宋亦英仍在為痛斥無法無天而怒吼。
本人有幸,宋老先后結集出版的《宋亦英詩詞選》、《春草堂吟稿》和《宋亦英集》均蒙惠賜,我將其置于書櫥顯眼處,以便反復吟詠、終身受益。宋老說:“我還想結個‘敝帚集,敝帚自珍嘛!”原因是有的篇章系媒體索稿太急,等她幾經推敲有改動時,已經見諸報刊;有的詞章,發表之后還感到言猶未盡,情猶未了;還有的置于莢底發不出去,“敝帚”好就好在原汁原味。她說,袁枚刻了個閑章,用了“錢塘蘇小是鄉親”,某尚書看后指責袁枚如何與妓女并稱鄉親,而袁枚極為稱贊蘇小小是才女,辯說“公以為此印不倫耶?在今日觀,自然公官一品,蘇小賤矣。誠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蘇小,不復知有公也。”宋老說她曾到杭州拜謁過蘇小小墓,但不知該墓還存在不?
我暗中驚嘆宋老的記憶力,也竊喜能面聽平時難以聽到的雅談,但是,她聽力有障礙,視力也不濟,怎忍再耽擱?無奈詩人激情難禁,還講到母親藏書中所載的一則軼事:一漁夫曾說:“好個嚴子陵,可惜漢光武,子陵有釣臺,光武無寸土”東漢皇帝劉秀打下江山,如今何處屬他?嚴子陵釣臺則永世長存。說后我倆會心一笑。
一席話,語淺情深,底蘊豐厚,耐人咀嚼。是她閱盡人情的禪語?是“任它寵辱與榮枯”進入澄明境界的表露?是“冷暖都緣關氣候”?是對新世紀曙光的期待,還是一本“年深也耐雪霜欺”羽化成仙的天書?
春不老,金難買。難怪我去的時候跑得那么快。
責任編輯: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