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我愿向大家介紹兩位多半個世紀以來對中國人民真摯友好而且終生不渝的美國夫婦。他們不是演唱家,然而,當1937年,白求恩大夫來中國途經紐約,在一次集會上介紹中國抗戰的情況時,他們當場高唱起中國的《義勇軍進行曲》,帶頭在群眾中開展了支援中國抗戰的募捐活動;隨后他們每年都把募集來的藥品、醫療器械和款項,通過在香港的宋慶齡轉送給中國前線和敵后根據地;當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的這一天,他們夫婦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歡悅,同著名的美國黑人歌王保羅·羅伯遜一起,臂挽著臂地走上紐約街頭,高唱已定為我國國歌的《義勇軍進行曲》,許多行人聽到歌聲紛紛參加進來,一起慶祝新中國的誕生。
他們是世界著名的美國耳科專家賽繆爾·羅森,他的夫人積極的社會活動家海倫·羅森女士。
一
賽繆爾·羅森于1897年出生在美國紐約一個窮苦移民的家庭,靠勤工儉學進了大學。醫學院畢業后,在妻子海倫·羅森的幫助下,在紐約開了一所耳科診所。他們夫婦是白人,卻對黑人十分同情。他們經常議論,人類之間應當是平等的,人生的價值在于追求公正、和平、相互尊重、充滿愛心的人類社會。1936年當德、意法西斯侵略和顛覆西班牙人民共和國時,羅森大夫積極支持了西班牙人民反法西斯的斗爭。不久,他們讀到了埃德加·斯諾在美國出版的《紅星照耀中國》一書(即《西行漫記》),從書中了解到中國勞動大眾的苦難,和中國紅軍為中國人民解放而進行的艱苦斗爭及其舉世聞名的長征,他們無比興奮激動,開始關心和同情中國人民的革命。
1937年他們在紐約“中國城”一次集會上結識了白求恩大夫,聽他談到中國抗日前線十分艱苦和缺醫少藥,他們立即組織起一個委員會,向社會各界呼吁,并為中國抗戰四處奔走,募集藥品。開始時,由于政治緣故,他們不便把募集的藥品從美國寄到延安,羅森夫人就專程趕到加拿大,從那里寄出。后來,了解到宋慶齡在香港成立了“保衛中國同盟”,他們就同她建立起聯系,每年都把募集來的藥品等,包括他們用自己收入買來的物品,寄給她,通過她轉送給中國敵后抗日根據地。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誕生,他們熱情歡呼和支持,并聯系各界積極要求承認新中國和美中關系正常化。他們的行動,激怒了當時仍支持蔣介石集團的美國當局和反華勢力。凡支持過中國人民,尤其是在物資方面公開支持過中國人民革命的人,都遭到了非難。羅森夫婦的診所處于聯邦調查局的嚴密監視下,連病人都不敢再到診所治病。從此,他們的生活遭遇到連續多年的艱難困苦,連孩子們上學的費用都成了問題。
在這困難的歲月,羅森夫婦在政治信念上毫不動搖,在醫務上更加兢兢業業,刻苦鉆研,1952年,一個奇跡發生了,一位耳聾了19年的病人,經羅森大夫創新地施行了鐙骨手術后,竟然恢復了聽覺。這一成功立即在全國引起轟動。但由于政治上的原因和美國醫學界的保守,羅森大夫的創新手術并未被醫學權威承認,反而受到抵制。他不得不到國外許多國家行醫,醫治好大批病人,受到世界的好評,美國醫學會才承認了他的成功并給予他應得的表揚與獎勵。
他們由于在國內處境困難,曾去到歐洲、非洲、中東、東南亞的許多國家行醫或教學,傳授耳科手術技法。這使他們在視野上更加寬闊,更加了解了世界面臨的問題以及世界人民反對戰爭、要求和平的強烈愿望。他們為新中國日益發展壯大而高興。幾次路過香港時,都眼巴巴地渴望訪問中國大陸,但由于美國當局發的護照有嚴格限制,不能實現他們夢縈魂牽、情系中國的愿望。
二
在國外期間,羅森大夫曾應邀到列寧格勒參加一次關于耳科的國際討論會,中國的一批耳科醫生也參加了,他不僅向他們示范,同他們一起探討,而且把自己隨身所帶的一套器械請他們帶回中國。他慶幸自己終于滿意地把自己的手術技術傳給了中國的同行。
后來,在他們夫婦訪問印度時,當時的印度總理尼赫魯接見了他們,并談到他的一位堂弟、印度駐中國大使拉丹·庫·尼赫魯犯有傳導性耳聾病,希望羅森大夫能給他治療。但這位大使正在中國任職,當時美國當局不允許任何美國公民訪華,他們只得把這位大使請到香港來,精心地給他進行了手術,使他很快恢復了聽力。后來,在北京的一次招待會上,周恩來總理發現這位印度大使的聽覺完全恢復,非常驚異。這位大使不僅原原本本向周總理敘述了治愈的經過,而且還介紹了羅森大夫如何著名,他們夫婦如何熱愛中國和多么渴望訪華。
