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回避的前瞻

內容提要本文認為，在當代，高新科技的發展已經成為文化生態變遷的主要動因。科學技術、社會主流傳媒、主導符號形態和藝術的生態格局之間，存在著內在的動力學機制。戲劇、電影、電視藝術和電腦多媒體藝術各以其傳播學特征和消長變化，具體地顯現了這一動力學機制。字符文化主體介質轉換、視覺藝術技能價值位移、動態視聽文化高速巨量增長、劇場表演藝術審美功能變化，是未來文化空間中將要發生的四種重大變化。文章指出，為了在新技術日益滲透文化生活的環境中更好地發展事業，中國文化界應重視相關的前瞻性研究。

關鍵詞傳媒技術革命社會主流傳媒主導符號形態藝術文化生態

作者簡介譚華孚，1957年生，福建省藝術研究所副研究員。

一

未來的歷史學家也許會指明，鄧小平理論對于中華民族復興偉業的一大貢獻，是向這個古老的東方民族明確指出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社會發展真諦。在富有悠久人文傳統但科技意識相對薄弱的中國，向包括精神—文化領域在內的各級決策者、領導者和整個社會強調科學技術對于促進經濟與社會發展、改變人們生活形態的巨大推動力和影響力，具有特別重大的意義。

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歷來重視科學技術對于社會發展的推進力量。然而，在歷史發展的動力學結構中，將科學技術放置于“第一生產力”的地位上，對其作用給予極高的評價，卻自鄧小平始。鄧小平在新時期復出之后，就主動要求主管科技教育方面的工作。他在1988年5月會見捷克總統胡薩克時，明確提出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論斷，并且指明：“世界在變化，我們的思想和行動也要隨之而變”(注1)。1989年5月會見前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時，又一次強調指出：“世界形勢日新月異，特別是現代科學技術發展很快。現在的一年抵得上過去古老社會幾十年、上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不以新的思想、觀點去繼承、發展馬克思主義，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注2)直至從黨和國家的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后，在1992年南方視察時，鄧小平仍然特別關心信息技術等高新科技產業的發展，同樣提出：“要提倡科學，靠科學才有希望”(注3)。可以說，高度重視科學技術的作用，并聯系人的精神意識與社會實踐估價科技發展的意義，是鄧小平新時期國務活動的一個鮮明特點，也是鄧小平理論的一個鮮明特征。

鄧小平的這一論斷，是對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特別是當代社會發展動向的準確判斷與深刻洞見。它所指涉的，絕不僅僅局限于經濟工作與科技工作的領域，對其他領域也有著更為深廣的指導和啟迪意義。

作為人類把握與控制客體世界的認識結晶與實踐能力，科學技術在推動社會生產力發展方面的巨大力量已經久為人們所知。然而，在當代世界，科學技術的巨大推動力和影響力已經不再僅止于在物質生產領域和經濟生活中發揮作用，正如包括馬克思主義學派在內的當代許多西方文化學者所指明的那樣，當代科學技術的神奇觸角已經伸向了傳媒、信息等與人類精神—文化密切相關的社會生活領域，從以往的“工業科技”衍生出“信息科技”，導致人類文化生活和社會關系發生著新的深刻變動；特別是由電子計算機和多媒體技術的進步與普及所引發的信息產業革命，更為社會學、文化學帶來了新的視角：從資訊、傳媒或知識形態發展的觀念，來重新闡釋社會、文藝發展的歷史、現實與未來趨勢，正在成為當代文化思想和哲學—美學研究的一個新潮流。從美國的丹尼爾·貝爾、杰姆遜到歐洲大陸的利奧塔和布爾迪厄等，當代西方一批最著名的思想家和文化學者，都將此作為其學術研究的主要方向之一。

當代中國由于處在一個特殊的歷史發展階段，在現實中同時存在著前工業社會、工業社會、后工業社會的價值系統與人文環境，與此相應地，前現代文化、現代文化、后現代文化也在中國雜然并存并展開激烈的沖突。但是，盡管存在種種錯綜復雜的情況，當代高科技向精神—文化和公眾審美娛樂生活迅速滲透，從而導致社會文化發展格局發生深刻變化的趨向，在這個東方文明古國中同樣發生著、發展著。

