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陵
1967年,沈陽城“文革”宗派之間的“大辯論”聲嘶力竭,“批判的武器”逐漸被“武器的批判”取代,口沫橫飛換作了刀光劍影。初夏的日子里,我們這些停課在家的孩子正在街頭閑逛,忽然發現了大批大批的游行隊伍,清一色的壯漢,清一色的工裝,清一色的柳條帽。他們人手一副標語牌,全是一人多長的粗木棒,根部削得溜尖。
柳條是那個時代的重要特征:工人戴著用它編織的帽子抓革命促生產,家庭條件好些的知青帶著用它編織的箱子上山下鄉。也正是這樣的歷史時刻,八個樣板戲中惟一一部“工業題材”的革命現代京劇《海港》,戴著顏色微黃的柳條帽,走入我們的視界。上海港碼頭工人將裝裝卸卸、搬搬運運的勞動當做反對帝國主義、支授世界革命的特殊戰斗,他們揮動拳頭,做著弓箭步,昂首高歌:“萬船齊發上海港,通往五洲三大洋。站在碼頭放眼望,反帝怒火燃四方!”
早期的《海港》并不非常的“革命”,1964年它剛剛出現在全國京劇現代戲觀摩演出的舞臺上時,還是一出教育青年工人敬業愛崗的戲劇。主人公是一個男性青年裝卸工,讀了點書,因此就不安心碼頭上的體力勞動。后來,他經過組織上和大家的幫助,終于改正了錯誤,成為一名熱愛集體也熱愛本職工作的好工人。所有和我一樣熟悉《海港》的朋友都知道,這個人物就是后來的高中畢業生韓小強,穿著漂亮的?;晟篮托“仔?,高唱著漂亮的西皮流水:“下班好似馬脫韁,海鷗展翅要飛翔。電影票勾起我航海理想,我要去乘風破浪遠涉重洋!”但是最初,他并不叫韓小強,卻叫了個小康色彩很濃的“余寶昌”,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中國人里,叫“寶昌”這種名字的人準能有個萬八千人。江青同志不喜歡這個名字,更不喜歡這個“中間人物”,由這樣的受教育對象來做主人公成何體統?非常有趣的是,當年那個一號人物“余寶昌”是由后來我們非常熟悉的京劇《智取威虎山》里楊子榮的扮演者童祥苓扮演的。江青同志說,這么好的演員來演這出戲,就是美化了“中間人物”。不行,戲必須重寫,要突出裝卸隊的女支部書記,而且要突出碼頭工人“立足碼頭,胸懷全球”的“國際主義精神”。后來,童詳苓就換上了虎皮坎肩,說著黑話打虎上山去了,我們這些喜歡他的觀眾只好憑借想象力,讓他退回到當年,戴上碼頭工人的柳條帽,用二黃或反二黃的成套唱腔來表示自己的悔過心情。
“文革”初期的《海港》中,老工人馬洪亮還不是韓小強的“舅舅”呢,后者管前者叫“老馬師傅”。老馬師傅處處事事以管教好這個后進青年為己任,韓小強想當海員,周游民辦,他要管;韓小強學舊職員錢守維的話說碼頭工人是“臭苦力”,他要管;韓小強摔了工作證,并請求調轉工作,他更要管,而且怒火萬丈,裝投卸隊女支書方海珍勸他不要發火兒,他大叫著“我不發火兒”向階級斗爭紀念館跑去,準備再對韓小強進行新的一輪教育。1972年以后,定了稿并加上交響樂隊的《海港》里,老馬師傅搖身一變,忽然成了韓小強“舅舅”,這讓當時的觀眾們吃了一驚,因為還沒有哪一出“十年磨一戲”的樣板戲人物關系是這樣改動的,李玉和還是李奶奶的義子,獵戶老常還是小常寶她爹,沙七龍雖然已經叫沙四龍(沙奶奶的兒子也不再是七個),但娘兒倆還是娘兒倆。