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楚圖南“文化大革命”中被下放到河南明港“五七”干校。1969年接受“審查批斗”時,由父親口述,母親彭淑端記錄,寫下了父親的早年經歷。這篇最后經父親修改過的短文,對于人們了解作為一位老共產黨人的楚圖南無疑是有幫助的。特別是此文寫于那種特殊的情況下,其中有許多“話外音”,通過父親事后的回憶和我的理解,介紹出來,一定是有意思的。
父親說:
我是云南省文山縣人(文山縣在云南省東南角,與越南、廣西交界處,距云南省會昆明較遠)。1899年出生在一個貧苦的家庭,祖父是私塾先生,死得很早。父親由祖母撫養長大后,與祖父一朋友的女兒結婚。因母親年齡大于父親,因此兩人感情很不好。母親生我兄妹兩人后,父親即離家去云南省會昆明。六歲時,我母親死去,兄妹兩人無人撫養。我妹妹即送給一苗族人家作養女,我即由四伯母(稱四大媽)撫養。四伯母家也是一貧困的家庭,四伯父早逝,留下二子,加上我,數人生活很難維持。四伯母勤勞樸實,每年為人縫縫補補,織布養豬,并為人舂米維持生活。當時舂米的慣例是領人家一斗谷子,舂成米后,繳還七升,余下的碎米即我們數人的主食,其余糠渣等還可留下飼養一個小豬。所以我小時即幫四伯母漿紗、喂豬,還從城外挑水進城來賣。
文山山多,天氣暖和,一年四季有各種各樣的野菜,因此我小時,采摘過各種各樣的野菜,也吃過各種各樣的野菜。
父親這里專寫摘野菜、吃野菜一小段的背景是:
當時軍代表組織的吃“憶苦飯”活動,年巳七十并患胃潰瘍的父親被某“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的造反派頭目勒令吃下兩大碗野菜,并被訓斥:“讓你們這些當官做老爺的嘗嘗你們一輩子沒吃過的東西!”據父親后來回憶,吃野菜不難,只是兩大碗多了一些,好在后來也沒有出毛病。只是被斥為“沒吃過野菜”,而且是“一輩子沒吃過”,頗為不服,因此在其自傳中特別寫了一句“也吃過各種各樣的野菜”。按父親事后的回憶及我的理解,這句話的另一重意思是:“我吃野菜時你們(指某些造反派頭目)還不知道在哪里呢!”另外父親認為當時不可一世的軍代表,“忘了他們是吃什么長大的”。
父親說:
我家附近有一私塾,有些小朋友去上學,我因無錢繳學費,只能偶爾跑去聽那位老師講課。那位老師看出我的心愿,也知道我是窮苦勤勞的孩子,被破例免費收取我做學生。因此我斷斷續續、“半工半讀”地讀了兩年私塾。后來在文山的新式小學也聽過幾天課,但沒有上過正式小學。
我十二三歲時,四伯母的生活更加艱難,已不能再繼續撫養我了,于是打發我去昆明找我父親。我即隨著馬幫步行經宜良到昆明,尋找我父(由文山到昆明,中隔大山,單人不敢行走,必須與馬幫結伴同行)。
當時父親在昆明教書,已娶后母(原文在此句后有“我飽受后母虐待”一句,后被刪去——整理者記),生活又很痛苦。經多方要求,考取聯合中學。當時學校有個規定:即每學期、每學年考取前三名者,免收學費。我則爭取每期、每年考在前三名。所以我是在這種情形下讀完中學的。中學畢業后,不可能再繼續升學,找職業也很困難。有人勸我去學經商,到店鋪當學徒,我不愿意。恰在此時(時在1919年春夏之交——整理者記),北京高等師范學校來昆明招公費生。我報名投考,經初試錄取。但經初試錄取后要到北京復試。由昆明到北京,那時內地不能通行,必須經安南(今越南)的河內、海防,再由海防由海路經香港到上海、天津到北京。不僅路途遙遠,而且旅途費用很高,這對我來說,又是一個大難題。后經父親向友人借貸援助湊了六十元,歷盡艱苦到了北京。1919年秋經復試后被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史地部錄取。在高師四年,因經濟困難,又因北京與云南相距太遠,每年寒暑假,其他同學都可回家,我則整整四年沒有離校。我的寒暑假即在高師圖書館度過。我在圖書館讀了一些舊書,受舊教育舊書籍影響,也中了一些舊東西的毒害。同時這時正是俄國十月革命后,也是“五四”運動后,也是中國共產黨成立前后,因此也讀了一些進步的書籍和刊物,也接觸了一些進步同學和進步人士,并參加了工學會。
這里談到閱讀進步書刊云云,也是針對“軍代表”的。當時,軍代表曾“義正詞嚴”地“批判”過父親:“你們過去念的書,統統是封、資、修的大毒草!”因而父親在自傳中有上述語句。據父親事后的回憶及我的理解,有一些沒有知識或知識不多的人,往往對知識和有知識的人,表現出或為嫉妒、或為敵視的心態,可惜的是這些人往往有權在手。個別握有重權者甚至以整有知識者為業、為樂,這是中國歷史上特有的現象。在共產黨領導的時代,理應消除的這種現象不僅沒有結束,有時反而變本加厲,直到現在也不能說完全結束。應該說這是現代這一輩人不能忘記的教訓!父親在新時期中發表的一篇文章中曾提到,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不僅要有方法和措施,還應理順干部的思想和情緒,這些提法,實際上早在“十年浩劫”中已在醞釀。另外,還要說明,“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其實有很大成分是屬于“還賬”性質。而且將知識分子視為異類的種種“理論”,如“翹尾巴”論等,實際上并沒有得到清算。
父親最后回憶了他加入共產黨的情況:1920年經許興凱介紹加入社會主義青年團(正式傳記中記為1922年加入SY,應理解為1920年即參加社會主義青年團的活動——整理者記)。1923年前后,在李大釗同志指導下編輯并出版了《勞動文化》期刊(共出版過五期,為4開鉛印小報,現已無存——整理者記),撰稿者有施存統、蔡和森、向警予、許興凱等人。1923年至1925年經李大釗同志囑托,先后赴安徽阜陽省立第三師范、云南昆明昆華中學、成德中學、昆華女中等校教書并做青年學生的宣傳鼓動工作。1925年底應北方黨組織及李大釗同志召喚回到北京,被派往東北,到哈爾濱等地工作,經李大釗同志批準,由杜繼曾同志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以后即在東北各省,通過組織的安排,做青年學生的教育工作和宣傳鼓動工作。中間一度到山東曲阜、泰安、濟南等地工作,直到1930年又回到哈爾濱,在第一女中教書。是年12月,因長春學潮,砸毀教育局,我被捕,解送吉林監獄。
父親是早期的中共黨員之一,1930年在東北被捕之后,一度與組織失掉聯系(直到1978年中央組織部同意其黨齡從1926年算起)。出獄后,他追隨黨的領導,繼續從事民主革命活動,成為中國民主同盟的卓越領導人之一。1966年“文革”前,中共中央批準他公開黨員身份后,他同時擔任對外文委黨組成員和中國人民對外文化友好協會黨組書記。“文革”中父親遭林彪、康生、江青迫害,想將那時最惡毒、也最“時髦”的惡名加在父親身上,所以父親才在這里寫下他入黨的經過,并寫了他1930年底被捕的事。
關于在獄中的抗爭及活動,父親另有專門材料說明。
(責任編輯 洛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