審美、藝術活動與人的情感始終維系在一起的特性，使一些藝術界人士容易以情感化的心態看待藝術生態的變遷。當他們所珍愛的某些有著悠久傳統和輝煌往昔的藝術品種在公眾文化生活中所占的影響空間和市場份額發生了變化，而對這些藝術品種所實施的一次次“振興”努力又未能收到預期的效果，強烈的失落之感便容易使他們把傳統精雅藝術在當代的命運，歸結于市場經濟大潮初起之際社會人心的浮躁，歸結于當代人偏于追求感官享受的時弊。毫無疑問，當代中國社會確實存在著某種追逐感官享樂而冷落精雅藝術的時弊，社會轉型時期的特有的人文環境也可能發生某種審美價值觀念失范的現象。但是，在作出如此判斷之后，我們仍然應當清醒地意識到，與一時的世風人心相比，科學技術的發展所引起的生產力包括藝術生產力的變動，才是精神文化生態格局形成的更為深刻而恒久的動因。倘若某些傳統文化藝術品類面臨的處境單純由于社會人心的精神時弊所致，那么人們完全可以樂觀地預期，隨著經濟建設的高潮而來的，必然是一個文化建設的熱潮，精雅藝術品類的價值必然重新為人們所珍視。然而，即使整個社會高度重視文化建設，人們也必須記住中國古代一位杰出文藝理論家的名言：“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于時序。”當科學技術發展導致的信息革命已經深刻地影響了人類在精神領域的活動形態之后，一切意在發展和振興文化事業的重大對策研究，都不應當忽視當代文化藝術活動中的科技因素，都必須因應“信息科技”迅速發展所引發的藝術文化生態變化。

鄧小平同志曾經強調：“教育要面向未來，面向世界，面向四個現代化。”同樣擔負著塑造人的精神與靈魂之使命的文化藝術界人士，無疑也要有“面向未來，面向世界，面向四個現代化”的前瞻性眼光。

二

20世紀是科技力量所支撐的新興藝術品種大量涌現的時代。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一次又一次地導致了各門類藝術在公眾的文化生活中所占的份額發生巨大消長變化。就大的發展階段而論，人們都可以約略察覺到這一進程的三個明顯的臺階：上一世紀行將結束時隨著電化光聲技術的發明而誕生的電影，在這100年的前半部分迅速地從一種雜耍性的玩意兒演變為一門成熟而重要的藝術門類；在這100年的后半部分，隨著電子技術的發展進而出現的電視大普及，則把新興動態視聽形象文化的影響范圍，從公共性的影劇院擴展到了家庭，它在千家萬戶登堂入室，成為大眾消閑娛樂的寵物、書本讀物的勁敵；而在這個世紀的最后10年，電腦技術的巨大進步，導致多媒體與交互式信息網絡迅速普及，再一次推動著信息一文化一藝術的生態革命走向了新的境界。

如今，站在世紀之交的時間刻度上回望我們這個星球的藝術景觀，人們可以發現它很像一個發展迅速的城市：傳統的文化藝術品種如同那些古老的城區，它們縱橫交錯著一條條迷朦中的小街，小街旁布滿了新舊不同的眾多房舍，有許多還是經過歷代增修的老宅，其中不乏名門望族的古園舊第。這里人口稠密、歷史久遠、涵容豐富、意味雋永，能夠勾起人們無窮的回味與深深的眷戀，同時又呈現出空間的逼窄與形貌的蒼老。在它的四周，新的城區正在不斷擴大：伴隨著工業技術文明而成長起來的電子視聽文化，在便捷、新鮮、舒適、趣味、影響特別是對于年輕一代的吸引力方面，已經足以向老區的顯要地位提出挑戰。一個世紀以來，現代技術文明中那些與藝術文化活動有關的發明與進步，幾乎都在幫助這片新的城區崛起：照相、電影、電分彩色印刷、電視、錄像、鐳射影碟在視覺藝術領域，唱片、廣播、錄音機、CD、音響系統、卡拉OK之于聽覺藝術方面，光電纜、衛星和多媒體電腦通訊網絡在電子視聽藝術的傳播方面，都是巨大的發展推動力量。這些介入藝術活動的科學技術成果對于公眾的誘惑力，銷蝕了古老的字符文化和其他傳統藝術那種世家大族式的尊榮地位。當許多讀書界、出版界和藝術界人士為字符文化和其他傳統藝術開始門庭冷落、車馬漸稀而唏噓嘆息之際，年輕的一代仍然毫不猶豫地將他們的興趣搬遷到那片新的城區去。

