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1.現代文學理論批評對傳統的不同流脈都有所擇取、有所承傳,這種擇取和承傳,都經過新文學理論批評家的再創造;外來的文學理論批評,傳入中國后也可以轉化成為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傳統的有機組成部分;將是否重視傳統與愛國與否聯系在一起的觀點是一種認識上的誤區;發展文學理論批評,應該立足于創造。2.“五四”文學革命對于漢民族語言轉變的意義在于,它是中國現代文學發展的起點,在近代西方文學照耀下開始自己創作道路的新文學作者,并沒有割斷與民族文學傳統、包括文言漢語的聯系,盡管新文學倡導者將語言轉換視為文學革命的重要環節,但在重視語言樣式(文言或是白話)的同時,也摻入了對語言藝術的輕慢。3.所謂反傳統,其實質是反對當前的傳統,或者說是反對傳統在當前的表現,反對傳統的流弊,而繼承真正的傳統;“五四”新文學引發的論爭,不是啟蒙與學術之爭,也不是文化上的激進主義與守成、整體主義之爭,而是一場思想斗爭,是思想家與專門家之爭,是學術要推進時代還是要倒退時代之爭。4.對今天的學者而言,實現新文化的“創造”必欲深知、真知中國的傳統文化,必欲“回到傳統”,尤其是“回到古代”;學院學術、學院思想應該以民間學術、民間思想作為自己的基礎和后盾,與之相互滲透、影響與制約,在二者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將有利于學術整體的健康發展。5.傳統一旦誕生,它就會以有形無形的方式存在下去,它的蹤跡,它的思想必然時時刻刻放射著能量,影響我們的今天和未來,只有保持對它的敏感意識,才能促使新詩在21世紀走向成熟。6.從中國詩歌的整體變革來看,雖然舊詩與新詩相去甚遠,但它的一些基本因素仍然存活于新詩框架中。古代詩歌最突出的傳統就是以抒情言志為本,以教化為功,以意境的創造為最高審美追求,以賦比興為一般表現手段,以格律美為最高形式追求,現代詩人在創造新詩的過程中,既接受了外國詩歌的影響,也包含了對傳統詩歌藝術在現代意義上的改造與融合。
關鍵詞中國現代文學傳統反傳統學院思想民間思想傳統意識
也許有的朋友會感到驚詫:中國現代文學理論批評與傳統有什么關系?也許更多的人有生疏之感。因為學術界很少討論這一問題。其實,任何作家除非他在牙牙學語之前離開祖國,否則,必然會自覺或不自覺、或多或少、或深或淺地受到傳統的影響。中國現代文學理論批評雖在“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的銳意求新的浪潮中勃興,但仍與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傳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胡適是文學革命理論的最初提出者,然而他在《文學改良芻議》等文中反復說明,“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為文學正宗”(注1)。也就是說,他反對的只是古代的非白話文學;至于古代的白話文學,則必須繼承。他后來喊出“全盤西化”的口號,據他自己解釋,完全是一種策略手段,“文化上的惰性自然會把我們拖到折衷調和上去的”(注2)。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注3),高張文學革命大旗,聲言打倒“貴族文學”、“古典文學”、“山林文學”,致力建設“國民文學”、“寫實文學”、“社會文學”。就在此文中,他還是肯定了從《國風》、《楚辭》到馬東籬、施耐庵、曹雪芹這一文學潮流。魯迅在文學理論批評上,也主張“收納新潮,排擠舊物”(注4),但他對中國古代文學傳統,有精當分析,如對小說《儒林外史》、(紅樓夢》,他稱贊前者為諷刺小說之“絕唱”;肯定后者“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以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注5)將創作中的新特色,上升到文學理論高度加以概括。周作人在“五四”時期,理論建樹甚豐。最著名的《人的文學》(注6),提倡人的文學,反對非人的文學;對古今中外,主張立論于時代,而不分地域(中外)。稍后,他認為文學作品“有獨立的藝術美與無形的功利”(注7);“文藝的條件是自己表現,其余思想與技術上的派別都在其次,——是研究的人便宜上的分類,不是文藝本質上判分優劣的標準。”(注8)他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注9)中說,明代公安派、竟陵派的文學運動和“五四”新文學運動,“很有些相像的地方”;公安派、竟陵派的文學理論“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和胡適之先生的主張差不多”。在筆者看來,周作人自己的文學觀念,也有與公安派、竟陵派接近的一面。