可是您瞧,老馬師傅居然變成了韓小強的“舅舅”!但是很快的我們就明白了,這樣的改動“匠心獨運”。你老馬師傅再苦大仇深,覺悟再高,出發點再好,也沒有權利纏著人家小青年不放啊,你以為你是誰呀?己所欲,也勿施于人啊。而一旦兩個人成了舅甥關系,思想教育披上了家族和親情的外衣,一切便順理成章了。中國傳統社會里,舅舅可以作為母系的代表,對外甥們發號施令,甚至行使監護權,這是遙遠的母系氏族社會“母舅優先權”的長久后遺癥。1972年以后的京劇《海港》里,做了舅舅的馬洪亮在教育外甥不果的情況下,也一再要動用家法,行使他的“母舅優先權”,對方海珍說:“這還得了?我非教訓教訓他!”早年的許多階級教教育的戲劇和電影里,常有些聲淚俱下的老工人老農民對某個年輕人說:“孩子,你忘本了!”現在,既然小強的爸爸已不在了,這種一字千鈞的話就要由親娘舅來說了。
偉人毛澤東不喜歡韓小強。70年代初,中南海,毛澤東由一個姓韓的女服務員陪同,在電視上觀看了現代京劇《海港》??戳T戲,這位女小韓攙扶著老人家回辦公室,毛澤東走著走著忽然對她說:“他是韓小強,你就應該當個韓小弱,不要當韓小強?!被氐睫k公室后,毛澤東又對她說:“像韓小強那樣的強,還不如弱點好?!辈敿此合乱粡埣?,揮筆為她題了五個字:“韓小弱同志”。一年后,這位進步很快的女小韓入黨了,她在黨旗下這樣宣誓:“不當韓小強,要當韓小弱,要為真理而斗爭,要為共產主義奮斗終生!”
《海港》中除了老工人馬洪亮外,還有個重要人物也對韓小強產生了重大影響,這就是調度員錢守維。早期的《海港》里,錢守維只是個“從舊社會走來”的思想有問題的留用人員,他慫恿韓小強棄掉這份“見人矮三分”的“臭苦力”工作,去當周游世界的海員,還贈送韓小強一張反映海員生活的電影票。小強后來思想上發生的一切不良的變化,都可以在這個舊職員身上找到邏輯前提。這位老錢肯定是個問題人物,不過也僅此而已。但是后來,伴隨著《海港》調門的升級——國際主義和階級斗爭兩大主題的強化,錢守維也升格為十惡不郝的階級敵人了。散包小麥里混進了“人吃了就有那生命危險”的玻璃纖維,從前的版本里本是小強散包后,慌亂中用戳子連同散包麥偶然帶進麥包里的,但是定稿本的這一關鍵情節卻改成了錢守維趁小強走開時,蓄意將地上的玻璃纖維硬裝進麥包,并扎好了口袋。這個階級敵人早年間就曾攪亂運輸線,破壞過抗美援朝,現在又不遺余力地同方海珍們“爭奪下一代”,并在革命勢力支援亞非拉的斗爭中制造了種種的麻煩,最后甚至揣上“美國大班的聘書、國民黨的委任狀”和兇器“畏罪潛逃”。
這一系列重大的改動當然也是“斗爭的需要”,《海港》劇本醞釀重大修改的時候,窗外的大上海已被“文革”的狂熱點燃起沖天烈焰,造反者憤怒地將靜安區、長寧區更名為“延安區”、“戰斗區”、南京路、淮海路更名為“五洲大街”、“反修大街”,肇嘉浜路也更名為“憶苦思甜路”。而和平飯店被改作“人民戰爭飯店”,大世界也有了兩個十分革命的名字:“東方紅大化宮”和“工農兵友誼劇場”,兩個更名方案的倡導者并為此爭吵不休。西式點心、八寶飯、口紅、指甲油、大包頭、尖皮鞋晝夜之間便無影無蹤了。