毫無疑問，電影誕生之后的一百來年之間，藝術世界里的格局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動，數千年以來人類從未見聞甚至從未想象過的許多文化藝術物種，在我們的生活視野中蓬勃地生長起來，電影和電視片、MTV等等電子傳媒藝術，是其中最為引人矚目、最具誘惑力的一些品種。就藝術生態變遷的劇烈程度而言，未來的藝術史學家或許可以把這一時期稱為“動蕩的百年史”。

人們不難察覺，導致上述藝術生態產生巨大變化的主要動因，乃是科學技術發展所引起的主導信息傳播媒體的轉型。在考察20世紀人們精神文化生活的環境變化時，這一轉型無疑是最值得注意的現象之一。是當代高科技發展所創造的諸多新興文化傳播手段，攜帶著與它們的技術特征相兼容的藝術符號形態，以無法抵御的力量擠入我們的藝術文化生活，創造著新的審美與藝術形式，并在社會的信息通路中迅速地占據要津，從而有效地重新改劃了藝術世界中各個門類品種的版圖分界。

文化史已經昭示，人們在文化生活中所接觸到的主導文化符號形態，其更替嬗變與主導傳媒形式的變換常常密不可分——印刷術、電影電視和以多媒體電腦為基礎的互聯網絡（INTERNET）分別在不同的時代中誕生并普及，提供了新的信息通道，才使文字、影像和“超級文本語言”（HyperText Markup Lunguage，簡稱HTML）……等這樣一些符號形式先后成為重要的文化信息載體。我們甚至可以從這樣的角度對當代符號學的興起作出某種解釋：由于近百年來人類社會的媒體—符號介質日益多樣化，成為一種觸目的文化生活景觀，喚起了人們對它進行學理探究的興趣，并提供了多種符號形態比較的條件，符號學才得以長足發展，成為本世紀人文學科中最為耀眼的“顯學”之一。

科學技術的發展引起人類社會主流傳媒形式發生變化，主流傳媒形式的變化導致文化活動中的主導符號形態的更迭，主導符號形態的更迭則促使藝術生態格局發生變化——正是通過這樣曲折多重然而又確實無疑的關系，高科技對文化事業產生了重大影響，并由此形成近百年來藝術生活急劇變化的內在動力學機制。

考察這一內在動力學機制在一些藝術品種生態變化中的具體表現，或許有助于我們更為理性和客觀地認識各種藝術門類在當代公眾文化生活中所處的境況。

出于比較的方便，我們把考察的對象限定于已經和將要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公眾文化生活中占居中心位置，又同屬于動態視聽文化的四種藝術品種：戲劇、電影、電視藝術和電腦多媒體藝術。

三

在傳播學的角度上觀察，隨著近一個世紀以來應用于藝術傳播的媒介技術不斷發展更新，迄今為止，人類所創造的動態視聽形象文化大致形成了如下四種主導傳播范式，各種藝術因為受不同的傳播范式的制約，亦隨之而產生了自己在傳播上的優勢與局限性：

1.同時同地的集體性創作—觀賞模式：在人類歷史的早期各部落慶典與祭把時的舞蹈，以及后來的戲劇（戲曲）與其他舞臺的或廣場的藝術表演活動，是這一模式的代表性藝術品類。在這一形態的視聽形象文化活動中，創造者（表演藝術家）與接受者共同地處于一個“場”即特定的時空環境中。雙方能夠產生心理的即時交流與情感的集體性感染效果，乃是這種藝術傳播模式的最大優長之處。在傳播學的角度上說，這種藝術文化活動方式實際上采用的是人際傳播方式，人們之間不經過任何傳播媒體作中介而直接傳遞或交換知識、意見、感情、愿望等信息。盡管越來越先進的各種傳播媒體的使用，使人的傳播能力得以延長，但與各種借助于媒介的傳播相比，人際傳播仍然具有最為人性化的優勢。同時，人們亦不難看出，這種最為自然化的藝術傳播模式有著它的局限性，它無法超越有限的時空限制，將藝術表演的美學魅力發散得更為久遠。在講究制作（表演）成本與傳播（欣賞）效益的現代市場經濟社會之中，依托于這一傳播方式的藝術品種（例如戲劇和其他表演性藝術）如何揚長避短，已經成了關乎本門類藝術能否在文化市場中生存與壯大的重大實踐課題。