不久,周總理指示中華醫學會邀請羅森夫婦訪華。這對夫婦意外地接到邀請后,無比激動,立刻整好行裝,準備出發。但遺憾的是,由于當時美國國務院插手,這次訪問終于未能成行。
1971年4月,隨著“乒乓外交”和美國乒乓球隊訪華,中美人民友好往來的大門打開,周總理立即考慮到這時應該正式邀請羅森夫婦訪華了。他指示中華醫學會發出邀請,羅森夫婦多年夢寐以求的事終于實現。這次邀請訪華的還有其他三位著名的美國醫生。他們是中美關系史上應邀訪華的第一批美國醫生。
1971年國慶前夕,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盛大國慶招待會,羅森夫婦應邀參加。為了表達他們興奮和感激的心情,這對老夫婦決定在同周總理交談時,用一句中國話作節日的祝賀,于是,羅森夫人就學了一句中國話“熱烈祝賀你們的國慶”。他把這句話的英語拼音寫在左手掌,以便忘記時備用。誰知當她面對周總理時,由于太激動,她竟念不成句,發音也不準確了。周總理一邊聽,一邊親切地幫助她糾正發音,賓主心里都非常高興。
第二天,周總理又專門會見了他們夫婦,同他們進行了推心置腹的交談。周總理感謝他們長期以來對中國人民解放事業的同情和支持,贊揚他們對兩國人民友好事業所作的努力,并希望他們繼續為這一事業做出貢獻。
在這次訪華中,他們不僅懷著極大的熱情了解了新中國各方面的變化,特別是醫學方面的成就,而且走到那里,就把耳科手術的知識和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到那里。他們同北京、上海、廣州的醫學界進行深入的探討,并且共同醞釀發起了一項美中醫學交流合作的計劃。
三
當他們1971年11月結束訪華回到紐約時,世界形勢已發生了一個重大的變化,中國恢復了她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我作為我國代表團的先遣小組人員,先期到達紐約。羅森夫婦估計到我人生地不熟,會遇到困難,就主動協助我,并請我到他們家中做客,給我介紹美國各界人士認識。在我們相識中,曾有一段這樣的佳話:因為我是從新中國先期到達的第一個人,《紐約時報》把我穿中國制服的大張全身照片,登在顯著版面上,并把我的穿著稱為“毛式服裝”;幾天后,這家報紙又以整版篇幅,圖文并茂地介紹中國服裝,其中一張大的照片就是羅森夫人,她穿著一套從中國帶回的竹花錦鍛衣褲,雙手伸在口袋里,姿態優美而大方。當時中美朋友都在為此議論。我并不認為這是嚴肅的和有意義的事,而羅森夫人卻對我說:“不,我們就是要讓人們了解中國的文化。美國人既不了解又十分渴望了解新中國,我們要用各種機會介紹中國美好的形象”。
在此期間,我經常看到他們夫婦四處奔波。他們在大學、醫院、教堂做報告,開討論會,他們還到美國各地介紹他們的訪華見聞。他們認為,美國人民雖對新中國缺少了解,但卻存在著對中國人民的巨大興趣和“友誼的水庫”,需要人們努力去開發。
1979年1月1日,中美兩國建立了外交關系。這一天,紐約愛國華僑興高采烈,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游行和集會。當天下著傾盆大雨,氣候異常寒冷,高齡的羅森夫婦既冒雨參加了游行,又出席了慶祝會,羅森夫人還在會上講了話;接著,他們又風塵仆仆地乘飛機到華盛頓去參加了中國駐美大使館的開館儀式和招待會。他們把多年盼望的這一天,歡悅地稱為“冬天的解凍”。
四
1976年1月,羅森夫婦訪華期間,周恩來總理與世長辭了。他們夫婦同中國人民一起,不知流下了多少眼淚。當時,宋慶齡副委員長為了安慰他們,把一張周總理生前的照片送給他們,照片背后寫著:“送給我們最好的朋友羅森夫婦。”回國后,他們把這張照片一直擺在他們的寫字臺上,以示永遠的思念。
1981年11月是他們第9次訪華,訪問中非常緊張而勞累。在愉快地完成了這次訪華任務的前夕,北京朋友們正為他們送行,羅森大夫突然感到身體不適。他們的好友吳蔚然大夫立刻用車護送他到首都醫院檢查。當夜,在病房由羅森夫人陪伴,他們還情意綿綿地回憶著中美兩國建交時兩人冒雨參加游行,以及建交后兩國關系不斷發展的情景。羅森大夫表示,今后他們要多募集一些基金,專用來資助更多的中國青年醫生到美國去參觀深造。