《海港》的女一號人物方海珍幾乎男性化了,穿著味同嚼蠟的素色工裝,永遠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派頭,永遠一副教育者、拯救者、戰斗者的姿態,出現在舞臺的每個角落,都會“發現問題”,令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她遠離任何世俗生活,是個更為徹底的獨身主義者?!渡臣忆骸防锏呐⑿郯c嫂好歹還有個在外面“跑單幫”的丈夫,《杜鵑山》里的女英雄柯湘好歹還有個“結婚三載的貼心人”,雖然那個男人在來杜鵑山途中“遭遇敵人,英勇就義”了。在樣板戲里惟一能同方海珍做伴的只有《龍江頌》里的女一號江水英,但獨身主義戰友江水英至少還有個田園懷抱中的家,還穿著彩色的服裝,給李志田熱飯,管富裕中農叫“常富叔”,這使這個人物好歹沾了些人氣兒,沾了些女人味。方海珍則徹底地與這些人間煙火決裂了,人生意義完全體現在斗爭上:“這是一場政治戰”,“暴風雨更增添戰斗豪情”,“老趙,我發現你近來的階級斗爭觀念淡薄了”,“任憑他詭計多瞬息萬變,我這里早已經壁壘森嚴!”離開這些,她一無所有。她是樣板戲年代政治教義和斗爭哲學的集大成者。我們原來不喜歡她還以為是這個人物不真實,其實就那個年代來講,方海珍有著充分的現實依據,她一直活在我們的房前屋后和我們的呼吸里。
在我農村中學的文藝隊里曾有一位帶隊的女教師,她就孤身一人,在履歷表“婚否”一欄始終要填上后面那個字,中學時代的文藝隊是浪漫主義的天堂,在沒有愛情的革命時代,只有文藝隊里的亞當夏娃們可以以革命的名義眉目傳情,悄悄潛入“準情愛”階段。但是這位女獨身把我們這一切都給攪了,每到晚間排練我們見到那張門板一樣的面孔時,心里就咯噔一下,像《白毛女》里的喜兒在積善堂里見到了黃世仁他媽。我們那位帶隊女教師身材和相貌一點意思都沒有,而比這些更沒意思的是她的嚴厲、冷峻、指手畫腳。是的,她是剛剛從沈陽市的一個什么學習班榮歸故里,并且一再被一些披著草綠色軍大衣的家伙“親切接見”,但并不等于說,她就成了我們必須搭個板供起來的祖宗。我們每個人都有一肚子難聽話,可那又怎么樣?我們敢怒不敢言啊。這位女教師渾身上下沒一個地方裝著“文藝細胞”,但她動不動就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派頭,張口閉口“我在沈陽和市革委會首長一塊看演出時如何如何……”有一個貧下中農熱愛解放軍的女聲表演唱里缺少一個合適的集體動作,大家正在想轍,她卻當仁不讓了,說她在學習班時看過一臺演出,有一個集體動作特別好,接著便讓女孩子們照她說的樣子做。天哪!那些妙齡的少女呀,一下子都被這個女巫變成了笨重的企鵝,背著一只手,另一只手在胳肢窩下掏來掏去,腳下還一驚一乍地向后踢著。這肯定是我們一生中見到的最愚蠢的舞臺動作,可那又怎么樣?我們敢笑不敢言啊。還有一次,我產正在吹拉彈唱地緊張排練著,坐在一旁監視我們的女教師忽然打了個嗝兒,聲音真是古怪得聞所未聞,男孩子們憋不住都笑起來。女教師大發雷霆,說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決不是偶然的”,她可不打算“孤立地看這件事情”。并且咬文嚼字地說:“我請問你們喜從何來?”