2.異時異地的集體性創作—觀賞模式：運用這一傳播方式的代表性藝術品種是電影。電影的制作是一種集體性行為，個人無法獨立完成，一般而言，對它的欣賞一般也在電影院中以群體活動形式進行，但它的創作階段與觀賞階段是異步的：創作與觀賞不會在同一時間與地點，觀賞過程也由于一部電影在各地上映的時間先后不同而不同。這種傳播方式一方面使某種跨地域的視覺審美偶像崇拜——“明星熱”成為可能，另一方面又使觀賞活動成為某種禮拜式的集體儀式。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光中，電影院確實曾是某種大眾視覺審美偶像崇拜的朝覲之地。當電視普及使動態視像審美文化飛入尋常百姓家之后，“還俗”的視像藝術便失去了觀者對它的朝覲式的感覺。電影院的放映業務因而失去了它過去的好時光。

3.同時異地的集體性創作一個體性觀賞模式：運用這一傳播方式的主流藝術形式是電視藝術，電視藝術的制作與播出是異步的，播出與接收是異地的，但是，在同一時段中，不同的觀眾只能收看同樣的幾個或幾十個電視頻道的節目。在20世紀后半期各種文化傳媒與藝術符號的沖突中，就傳播效應而言，這一傳播模式幾乎領盡了風騷：電視先是把古老的戲劇藝術從城市擠兌到鄉村，然后使文學失去轟動效應，它甚至威脅到“胞兄”的生存空間：將電影弄得門庭冷落車馬稀。然而，這種文化傳播模式在表面的方便、大眾化和選擇自由中，蘊含著一種內在的、半強制的同一性和壟斷性，最大限度地爭取受眾的欲望，使電視文化在許多時候抹平、漠視和消解了人的主體性，使電視屏幕上充斥著缺乏深度與個性的快餐文化。

正是這一特性使電視招引了精神文化界的諸多批評。美國前國務卿布熱津斯基在1993年出版的《失去控制：二十一世紀前夕的全球性混亂》一書中，列舉了美國面臨的二十個問題，其中的第16項就是“通過視覺媒體大規模地傳播道德敗壞的世風”，其中“電視尤其是罪魁禍首”。因為電視在內容上遵守“惡幣驅逐良幣”的來欣定律，為了吸引最大量的觀眾而日趨下流，在效果上則遵守“供給決定消費”的伊薩定律，以迎合媚俗而導致社會腐敗頹廢。在中國，同樣有為數不少的作家和思想家對于電視的社會影響提出過嚴峻的批評，他們抨擊電視讓人趨向時尚而失去自我，以單調的文化快餐將一代人喂養成為缺少文化個性的類的存在。

在很大程度上，電視文化受到如此非議，是由于迄今為止電視只能作單向傳播，在這種傳播中，信息源為一些集團化的機構所壟斷，以群體化的方式，并以爭取最大限度的受眾群體為目的。紙上文字寫作時所特有的那種個人化、獨創性和自由度，在當代電視文化的生產和流通中已經喪失殆盡。幸而，在這個世紀的最后10年，電腦技術的巨大進步，導致多媒體與交互式信息網絡迅速普及，促使信息—文化—藝術的生態革命又一次迎來轉機，使影像、聲音、圖像與文字的個人化制作與傳播成為可能，從而導致一種全新的藝術文化傳播范式的生成。

4.異時異地的個體性創作—觀賞模式：這是電腦交互式通訊與信息高速公路網絡時代的藝術、文化創造與接受活動特征。當然，在這樣的時候，人們也可以選擇同時同地或同時異地的藝術活動方式。但是就交互式電腦通訊網絡所能提供的藝術文化娛樂形式而言，擺脫了電視播放機構對于受眾在時間、內容和樣式上的束縛，擺脫了個人錄像資料積累的有限性，是交互式多媒體電腦網絡為人們提供的一種前所未有的文化生活條件。就欣賞而言，它使得人們可以通過撥打電話或電腦指令，調看自己喜愛的任何一部電影電視劇，或某一場戲劇、歌舞表演的全息性錄像，只要地球上已經出現了這樣的影視與錄像作品。同樣，人們也不再受到地理環境的局限，通過網絡可以共享全世界各地著名的大型圖書館中的文學書籍。就創作和傳播而言，與單向傳播的電視不同，多媒體電腦國際互聯網絡通訊是一種交互式傳播。每個網上多媒體電腦的用戶都能像擁有一座私家電視臺那樣方便地向世界發布多媒體信息——包括他的藝術作品。

