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乍到
1941年,我在河南淅川上集的國立第一中學畢業后,為了抗日,就決心投考黃埔軍校。第一次投考,我因身體檢查不合格而未被錄取。我不氣餒,又第二次報考,這次以第一名錄取,進了設在西安的黃埔軍校第七分校。在正式進軍校之前,還要先到入伍生團進行初期軍事訓練。
我到位于終南山湯山谷附近的引駕回鎮入伍生第二團報到。這個團的團長是莫我若少將,是從蔣介石侍從室下來的。這個團的其它干部也大都是黃埔軍校畢業的,除了講求黃埔精神,也講究拳打腳踢,這好像是要“勞其筋骨”,才能成材。我一報了到,理發師傅上來就按住我的頭剃,我覺得實在疼得太厲害,便央求道:“能不能手下留情慢點剃。”理發師傅歪著臉對我嚷道:“我剃過的將軍一大堆,不能慢!”我只有咬著牙聽任他在頭上縱橫捭闔了。這是入伍生的第一步,也真是下馬威,難怪新入伍的學生們見了理發員、炊事兵都喊班長哩!
一個星期六的早上,營里用牛車拉來了兩大車棉軍服。這些棉軍服都是舊的,好像是先期入伍生用過的。我領的一套上裝非常短小,短到不著腰際,小到中間對襟差了十公分。于是我拎著棉襖去找值星官換,值星官正在處理另一個新生的問題,便不耐煩地揮揮手道:“你自己想辦法改一改!”
我到哪里去想辦法改呢?營房周圍又沒有一家人家,我再一次請求換一套大的,請求中,手一松,棉衣掉到了地上。值星官雖只是個小小的排長,但認為這是犯上,立刻厲聲說要辦人,我一聽要辦人,兩腿一靠挺著胸脯準備接受處罰,排長指著和炊事兵鬧口角的同學說:“你也一樣,你們兩個都禁足,要把這個球場打掃干凈。”
那個同學兩手一攤道:“沒有掃把怎么掃?”這一下又惹了排長,他吼道:“掃把,哪來的掃把?你給我用嘴吹!吹不干凈明天也甭想出去!”
我只有脫了上衣,換了草鞋,和那個同學一起趴在地上吹起來,我倆整整吹了一個上午。
入伍生團的生活很艱苦,為了增加副食費,我們得爬終南山打柴,還得上山打石頭修營房。我們最怕的還是跑步。一次全裝備跑步,從營房到終南山腳,大約三十華里。有一次,跑到一半時,隊形亂了,步調不一,好容易拉拉雜雜跑到營操場,營長覺得這種亂軍隊形有玷軍譽,便喝令處罰,再在操場跑十圈,結果這十圈下來,更是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在艱苦的訓練中,我總算挺過來,正式升到軍校十八期二十二總隊步科學習。1941年春,二十二總隊遷到西安近郊曲江池開學。學校生活同樣是緊張艱苦的,但也有趣事。1942年冬,因為連隊上的一樁事務,我和相交莫逆的朝鮮青年李云鶴(當時中國政府為了協助朝鮮獨立運動,特收留了幾十位朝鮮青年在軍校就讀)一起乘坐木輪大騾車到引駕回鎮。回來時,已是下午,我同車夫都在騾車的晃蕩中昏昏入睡。調皮的李云鶴首先用鋼筆在車夫的臉上畫了黑須,又在我臉上畫了胡子,他自己卻在前額上描了個“王”字,惡作劇完成后他把大家叫醒,大家醒后彼此對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不料滿車的笑聲驚了騾子,它狂奔起來,一路上碰撞了好幾輛騾車,最后撞進了一家豆漿店。結果人仰騾翻,碗碎鍋砸,豆漿灑了滿地。在圍觀的人群中出現了三個服裝整齊的風紀兵,嚷著要抓人,我趕緊說這是車禍,并愿意賠款,這才息事寧人。
結識李范裶和卜乃夫
1942年,在西安讀軍校期間,我和李范眖、卜乃夫成了好朋友。李范眖是個傳奇性的人物。
李范眖是韓國李氏皇族的后裔,1901年出生于漢城龍洞宮,韓國淪為日本的殖民地后,李范眖流亡到了中國。為了復國,他進了云南講武堂學習軍事,和葉劍英是同班同學。畢業后,李范眖來到東北從事復國的革命活動。韓國抗日歷史上的第一個大戰爭,也是亞洲抗日戰史的第一頁——青山里之戰,李范眊就是前線指揮官。
李范眖還在蘇聯紅軍任過遠東某步騎混合大隊隊長,并率眾攻入重鎮雙城子,為蘇聯紅軍抗擊日寇立下卓越的戰功。
九·一八事變后,李范眖又來到東北抗日義勇軍馬占山部下,任上校高級參謀,繼續抗日。有一次,他和部隊被日軍包圍,他在突圍中殺死幾個日本鬼子,身上多處負傷。
七·七事變后,李范眖來到重慶,任中央訓練團中隊長(少將),后應韓國臨時政府的邀請,在重慶籌備成立韓國光復軍,并任光復軍參謀長。1942年秋,李范眖來到西安組建光復軍西安第二支隊,并兼任隊長。
我初期來到西安時,先借住在三姐夫東北籍的軍官盛健家里,在這里認識了李范眖,并且一見如故,李范眖還教我在馬背上射擊和卷煙,并且常常給我講在東北抗日和在漠北草原跟老毛子(俄國人)周旋的故事。這也培養了我抗日的勇敢精神。
抗日戰爭后,李范眖回到韓國任大韓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兼國防部長。
在李范眖的司令部里,我認識了卜乃夫,也就是當時正在文壇上以長篇小說《北極風情畫》一炮打響的無名氏(作者的筆名)。卜乃夫當時正在苦苦追求我軍校的俄語教師劉雅歌。劉雅歌是個中俄混血兒,長得美麗而豐滿,無名氏為她神魂顛倒,常拜托我給她送書送情書。
在無名氏后來的自傳體小說《綠色的回聲》中,常因此提到我。他在其中一章中寫到這樣一段故事:有一次,在王曲的街上,我和劉雅歌及其弟正在一飯店里吃飯,劉雅歌注意到我在不斷看表,大約11點55分,我突然站起來,走到飯店對面那片廣場,高舉著手臂,不斷揮舞一條白色大手帕,舞過一會,我又用吊襪帶把白手帕縛在藤手杖上,高舉起來,繼續舞,一邊舞,一邊向終南山方向望去。
“你在干什么?”劉雅歌好奇地問。
“我和一位朋友約定,正午12點,他在終南山頂揮舞著一塊白色手帕,我在這里揮舞一塊白色大手帕,看我們彼此能不能發現。”我如實地答道,又說:“這里離山頂八、九里,即使揮舞最大的手帕也不容易發現,除非用望遠鏡。”
劉雅歌好奇地問:“這個人真怪,他為什么要這樣?”
我說:“他是一個作家,他就這樣怪。他是在作一種測驗:一個人站在高峰巔,能不能發現遼遠處平原上一只友誼的手,在揮舞白手帕。”
劉雅歌似乎想起來,問:“他是不是那位卜先生,常在報上寫文章的。”
我點點頭。
當時的無名氏和我都是浪漫的青年,自然才會有這種浪漫的事。
(張慕飛,1922年出生于湖北,1941年考入黃埔軍校,1952年就讀于西班牙陸軍大學。曾任臺裝甲騎兵團團長、臺新聞局駐拉美國家代表,1995年回大陸,定居上海)
(責任編輯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