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必須“選擇”死亡,就像我們所做的任何理性選擇一樣。我們基于各種價值之間的權衡來選擇我們自己的或者選擇別人的或者讓別人選擇我們自己的“死亡”。在這樣的瞬間,我又聽到了薩特的判決:你只能選擇,你只有選擇,你只好選擇?!爸荒堋?,因為歷史地存在著的人,他唯一的能力就在于作出選擇;“只有”,因為人除了選擇以外,其實沒有其它的行動方式;“只好”,因為人的生存處境往往迫使人去選擇。
----誰來選擇“我”的死亡?過去半個世紀人類關于死亡的實踐活動提出了這樣三類選擇主體:
----(1)“我”的死亡由“我”來選擇。這是“我”的自由意志的最后選擇,也是最嚴肅的選擇。因為就如法國哲學家加謬說過的: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醫學技術的進步最終模糊了“自殺”與自然“死亡”之間的分界,以“選擇”取代了它們。自我選擇死亡,這是“安樂死”的道德依據。我的意志有權利決定我死的尊嚴。
----(2)當“我”陷入昏迷狀態時,姑且不討論這一狀態如何能夠被專家判斷為“永久性”的,“我”的意志似乎無法選擇,至少,由于缺乏交流手段,“我”的意志顯然無法讓它的選擇生效。而與此同時,“我”身體的器官正由于我的昏迷(腦功能失效)而逐漸受到損害。各種稀缺資源繼續被我消耗掉,或許成為永遠的浪費。器官和資源的價值或許超過了失去交流手段的“我”的自由意志的價值,在這種情況下,天然遵從經濟學選擇的“社會”,允許“我”的器官被切除,被移植到其他人身上,而”我”的生命則因此而中止。這時誰來選擇“我”的死亡?醫生,一群醫生。這些專家有權選擇“我”的死亡。如果說“我”選擇“我”的死亡已經抹殺了自殺與自然死亡之間的確定界限,那么現在讓他人選擇“我”的死亡則抹殺了謀殺與自然死亡之間的界限,更何況這“謀殺”還帶有明確的功利目的——器官移植或節約資源。
----(3)哈貝瑪斯會站起來說:個人原本不是個體的,個人總是社會的,是通過交往形成的個人。確實,“我”的個性、“我”的人格、“我”的自我,所有這些“我”,離開了他人眼里的“我”就根本不能生存。因此,只要“我”的生存對我母親、我父親、其他親人和朋友仍然至關重要,“我”就沒有權利選擇死亡,“我”根本就沒有死亡的選擇權?!拔摇钡乃劳鍪怯膳c我的死亡關系密切的一切他人通過“公共選擇”過程作出的選擇,不如此就無法說明和最終肯定“我”的社會性??傊斔劳鲋饕厥且淮巍八饺耸录睍r,選擇“死亡”的權利就純然是一種個人權利;當死亡主要地是一個群體的“公共事件”時,選擇“死亡”的權利就成為一種“公共選擇”過程。
----雖然死亡不是純粹私人的事件,但死亡的體驗卻注定了是純粹私人的體驗。因此,沒有誰有資格評判他人對死亡的選擇。我記得一個患“自閉癥”的孩子曾經寫下了這樣的思想:“評判他人,就等于評判上帝?!?
----李林的選擇,如這則報道所描述的,實在是出于真誠——對生命和對家人的真誠熱愛。因此面對他的死亡選擇,我們只能沉默。趙易面臨的則是更加復雜的問題,因為他被選擇者選擇了來結束選擇者自己的生命。這樣,他便負擔著多重的責任:法律的、社會的、倫理的、政治的、經濟的、宗教的以及醫學的。他必須對來自所有這些方面的詢問作出解釋。我不想評論趙易是否盡到了他在所有這些方面的職責,我想詢問的是:如果選擇死亡是人的最后的尊嚴,那么我們的社會是否意識到它應當充分尊重并為此提供法律的、倫理的、政治的、宗教的和一切其它方面的基礎呢?