INTERNET等多媒體電腦互聯網絡普及的意義，就物質技術功能的層面言之，也許可以比擬文字文化發展史上紙與印刷術的發明——它使任何一個具備一定電腦操作知識與技能的普通人，都可自己獨立地進行動態視聽聲畫作品的創意、制作、修改、整合，并向全世界發布輸送；它所提供的那種交互式地將多種感覺方式并用、多種信息形態并存的技術條件與環境，將促使包括藝術在內的社會文化生活形態，在今后一個不太長的時期中發生巨大的革命性變化。一些傳媒界人士正在為任何網上電腦使用者都可以向INTERNET發送文本或圖像、視頻文件而擔憂，以為它將給全球電腦互聯網絡帶來某種可怕的無政府狀態。然而從另一角度看來，這種狀態或許正是INTERNET為人類文明發展提供的一片肥沃新大陸：在文字文化的早期發展史上，中國偉大的教育家孔子以興起私學的方式，改變了在他之前文化由“官學”教育壟斷的狀況，對于文化教育的普及與發展曾經起到很大的推動作用；如今，處在電子圖像文化時代的早期發展階段，與INTERNET和其他互聯網絡相連的個人多媒體電腦，也在改寫著電子圖像文化傳播由各個電視機構以集體化方式包辦壟斷的歷史，促進電子圖像文化的生產傳播走向多極化與社會化，從而像個人化的文字寫作產生個性化的文學作品一樣，使各種富有個性創意與精神深度的圖像文化作品的創造與傳播，成為可能。如此環境必然像比爾·蓋茨所說的那樣，為新一代的天才提供藝術上和科學上的種種機會。人類社會作為一個自控制、自調節的開放性系統，已經在文明演進的途程上無數次地因應環境和自身內部的變化而煥發了新的生命活力，如今，面對功能巨大的多媒體互聯網絡發展所提出的精神—倫理課

題，人也不會無所適從。

四

當代傳媒新技術革命的浪潮正在沖刷出一個多媒體時代的文化生態環境。在這個意義上說，美國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化學者F．詹姆遜特別指出復數形式的“media”一詞對于理解當代文化具有重要意義，無疑表現了一種深刻的洞見。加拿大歷史學家邁克魯恩曾以一句偏激的名言“媒介即信息”強調交流方式對于文化內容的制約。這種將文化形態單純歸結于工具與技術文明固然片面，然而，倘若對于傳媒手段在各門類藝術文化的發展形態中可能產生的重大影響習焉不察，對于一個學術研究者來說，則意味著放棄自己對文明與社會的天職。盡管比起研究已成定然的往昔歷史來，探索變動不居的當下現實與預測空靈未卜的未來世界，都要冒更大的風險——這種研究的對象尚未穩定，決定現狀與未來的未知參數尚多，多么細密的思想者在分析與推論時都難免掛一漏萬。但是，就人類當下及未來可能出現的重大問題作出學理的應答或前瞻的預測，依然是一個學人的使命。就目前所能預見的前景言之，我以為行進中的傳媒新技術革命對于藝術文化生態格局將要發生的影響，有可能以下幾個方面最為顯著而昭彰：

（一）字符文化：主體介質轉型

電視文化曾經對于作為字符文化形態的文學造成了極大的沖擊。20世紀90年代以來，電子技術的巨大進步導致了電腦、多媒體技術與交互式信息網絡迅速地普及，開創了一個數字復制的文化時代，字節、文本、文件在傳播學之中成為使用頻率極高的字眼，文字在信息傳播中占居主流的時光又奇妙地回來了，而且是以前所未有的氣勢鋪天蓋地而來。“但是，這次的文字回歸已經是面目全非了。文章與文章，書與書之間的界限被摧毀殆盡。閱讀不再是一種不可逆的線性的歷史過程，而變成了交互指涉的快樂游戲，是超越時空、超越傳統物質限制的烏托邦之旅，但也是危險而令人厭倦的迷宮跋涉，很可能永遠都找不到出口。”(注4)在數碼和網絡時代的信息傳輸方式中，動態視聽形象雖然并沒有取代文字，在符號帝國的權力結構中獨享至尊之位，但它們已經爭得了建立一個文化符號結構“共和國”的勝利。在日益遍布于全世界的多媒體互聯網絡中，文字、圖象、聲音、影像和平共處、交互鏈接的“超級文本”（Hypertext）成為人們普遍使用的文本——這是新世紀的藝術家與公眾之間進行藝術交流時，必須面對的符號—傳媒環境。一些傳播學家們甚至激烈地聲稱：不會用“超級文本語言”（HyperText Markup Lunguage）寫作，就是電子時代的半文盲。