從20年代中期起,中國現代文學理論批評大致可歸納為兩大流派,兩大流派中又可分為若干支流。一大流派是主流意識,主張文學是革命的工具。魯迅(后期)、瞿秋白、馮雪峰、周揚、胡風、茅盾等(注10),其文學理論批評雖然千差萬別,在某些原則性問題上甚至存在尖銳的對立(客觀地說是互補),但對文學為革命服務的看法是一致的。他們的文學理論來源很雜,并不相同。如俄國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的,蘇聯和日本“拉普”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普列漢諾夫的,美國辛克萊的,匈牙利盧卡契的,還有其他人的。各人都將自己的文學理論視為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這一大流派中,魯迅、馮雪峰、胡風的文學理論較為接近,與周揚的觀點沖突之處不少,茅盾自成一家,和前兩分支都有些牴牾。上述諸家的文學理論批評,字面上很少沿用傳統的文學理論批評術語,但精神和中國傳統的主流意識——儒家的“載道”主張相通。
另一大流派的文學理論批評主張,一時難以用一個恰當的詞來概括,姑且稱之為“自由主義文學論”。梁實秋、朱光潛、李健吾、錢鐘書等可算是代表,其中梁實秋國學根底較淺,又甚浮躁偏激,稍遜一籌。他們都精通幾種外語,深受西方文學理論影響;同時,除梁實秋外,他們都精通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在朱光潛的詩學中,我國傳統的“意境說”居于重要位置。李健吾的文學批評,有印象派韻味,但他對中國古代文論,如數家珍,只要讀一讀他的《情欲結》等文,即可借一斑而見全豹。錢鐘書博覽古籍,融合中外,他的《管錐篇》、《談藝錄》,雖不能說沒有可商榷之處,但絕無生搬硬套某人理論痕跡,出神入化,精深之見多多,即使在形式上,也有傳統理論批評的特點。
從這些歷史現象可以看出,文學理論批評家不可能與自己國家的文學理論批評傳統一刀兩斷;但各個文學理論批評家對待傳統的態度是多樣的,并不相同的。我們沒有必要也不應該將是否自覺地繼承傳統,作為評價文學理論批評家的標準。主要接受外國文學理論批評影響的,或主要接受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傳統影響的,或兼而取之的,都可能成為一位杰出的或平庸的文學理論批評家。傳統對文學理論批評家,應該是一種素養。
關于文學理論批評傳統,我們容易把它視為單一的整體。實際上,它是復雜多樣的集合體。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傳統,主流是儒家以詩教為核心的功利派。但在先秦,也有莊子那種比較超脫的“出世之說”。魏晉曹丕的文學理論,魯迅說它“是為藝術而藝術”(注11)。唐代白居易是“載道”的現實主義文學理論大家,他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也可說是“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新樂府序》);認為“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與元九書》),“非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詩》)然而唐代也有以司空圖等為代表的與白居易對峙的文學理論批評(注12)。司空圖贊揚“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頗有點近于現代主義文學理論的風味。明代有“前七子”、“后七子”的復古主義文學理論,又有“公安派”、“竟陵派”的“性靈說”文學理論。不能說只有儒家一脈相傳的文學理論是中國文學理論的傳統,而與之異趣的文學理論不是傳統。我們的現代文學理論批評對傳統的不同流脈,都有所擇取,有所承傳,這種擇取和承傳,都經過新文學理論批評家的再創造。