安樂死
1999年12月3日中午,貴陽市第一人民醫院外科三病房35床。
----23歲的李林靜靜地斜躺在溫暖的陽光邊緣,空氣中有疼痛的味道。此刻李林正在從強有力的鎮痛藥“杜冷丁”帶給他的一兩個小時的寧靜中醒來。醫院已經停止了治療措施,他們每天能做的就是給李林早晚各注射一次“杜冷丁”。
----貴陽城東城郊結合部,一條簡陋的小街通往一處自然形成的流動人口聚居地。趙易的診所就開在小街上。趙在此行醫已有三年。
----此前,他給媒體寄了一封信,在信中透露了令人震驚的消息——多年來他一直在研究并得到了一套具有世界領先水平的實施“安樂死”的技術,并成功地做了數例“安樂死”。
----“我完全可以幫他達到目的?!卑凑遮w易的說法,李林這樣活著已經沒有意義:“只需要20分鐘時間,我就能讓他在毫無痛苦的情況下安詳地離開人世。”
----李林的情況非常符合趙易要求的實施“安樂死”的基本條件:醫院放棄治療和診斷證明他是一個無藥可醫的絕癥病人,生命處于倒計時階段,而且時刻都在忍受劇烈的疼痛,飽受病痛折磨。本人有明確的想被實施“安樂死”的意愿,李林曾經用盡力氣在一張紙上寫下他的申明:選擇“安樂死”完全是他自愿的,與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任何人都無須為此承擔責任。
----1999年9月,李林確診為晚期肝癌。
----李林想“安樂死”,疼痛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忍受力驚人,痛得牙關緊咬卻一聲不吭。他對姐姐說:“這些錢別再浪費了,浪費太可惜了,留點給爸爸吧。”他的原本殘疾的爸爸前些年因為車禍喪失了勞動力。
----大姐接受了他關于“安樂死”的提法,如果趙醫生愿意為李林實施“安樂死”,她同意。
----二姐一邊用棉簽沾上茶水輕輕涂抹在弟弟蒼白的嘴唇上,一邊帶著哭腔說:“我知道那是個辦法,可是活著多好啊……”
----趙易告訴我們,他曾主持過一個特別的家庭會議,這個會議的結果將決定一個人的生命是否還將延續。
----這個來自江西,三代行醫,從沒經過正規醫術培訓,靠承接祖上衣缽行走江湖的老醫生用他的理念和方法來決定一個人生命的終結。
----被決定者是這個家庭56歲的母親,晚期癌癥患者。她撫育了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這些兒女以及他們的配偶齊齊聚集在一起?!耙粋€都不能少”,這是趙易的要求。
----趙易說他的技術可以做到病人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就像睡覺一樣逐漸失去知覺。病人去世后面容不會變形,不會掙扎,不會大小便失禁。
----會議很快進入實質性的“議程”,直系家屬將為是否給老太太實施“安樂死”進行表決。趙易自己定下的規矩——一是必須全票通過,任何一個人反對都不行;二是內親才有表決的權利。
----終于所有有權表決的人都表示同意對母親實施“安樂死”,這還不算完。趙易要求家屬們按照他規定的格式寫下“請求書”,大意是:“我們的母親何某某,因患晚期癌癥醫治無效,患者非常的痛苦。而且從家庭經濟上也已經無力承擔醫療費用。經本人和全體親屬的強烈要求,請求趙易醫生發揚醫德,給予實施‘安樂死手術。家屬不得以任何形式把該事外傳,并保證趙易醫生的人身安全,永遠不得追究趙易醫生的任何責任?!?
----一個個紅色的手印按下了,一個個名字寫下了。趙易不愿說病人本人是否簽字。
----1999年11月5日上午。李林在病痛中掙扎到了生命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