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當時我在省教育委員會工作。11月26日接到胡素貞同志的電話,說李昭同志來了長沙,希望見我。胡素貞是耀邦同志的侄女,湖南解放后,耀邦同志將她從瀏陽接出來,以后曾多年帶在身邊。1984年我任中共長沙市委副書記時,因處理一件落實政策的事,與胡素貞同志聯系過。加之素貞同志的丈夫徐海初同志,解放前是地下黨領導的省立一中學生自治會負責人,而我是清華中學學生自治會的負責人,早曾相識。此次耀邦同志在卸任總書記后兩年回到長沙,海初同志見他對教育工作仍有很大興趣,臨行前曾向耀邦同志建議,要他找我談談。
我于11月27日上午9時左右趕到省委九所,公安廳余處長正陪同耀邦同志在園中散步,見到我即向耀邦同志作了介紹。耀邦同志握著我的手說,你是海初的同學吧,李昭和素貞有事出去了,一會就回來,我們先談吧!
對耀邦同志平易近人、以誠待人的民主作風,早有耳聞。能有這樣的談話機會,當然喜出望外,決定向他傾訴自己的意見,放膽講真話。
初冬季節,天朗氣清,從他的神態,感到他當天心情極好。他將我領到六號樓休息室,服務員送上煙茶和一盤南豐蜜橘,輕輕走了。耀邦又說,你當教育廳長,按前清官制,算四品官吧。經濟要翻兩番,教育家又是先行官。對于教育工作,解放初我們是清醒的,干部文化教育、掃盲,都下了很大功夫。比起當年,現在教育工作應該說是更重要了,但問題也更多了,黨外同志意見不少,你在第一線,惟楚有才,現在如何?
我著重闡述了我對農村教育的看法。我說我對農村教育有危機感,這種危機,與其說是速度(當時上面一心要加快推行九年制義務教育),不如說是質量。現在一談教育,就是急于加快速度,就是急于讓90%以上的小學生進入初中,甚至以虛假的驗收手段向下層層施壓。而實際上各地經濟發展極不平衡,一些邊遠地區許多人讀了小學還是半文盲,湘西、湘南有的農村中學,說圖書室只有一份湖南日報,說體育沒有一個籃球。湘西一個縣,給小學教過算術的教員考小學五六年級算術題目,居然近68%不及格。教育質量上不去,數量也就毫無意義了。現在我們的高等教育、成人教育已經吃了二十來年基礎教育特別是小學教育質量不高的大虧。因為小學教育失敗,語文、算術這些知識性課程以后還可以彌補,而對學生的素質,特別是品德、行為、素養和志向等方面帶來的損失,是以后任何教育都難以完全彌補的。如果廣大農村,現在就將有限的人力和物力,盲目轉到普及初中教育上去,只能是得不償失。我主張寧可放慢農村九年制義務教育的速度,也要保證小學教育的質量。
耀邦說,教育需要大量投資,而放慢經濟建設的投資來辦教育,難以行通。你對農村教育的看法有道理,但還只是工作中的實際感受,恐怕說服不了大家,可以繼續研究。既要說服一些對教育不夠重視的人,又要說服那些不切實際追求速度的人。另外,增加教育經費用在哪里,也要研究。
我將話題轉到黨風上,我說現在黨在人民群眾中的威信,在急劇下降中。耀邦同志說,怎么講呢!可以說,老百姓對黨有些意見,也可以說是黨在群眾中的印象不如過去,或者用你的說法。但據我了解,群眾對我們的黨風,確實是不滿意的。
我批評說,上面熱衷于加快九年制義務教育進度,下面就報假數字對付檢查。可見講真話也真不容易,還是小舟同志說過的“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對此,耀邦同志深有感慨地說,我也講過違心的話。我這個人做過些工作,也犯過錯誤,就不說了。但回顧一生,有兩件事是難以原諒自己的,提高來看,也是做人道德的問題。一件是1959年廬山會議批判彭老總,我明知彭老總是對的,心里很矛盾,但因為相信中央,也舉了手。第二件是1968年黨的八屆十二中全會,大多數中央委員都被打倒了,為了湊足到會人數,我被匆忙解放出來,出席會議,一看到說少奇同志是“內奸”的材料,根據我的政治經驗,就知道是不可靠的,這時我已經并不以為上邊說的一定正確了,而是抱著夫復何言和不得已的態度,勉強舉了手。會議公報雖然說是“一致通過”,但是就有那么一個老大姐,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沒有舉手,這就是陳少敏同志。