還應注意,外來的(外國的)文學理論批評,傳入中國后也可轉化成為中國的文學理論批評傳統的有機組成部分。如所周知,佛教和佛學,本非中土產物。它從印度傳入中國后,逐漸中國化了。宗教和文學是近鄰,一些文學理論批評家以禪說詩解詩,唐代的皎然、司空圖,宋代的嚴羽等,他們的文學理論批評著作,如《詩式》、《二十四詩品》、《滄浪詩話》,受禪宗影響明顯,它們已成為中國古代詩歌理論的一支,自然是“傳統”的一部分。又如中國的話劇及其理論,是從外國移植過來的,它們正在轉化為我們的傳統。
還有些文學現象,我們很難區分是外來的,還是傳統的。如意象派詩及其理論,最初是外國詩人從中國唐代某些詩作中獲得啟示而創造的一個詩歌流派,“五四”時期開始傳入中國。它既不是純粹的外來品,也不是純粹的中國傳統的文學理論,它和“出口轉內銷”的商品也不同,但似也不宜將它完全排斥在傳統之外。
在中國現代文學理論批評與傳統的關系上,我們還存在一些迷誤。比如混淆不同概念的內涵,將是否重視傳統與愛國與否攪在一起。無數事實表明:愛國者可能重視祖國的傳統文化;也可能不重視傳統文化,而重視擇取外來文化。“五四”時期文學革命的倡導者胡適、陳獨秀、錢玄同、魯迅、周作人等都屬于后一種情況。聞一多終其一生,是熱烈的愛國主義者,前期他持“中華文化的國家主義”,對傳統文化推崇備至。后期接受革命思想影響,對待傳統的態度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彎,如論及新詩時,他主張“放棄傳統意識,完全洗心革面,重新做起”(注13)。而愛國熱情并不減弱。
歷史還告訴我們,傳統文化并不能挽救國家的命運。世界上歷史最悠久、文化傳統最豐富輝煌的古國,除中國(也曾瀕臨存亡邊緣)外,都曾被滅亡過。一個國家今天的文化或文學所達到的高度,也并不與它的文化傳統的豐厚久遠成正比例。
中國現代文學理論批評,不論是繼承傳統或是擇取外來的,都應立足于創造,即創造使文學能最大限度得到發展和提高的理論,這種理論,一方面使文學有一個良好的外部條件,另一方面尊重文學內在規律,包括充分發揮每位作家的天才智慧和創造性。對待傳統,研究者可取超脫態度;在決定取舍時,則取決于當前和今后文學發展的需要,有益之處則吸收,重新創造,不利于當前和今后文學發展者,則仍然可采取魯迅當年的態度:“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注14)自然,這里所說的“踏倒”是指一種精神狀態,而不是實際的破壞。因為古代文物都有歷史價值,應該妥善保存。
我認為,中國現代文學理論批評在繼承傳統方面,還做得不夠,特別是對儒家以外的諸家和儒家內部非主流的不同的聲音不夠重視,尤欠尊重。我們的有些文學批評史往往用“唯心論”、“為藝術而藝術”、“反現實主義”這些帽子,將古代文學理論批評中的許多精到之見予以否定。中國古代的文學理論批評著作,浩如煙海,整個理論體系(如果說有的話)似難以繼承,局部則卓識良多。就各種文學體裁的理論批評而言,除一般文論外,似以詩話、詩論、詞話最為豐富多彩,小說、戲劇(含戲曲)理論批評也不少。不僅現實主義,包括象征主義在內的現代主義也可從中得到啟示。本世紀對傳統的文學理論批評論著的整理、出版,做了大量工作,成績斐然,研究則相對弱些。整理、出版是繼承傳統工作的第一步,研究是第二步,研究成果可逐漸轉化為影響當前和今后文學的因素,轉化為未來文學的因素。這,也是我妄論這個大課題的目的。
(注1)《文學改良芻議》,載《新青年》2卷5號,1917年1月出版。
(注2)《編輯后記》,載《獨立評論》142號,1935年3月17日出版。
(注3)《文學革命論》,載《新青年》2卷6號,1917年2月出版。
(注4)魯迅:《墳·未有天才之前》。
(注5)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清小說之四派及其末流》。
(注6)《人的文學》,載《新青年》5卷6號,1918年12月15日出版。
(注7)周作人:《自己的園地·自己的園地》,1923年9月北京晨報社初版。
(注8)周作人:《自己的園地·文藝上的寬容》,1923年9月北京晨報社初版。
(注9)《中國新文學的源流》,1932年9月人文書店出版。
(注10)毛澤東同志的文學理論,已有不少人在專門研究并有許多成果問世,本文不擬涉及。
(注11)魯迅:《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注12)《二十四詩品》是否為司空圖所作,目前有爭論,這里仍沿用舊說。
(注13)《文學的歷史動向》,《聞一多全集》第10卷20頁。
(注14)魯迅:《華蓋集·忽然想到(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