就在第二天清晨,羅森大夫突然腹部劇烈疼痛,醫院醫生、護士急來搶救,但他已昏迷不醒,直到下午4時半,這位84高齡的、中國人民的好朋友,終于因腹主動脈瘤破裂大出血,于1981年11月5日猝然與世長辭了。
他的不幸逝世,中華醫學會、對外文委、對外友協等單位于11月10日在北京沉痛而隆重地舉行了紀念會。羅森夫婦的知交、當時任副總理兼外長的黃華同志出席了紀念會并講了話,對外文委主任黃鎮、對外友協副會長侯桐、外交部副部長章文晉、衛生部副部長黃樹則,他們生前的好友馬海德、吳蔚然、韓素音以及美國駐華大使恒安石等200多人參加了紀念會。羅森夫婦的兒女也通過黃華安排,免辦簽證,從美國趕來向父親遺體告別。
按照羅森大夫生前遺囑,他的一半骨灰撒在他熱愛的中國土地上。
羅森大夫逝世后,失去愛侶的海倫·羅森并未被悲痛壓倒,她繼承丈夫的遺志,更加熱情地為美中兩國人民的友誼而獻身。她每年都到中國一次或兩次,每次都率領一個范圍更為廣泛的訪問團到中國參觀,從內蒙古到海南島遍布著她的足跡。后來,她雖患眼疾而雙目近于失明,但仍在美國建立了“羅森大夫基金”,四處奔波去尋求支持,募集資金,以完成他們每年從中國選派幾名年輕醫生到美深造一年的計劃。
五
1990年8月,我到美國中西部的堪薩斯城去參加關于埃德加·斯諾的學術討論會。當時,聽說羅森夫人眼疾惡化,已雙目失明,我專程來到紐約,同“新世界出版社”主編陳休征一起去看望了她。的確,她不僅雙目失明,而且已蒼老削瘦,她已看不清我們的面孔,而只能以聲音來辨別;我給她帶去的一件禮物,她也只能用手撫摸去鑒賞。然而,她那善良美麗的面龐、嫻靜文雅的神態和爽朗樂觀的語音,依然如故;她的一片深情與愛心仍然如一團熱火那樣,給人以無限的溫暖。她已從十幾年前的寬大住宅,搬遷到一套一般的公寓里,家中只雇用一個臨時仆人照顧她的生活。她這樣做,是為了把節省下的錢,用來資助在美的中國留學生。看到她在雙目失明的狀況下,仍然毫不歇息,拄著拐杖,四處奔走去募集資金,以資助中國醫生在美深造,實在使我們感動。
交談中,針對當時美國反華勢力借“人權”為由掀起的“制裁”中國的那股逆流,她斬釘截鐵地說:“什么‘人權’?這不過是用來干涉中國內政的借口!讓他們看看自己國內黑人的狀況吧,哪里有他們所說的‘人權’呢?!”
1993年,她在雙目失明后又一次訪華,我前去北京飯店看望她,并代表“中國國際友人研究會”聘請她為研究會名譽理事,她欣然接受了。我告訴她,這一年是她和我們中國人民所敬仰的美國黑人領袖杜波伊斯誕辰125周年,研究會計劃舉行一次學術討論會以表紀念。她聽后極為高興,并建議在紀念會上播放些黑人歌曲。回國后不久,她就托人給我們帶來一套黑人歌王羅伯遜的獨唱錄音帶。我們在紀念會上播放了,其中有這位歌王演唱的我國國歌《義勇軍進行曲》和民歌。
一年后,她又給我寄來一篇托人代寫的文章,這是她為英文版《羅森大夫自傳》補寫的后記。文中回述了她同羅森大夫對中國的熱愛,并說:“全世界人民有著他們的共同點多于其不同點,而我們必須永遠尊重這些不同點;全世界的男女都需要尊嚴,需要平等和教育,需要幸福的生活和美滿的家庭,也需要某種的穩定性……”,“我深感我在中國有許多最親愛的朋友,我真正地在中國有了第二個家”。
1998年,海倫·羅森夫人91歲了,她因年老而患了重病。她好像預感到不久人世,在雙目失明的情況下,掙扎著用顫抖的手給她的知交黃華寫了一封短信,字體很大而模糊,信中談到她對北京的朋友們的思念之情和她時刻關注著中國的改革與發展。就在這封信發出不久的6月12日,中國人民的真摯友人海倫·羅森夫人在紐約溘然長逝了。逝前,她完成了對新中國的第27次訪問,她無悔地實現了丈夫的遺愿,一共資助了88名年輕的中國醫生到美國深造后回國。
按照她的遺囑,她的兒女和孫兒攜帶著她的一半骨灰,來到北京。1998年10月1日,中華醫學會、宋慶齡基金會和中國國際友人研究會為她舉行了葬禮,把她的骨灰撒在位于長城附近的“國際友誼林”里。她在北京的好友們在撒骨灰處栽種了兩棵青松,并準備在明年的10月1日,在里為他們夫婦樹立一座永恒紀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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