在表決前,她說自己心臟病又犯了,伏在桌上,拒絕舉手,真是難能可貴。耀邦又說,為什么那么多人不得不舉手,這當然是由于長期缺乏民主,容不得不同意見,加上“四人幫”實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高壓手段,使黨內普遍形成一種奴化思想意識的結果。我們黨由于沒有擺脫封建主義的影響,有相當一段時期,不能充分尊重不同意見,不能保護持不同意見的同志,甚至有的自然科學專家,因為對修建黃河三門峽水庫,持不同意見,而被劃了右派,政治上的右派呵!我過去講過,也是從馬列著作看來的,在奴隸社會中,大多數人是“奴隸”,極少數是“奴隸主”,也有少數“奴才”。過去到現在,這種奴化思想都是有的,程度不同而已。
耀邦同志談到這里,我心中有感,不得不言。我說,省教育廳有一位在延安起就從事教育工作的老廳長,他在一次談話中說,全黨服從中央和全黨監督中央,二者是相輔相成的。全黨服從中央,我們大體上有了規矩,而全黨監督中央,至今沒有走出一條路。這位老廳長還說:回顧建黨以來的歷史,凡是全國、全局性大錯誤的形成,例如王明的路線,例如反右擴大化,例如“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餓死幾千萬人,例如“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內戰,有哪一次是全黨不服從中央或者不服從領袖造成的?我們不實行多黨制,但不能因此而否定權力的制約。探索一條適合中國國情的有效監督機制和權力制約的辦法,是全黨的艱巨歷史任務。有同志認為三權分立,效率不高,不適合于中國。而我們效率高則高矣!當年張平化同志一聲令下,反右傾大煉鋼鐵運動三天內“席卷全湖南(平化原話)”,結果又如何?我以為作為第一步,政治局常委、總書記等無任何例外地都應該有任期制,有年齡限制。江山代有才人出,世界上決沒有不可代替的偉人。歷史已經證明,毛澤東并沒有指名小平做接班人,小平是被以后的中央和全國民心推選出來的,而且比毛主席晚年要強,周總理也以為小平比自己強。其次中紀委應當真正獨立向黨代表大會負責,而不應當像現在這樣,實際是向政治局常委負責。如果這樣,誰監督常委?我們一直強調認為黨可以“自我完善”,以為僅靠批評和自我批評即足以保證黨不犯錯誤,這違背了毛澤東自己當年在延安與黃炎培等人的承諾。而實際則是連政治局委員彭老總都批評不得毛澤東,這又用什么來保證“自我完善”?黨在“文革”浩劫之后改正了自己的錯誤固然是偉大,但從1966年《五一六通知》發布到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用了十二年;如果從1957年反右或1958年八大二次會議“左”傾錯誤開始滋長算起,整整用了二十來年。我有一個同學,早在《五一六通知》發表第二天,就認為這個文件完全錯了,廣大黨員的大部分也早在林彪事件前后,就作出了自己的結論,比黨中央集體糾正錯誤要早得多。如果有一種真的,而不是口頭說說的,無人敢于否定的監督機制,及時糾正剛露頭的錯誤,不是更偉大么!沒有能保證永遠不犯錯誤的偉人,也沒有能保證永遠不會犯錯誤的政治局,沒有不需要監督的人,也沒有不需要監督的機構。我是骨鯁在喉,不得不言了。
我講得很激動。耀邦同志卻十分安詳,沒有打斷我的話,問我多大年紀了,我說我已經60了。他說,你銳氣不減少年時,你講這是一位老廳長的意見,只怕也是你的意見吧。我笑著說是。他說,你說的屬于黨的深一層次的改革意見,也是國家政治體制改革的深化問題,這種大事不能急,因為許多問題的解決,要有一個過程,十年、二十年后(插說一句:已經十年了!),這些問題總會提上會議桌的。他又說,從政治體制改革來說,黨本身的改革是關鍵,也是難于起步的難點,不能操之過急。問題是當前怎么做,現在有中紀委,有人大,又成立了監察部,目前如何做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