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曲子詞在敦煌文學中是一個大的范疇。它融合著民間詞與文人詞而以民間詞為主。從發生學的角度認識詞的起源問題,敦煌詞具有特殊的意義。敦煌詞的校勘工作延續了近一個世紀,其中存在問題最多的是《云謠集》。這不僅涉及到文字的辨識和辭義的訓解,而且也直接涉及到詞的起源問題。
近讀周延良博士著《敦煌情愛曲詞研究》(山西高校聯合出版社)一書(下簡稱《敦煌》),我以為這是一部頗有扎實功力和嚴謹學風的學術專著。此書分上、中、下三卷,上卷為《敦煌情愛曲詞校釋》,中卷為《敦煌情愛曲詞與古典詩學》,下卷為《論詞的起源》。就我所見,略作評述。
第一,全書的特色是∶觀點與資料(或曰理論與考據)的密切結合而完整統一。上下兩卷內容,資料豐富,考據得力,中卷論述深邃,觀點明晰而又準確,有不少脫破窠臼的超前而科學的論斷,如《云謠集雜曲子)校釋部分,《鳳歸云》第二首[綠窗獨坐]中關于“馳驅”條的校記,第三首[幸因今日]中關于“素胸”條的校記,在博采眾說的基礎上,分類排比,以出己見,糾正了某些權威的錯誤觀點。如果遇到某些爭議較大的問題,作者又很謹慎,采取不輕信,不武斷的實事求是的疏解方式。如在《其它情愛曲詞》校釋部分中,題解《思越人》曲名時就是這樣。作者認為,“此曲名義,就‘越人’言,可從兩方面理解∶一是指古代越地美女;二是指春秋時期越國的西施,由此二端引發出泛指美人之義。‘思越人’即思美人。”論證中引據了《蜀檮機》和《鑒誡錄》中的有關資料后,結論說∶“據上引資料大致可以肯定∶第一,《思越人》曲的創制確與越地美人有關聯;第二,《思越人》始制即為艷曲艷辭。這也附合晚唐五代的社會風氣。”因此“此曲極盛于五代,創調當不會早于晚唐。”這里,顯示了作者考據的功力和嚴謹的治學態度。
第二個顯著的特點是∶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相互比較、相互補充,因而相得益彰。周延良的這部專著能夠把中國文學文化與西方的理論辯證地有機地結合起來,在充分闡述的前提下推出令人信服的結論。例如,第三章《敦煌情愛曲詞與唐前悲劇理論》、第四章《敦煌情愛曲詞與悲劇情感結構》中,以孔子的詩學悲劇命題“哀怨”為軸心,也就是把人類體驗生命過程的主體情感“哀怨”作為觀照的基點,上推及中國神話的悲劇內蘊,下延及鐘嶸的《詩品》,在這樣一個流動的歷時過程中探討中國的悲劇文學和悲劇理論。于是,得出了這樣的理性歸納:“孔子的詩學悲劇理論,是在中國古代自然、人文、社會政治等環境的深入認識的基礎上,通過對《詩》的感受,然后提出來的。它不同于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也完全沒有必要苛求與亞里士多德的理論一樣!同樣,我們研究中國的詩學悲劇理論,應該以中國古代文化為最根本的參照,用亞里士多德的界定來規范或者模式更是毫無意義!”作者認為∶“最早的詩學悲劇理論在中國——孔子最早建構了這一理論,而不是亞里士多德!”在第三章的《余論)中說∶“悲劇意識是人類普遍存在的一種文化心理,悲劇文學是這種文化心態的載體,中國有悠久的歷史文學,也有悠久的悲劇文學史;中國有三千年的詩學理論,中國的詩學理論,伴同著文學發展而發展,中國為什么沒有悲劇詩學理論?中國怎么可能沒有詩學悲劇理論呢?!”
《敦煌》一書中,運用原型批評理論闡釋敦煌情詞的意象,應該說是有創獲的。我們知道,原型批評理論的核心是∶一、原型即集體無意識的顯現,原始意象即原型;二、原型批評總是打破每部作品的界限,強調作品中帶有普遍性的原型因素也就是民族文化心理積淀因素;三、原型批評注重的不是作品的整體內容,而是作品與作品之間的文化傳遞的聯系,歷時的把握文學中的文化結構形式,力求找出普遍規律,使文學批評成為一種科學。這種理論認為,文學的內容可能因世代的變易而變易,意象形式則是永恒不變的,許多原型性質的主題、情節歷久而常新,在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周延良在較好地把握原型理論的前提下,把敦煌情詞中的凝結情愛內涵的意象分為:書(信)意象、夢意象、雁意象、鴛鴦意象、同心結意象、比目魚意象、雙飛燕意象、連理枝意象等等,從這些意象的基因認識,沿波討源,做了歷時的、微觀的考察,體現了作者扎實的考據學功底。
第三個特色是∶宏觀的研究方式,即跨學科的大文化的縱向繼承橫向借鑒的研究。周延良所著《敦煌》一書是建立在微觀考據的基礎上運用“大學科”理論研究的結果。我這里所說的“大學科”即“大文化”的同義語。所謂的跨學科,即體現在史的、文化心理學的、人類學的、民族學的、民俗的、美學的、哲學的等等領域。敦煌曲子詞的產生是多元文化交匯的結果,正如作者所言,“敦煌曲子詞、敦煌情愛曲詞和其它詩歌文學一樣,都是在中華民族文化這個大的文化背景中產生的。也就是說,它具有中華文化所具有的共性,熔鑄在‘意象’中,它有原始文化的傳遞、變異,有儒、道文化的秉承和扭曲,也有佛教文化的交匯雜糅。特別是南北朝時期北方少數民族長期統治著北方,形成了漢族和少數民族的雜居而促成了民族文化的融合,隋唐特別是唐代的大一統帝國的建立之初,綜合了歷史的和時代的多類型文化,營造了唐代獨特的混融文化。敦煌曲子詞是唐代混融文化的折射,也是這一文化的投影。”作者在全書的考據、論述中較好地運用著理論而把握著敦煌曲子詞這一多元的文學文化,是應該肯定的。
第四,關于詞的起源,一直是詞學研究爭論較大的問題。本書從以下幾個方面考察∶一、從“詞”的文體學名義考察,論述了它的歷史流變過程;二、從“燕樂”的文化遞變考察了它和格律詩別一體“詞”的關系;三、從樂府曲名和詞調名的本事關系考察了樂府詩與詞形成的內在聯系;四、從《教坊記》中的某些曲名真偽考察,證明傳至今日的《教坊記》中的某些曲名是后人附益的結果,從而證明,《教坊記》所收三百多個曲名是樂府曲名而不是詞調。作者在深入考察的基礎上得出結論,認為“詞”的起源不是盛唐或盛唐以前,而是中唐以后的晚唐。
但是,本書也存在著不足,比如,作者認為,“詞”的起源是有綜合的文化因素,而本書并沒有從這里進行考察論述。這一部分內容,給人留下了不系統的感覺——不能不說是個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