電子出版和電腦網絡技術介入書刊世界，無疑對于以紙品印刷物存在的傳統書刊文化構成了極其嚴峻的挑戰。它具有與電視一樣便捷迅速的傳播速度，而沒有電視長于傳送音像而短于傳送文字的弱點；它有著比紙品印刷物更好的可復制性——對于個人尤其如此，又能夠傳送紙品印刷物所無法傳送的聲音與影像信息，而且檢索十分方便。因此，它對于書刊出版界的產業結構，將造成深刻而長遠的影響。

新興的電腦多媒體和網絡技術給書刊形態帶來的變化可以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光盤式的書籍報刊開始出現，二是網上刊物開始發行，儲存于各個網絡數據庫中的文字資料使知識與信息的檢索極其方便，使個人與團體對于紙品書刊的購買欲望產生深刻影響。可以預期，今后書刊業將從傳統的單一紙品印刷物形態向著如下三個形態并存的方向發展：

1.紙品印刷物形態的書刊仍將繼續存在，但是它們在整個報刊市場上的份額將漸漸變小，最后維持在有限的一個比例上。它們以閱讀和攜帶的方便而繼續受到讀者的歡迎。特別是文學性和消閑性文化書刊，仍將主要以紙品形式存在，因為它們不需要檢索——正如比爾·蓋茨所說的那樣，“在所有的書面文件形式中，小說是為數不多不能從電子組織中得益的形式之一。幾乎每一本參考書都有索引，而小說沒有，這是因為人們沒有必要從小說中查找資料。小說是線性的……它們的線性是故事敘述過程本身的性質。”(注5)所有的文學性文本和消閑性讀物都具有這樣的特征，因此它們即使在新的傳媒條件極為普及的環境中，也仍然保持著一種紙品印刷物的形式。讀書看報閱刊永遠是人類接受信息最為愜意、自由、悠然和富于情趣的方式——在公園的長椅上，在遠行的列車中，在空氣清新的樹林里，在荒村野店的孤燈下……紙品書刊可以不計環境條件，無需外力支持，始終作我們最為忠實、親近、隨和的精神伴侶。因此，那種認為紙品書刊會最終走向消亡的論斷和憂慮是毫無根據的。

2.大量的書刊特別是時事、知識類書刊將轉變為以網上傳播方式為主導的形態，或者以紙品書刊和網上傳播兩種形態并存。這種形態不僅使傳統的、原生形態的書刊出版可以運作得更快、更方便，而且可以及時提供傳統書刊無法提供的有關事件與人物的聲音、影像信息。我要強調指出的是，由于采用了電腦互聯網絡多媒體通訊特有的“超級文本鏈接”方式，以這種形態出現的書刊與報紙之間已經失去了區別。而且，此種鏈接方式還使讀者可以只選自己感興趣的項目作為閱讀對象，它能比一般的紙品報刊更為節省讀者的時間。

3.以多媒體光盤形態存在，對于那些讀者認為具有長期保存收藏價值的書刊品種，特別是精華本、精選本，以及知識性、教育性的書刊，是一種十分適宜的形式。它們既能像紙品書刊一樣長期保存，又具有字符、圖形圖像、聲音與影像形式熔為一體的優勢。這種形態的書刊可望將在今后一個時期中迅速得到長足的發展。

（二）視覺藝術：技能價值位移

余秋雨先生曾在他的散文《筆墨祭》中感嘆：“隨著鋼筆在中國普及，作為一個完整世界的毛筆文化，現在已經無可挽回地消逝了。古代書法那種極其廣闊的社會必需性背景已經消失。”隨著電腦在日常生活中日益普及，當代文化環境又發生了一個重大變化：甚至連一些保守的毛筆書法家還尚未承認其“藝籍”的硬筆書法——用鋼筆、鉛筆、圓珠筆進行書寫的藝術，也行將失去余秋雨先生所稱的“極其廣闊的社會必需性背景”。對于電腦與書法藝術的關系，我想援引當代詩人于堅的如下一段話語，因為在我看來，它表達了一種更為透徹的洞見：

“（電腦普及前）漢字是一種藝術，它更適合于寫詩。更適合于作為書法存在。但它不適合于寫小說。漢字是為畫而造的，不是為說而造的。漢字是寫的藝術，而不是說的工具。古代中國的大詩人，都是用毛筆寫作的，寫作有雙重的目的，一是發言，一是寫字。兩者共同構成詩。詩既是讀音和意義所觸動的閱讀活動，又是視覺的享受。”“電腦賦予了漢字一種現代的速度。其中的好處是，在書寫上，漢字脫離它的視覺功能，作家不必再在發言的同時扮演書法家這一角色。寫作成為僅僅是為了發言而進行的活動，和利用拼音寫作相似。寫作成為沒有手稿沒有筆跡的行為。作者不必再為漢字本身的藝術性操心，他可以說得更快。寫作成為純粹的思維游戲。用電腦說話，而用筆寫字，這將是今后一種具有修養的中國作家的兩種功夫。同時，它對于書法藝術也是一種解放，書法不再是發言者的工具，將成為與發言無關的一種純粹的書寫藝術。”(注6)

電子信息技術發展向既有視覺藝術形態提出嚴峻挑戰的另一處戰場是在美術教育界。在美術教育中，許多院校至今對于電腦美術設計的教學一直付諸闕如，人們常常習慣于把電腦當作技術而不是藝術的工具。然而，指明如下事實也許是必要的：2010年前后的勞動力將由今天的學齡兒童組成，而計算機幻想家艾倫·凱給技術下過一個絕妙的定義：技術就是你出生時沒有的東西。衣服、紙張、鉛筆在你出生后就在你的周圍，因此這些東西不能被認為是技術。對于在多媒體文化時代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來說，計算機不是技術，像紙和筆一樣，是周圍環境的一部分。由于這種環境變遷，素描、色彩、透視等視覺藝術傳統技能訓練的價值將下跌，而創意、構思和想象力在美術創作中的重要性進一步上升。同時，包括三維造型、圖像和影像在內的多媒體文件可以個人化地自由制作、設計和傳播，將為大眾的視覺藝術生活帶來極大變化。

（三）動態視聽文化：迎來高速增長

圖像、影像和聲音文件等動態視聽文本，無疑將如同字符文化在幾百年來它的黃金時代的一樣，在最近的將來，在一個相當長的藝術歷史階段中迅速、大量地增殖，就像今天我們所接觸的文章一樣眾多，而且可以由個人獨立進行制作和傳播。與此同時，在當代文化交流中，美術、影視和音樂在當代文化中的結合進一步加強。影視合流正在成為我們文化生活的一種現實趨勢，目前，這種趨勢主要呈現在組織機構與管理形式上，但是在未來的時日中，電影與電視的合流終將在電腦互聯網絡中實現。通過電腦網絡，奧斯卡的獲獎影片在頒獎當日就可以為全球的電影愛好者所共享。個人也可以向INTERNET播放自己拍攝的影片與電視藝術作品。未來的藝術史學研究者也很可能斷言：電視藝術片特別是MTV，應當算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有特色的藝術形式之一。如果將電視劇比擬為動態視聽藝術中的小說，將各種專題片、紀錄片形容為其中的報告文學，那么，MTV顯然應該被看作音像藝術里的詩歌——這不僅因為MTV的所指特征像詩歌，作為一種抒情性藝術品類，它也以強烈的生命情愫與深刻的人生感觸作為主要的表現對象；更深刻的原因在于，MTV的能指特征也像詩歌。它是電子視聽藝術創作中最需要講究符號運用技巧、追求形式新穎精致的一種體式——精警、凝煉、集中、清新……這些詩歌語言上的特色在MTV的形式上也同樣具備。“為求一字穩，捻斷幾根須”“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之類描述詩人推敲功夫的語句，完全可以移用來形容一個認真的MTV作者的創造過程。

由于許多人就電子網絡文化中有關性的視像信息將可能自由傳播的前景而發生了各種憂慮，我想在這里特別引述國際電腦軟件業的巨人比爾·蓋茨對于這一問題的看法：“關于虛擬現實中虛擬的性體驗問題，有許多臆測（或一廂情愿的想法），而且勢所必然地多于對虛擬現實其他用途的臆測。性體驗赤裸裸的內容和信息本身一樣古老。怎樣將新技術應用于這種最古老的欲望，從來不需用很多時間。巴比倫人用楔形文字在土板上留下了色情詩句，而首次利用印刷機做出的東西中就有色情書畫。磁帶錄像成為常見的家庭工具大大促進了兒童不宜錄像片的銷售和出租……以歷史的眼光來看，隨著每一個這種市場的增長，一目了然的內容將會變成一個越來越小的因素。”值得補充的是，人類完全有辦法在網絡之上加設對于色情信息的“防火墻”（firewall），從而將INTERNET對于藝術文化生活的負面影響限制到最低程度——在中國，中國公用信息網CHINANET和瀛海威等中文網絡目前已經成功地實現了這一點。

（四）劇場表演藝術：有望柳暗花明

在目前中國各級文化部門管理的藝術生產項目中，戲劇和其他表演藝術無疑占有一個相當重要的位置。毫無疑問，80年代中期以來，在電子傳媒文化迅速普及并不斷花樣翻新的環境中，戲劇的生存狀態受到了深刻影響，對戲景的憂慮成為困撓許多藝術表演團體的重大實踐課題。然而，當電子傳媒文化將人與人之間的直接交流變得極其稀少的趨勢在電腦互聯網絡普及時代達到極點之后，人們對于集體性的、表演者與欣賞者同在一個“場”之中的藝術審美活動，將產生需求上的反彈，包括戲劇在內的表演性藝術將因此而重新獲得巨大的發展空間。劇場、音樂廳重新成為公眾熱心前往的娛樂場所，迎來中興的時光。

當然，戲劇藝術在這里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主要以表演故事性的情節見長。在電腦互聯網絡時代的戲劇藝術中，作為二度創作的表演藝術將極有可能成為觀眾欣賞與愉悅的中心對象，無論觀賞的是外國戲劇還是中國民族傳統戲曲，也無論其表演風格是現代的還是古典的，戲劇欣賞活動所具有的現場感與實時交流感，將在“網絡時代”的公眾追求出離庸常生活形態、獲得精神解放的過程中成為極有吸引力的精神因素。越來越神奇的多媒體計算機等高科技所能提供的音響與光色效果，將極大地擴展當代劇場的時間、空間、景物與氛圍的轉換能力，豐富其虛擬和表現功能，使之成為家居環境所無法比擬的宏大審美殿堂。此外，部分戲劇藝術品種在淡化敘事功能，強化二度藝術表演魅力的同時，將更加注重公眾的喜聞樂見和參與性。

五

無論留守傳統藝術部門的人士如何感傷或抗議，一個技術文明撐持、滲透藝術形態的時代已經如期到來。由新興電子視聽傳播技術支持的文化形態，成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大部分感官功能接觸的主要藝術對象。我們的藝術文化與理論思維方式都需要在這種環境中進行自我重塑。在歷史的滄桑之變面前，抱持感傷主義的情懷既無濟于事，也毫無必要：每一種科學技術的進步與普及也許會造成某些技藝的價值失落，但是，現代科技成果普及在時間和效率上對于人類的便利裨益，對于人類藝術活動的便利裨益，終將使人類的精神和藝術活動，能在總體上提升到更高的精神基面，繼續演進，結出更加絢爛可觀的文化花果。

藝術文化部門的有識之士必須準備因應這樣一個時代的到來，在現代高科技日益滲透藝術文化娛樂生活的人文環境中求取自己事業的發展。一方面，必須意識到現代高科技因素進入藝術文化的創造，對于豐富和強化各門類藝術的表現能力與審美效果具有重大作用，自覺地打破長期以來將藝術與科學分家的觀念藩籬，鼓勵藝術文化隊伍中的人們學習和掌握新的傳媒技術，設法在自己的熟悉的藝術門類與現代化載體之間尋求完美的結合途徑。另一方面，又必須意識到，科技因素永遠無法代替藝術中的人文與精神因素；因此，藝術界人士務須警惕和防止藝術創作和文化活動中的技術拜物教傾向，在一定的物質技術條件下，充分調動和發揮藝術家主體的創造精神與藝術靈智。

在變動不居的當代文化的演進中，事物發展的動因極其復雜，并且可能有新的參數不斷涌現。因此對于一切現實與未來的文化實踐活動之前瞻性研究，無疑是一種具有極高難度的課題。在應對高科技對于文化事業發展的重大影響時，對策的研究更是一項集體性的長期不斷的研究才能承擔的巨大系統工程。但是，對于中國藝術文化界，如此研究已經是一種不容延緩的任務，因為藝術無法外在于自己的時代，要在一個“信息科技”空前發達的時代中發展文化事業，鄧小平關于“實事求是，解放思想，團結起來向前看”的觀點，依然是擲地有聲的至理名言。

(注1)(注2)(注3)《鄧小平文選》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274頁，第291—292頁，第377頁。

(注4)青年學者嚴鋒語。參看1997年12月12日《南方周末》“閱讀”版。

(注5)比爾·蓋茨：《未來之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51頁。

(注6)于堅：《斷想·1996》，載《天涯》雜志1996年第4期，第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