這位女教師就十分崇拜方海珍,她的幾乎男人化了的發型即是從方海珍那里抄襲來的。她也總是比別人更能“發現問題”,喜歡背剪著雙手踱步、沉思。革命女士方海珍在《海港》里偶爾還笑一笑,我們那可敬的女教師可從來沒給過我們好臉兒。除了她,我還認識一大串現實生活中的方海珍,比如在大忙季節的晚間會議上厲聲訓斥打盹的老社員的女工作隊長、喜歡干涉年輕部下戀愛婚姻及全部私生活的女處長、以革命的名義捉了一輩子“奸”的城市街道辦事處的女主任等等。如果諸位感興趣,我可以一口氣給你們講個幾天幾宿。
同多數樣板戲相比,《海港》的工業化和階級斗爭觀念影響了它在民間的普及,只有工廠里文藝活動中,才偶爾可以聽到它的聲音。“復課鬧革命”以后,我所在的沈陽二十中學在鐵西區一家工廠“下廠實踐”,孩子們每天上午在車間和工人師傅一塊勞動,下午在簡陋的工棚里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一個悶熱乏味、東倒西歪的下午,我們的男班主任正做著手勢痛斥第二國際的機會主義分子考茨基呢,忽然隔壁響起了尖厲的京胡聲,一個女文藝活動積極分子唱道:“全世界鬧革命風起云涌,覺醒的人民仰望著北京……”(幾年后,第二句改作“覺醒的人民心連著心”。)那當兒,我不知好歹地從屁股底下的葦席中抽出幾條葦片,做了個京胡的形狀,左右開弓起來。學習結束時班主任總結說:“有的同學思想溜號,聽到人家唱戲,他在底下做起了拉琴的動作。我先不點你的名,希望你下次不要再犯類似錯誤?!甭劼牬搜晕揖腿绯Q运f,“臉羞得跟紅布似的”,好多男生女生都把目光拋向了我,班主任那叫“不點名的點名”啊。那一天還發生了一件事情:廠門外的馬路上正在開過去一輛解放牌大卡車,忽然從廠里跑出一個穿工裝的男人,搶先把腦袋送到了車轱轆(好像是后車轱轆)底下。能將“提前量”設計得如此精確的人應該是個搞技術的,他驚人的快動作也如常言所說,“飛也似的”。
60年代末的沈陽八一公園里,時常有一些夠水準的票友們在夏日的傍晚聚集在一起,由“三大件”伴奏,演唱那時候還沒有大面積流行開的現代京劇的唱腔。拉京胡的老頭兒白凈斯文,頭發跟銀絲似的,十分優雅地蹺著二郎腿,一段一段地為大家伴奏。那時候京胡還使用絲弦呢,外弦叫子弦,里弦叫老弦。配合拉克胡老頭兒的還有另外兩個老頭兒,也許那時候他們也就是五十多歲,但在我們看熱鬧的孩子眼中,他們足夠做“老頭兒”的了。拉京二胡的老頭兒我已記不得模樣,彈月琴的老頭兒好像有些駝背,身板不像拉京胡的老頭兒那樣挺得倍兒直,也許是月琴這種圓圓的樂器把他搞成了這副樣子。這老頭兒不但駝背,好像還是獨目將軍,更絕的是,他的月琴只有一根弦。三位老人配合得那叫天衣無縫,烘云托月,我至今見到過的多少撥公園里的京劇樂隊,還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水準。雖然沒有鑼鼓家什兒,但拉京胡的老頭兒用嘴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在“導板”與“回龍”之間,老爺子先歇了京胡,有板有眼地念道:“倉才、倉才、頃倉——倉!”然后大家再往下繼續進行。老爺子把最后一個“倉”字念成了“長”,而這個字也確實比其他字念得長些。我一直認為,他們一定都是從京劇院里退役的專業樂手,或許由于成分不好,都是些“歷史反革命”什么的,因此被剝奪了為“革命現代京劇”伴奏的權利,只好跑到八一公園過戲癮來了。他們伴奏時有個規矩,就是先二黃,后西皮,你唱什么都成,你來者不拒,但你不能在二黃和西皮之間跳來跳去。唱戲的票友們也一個比一個夠水準,他們很少唱短段子,動不動就是大段成套唱腔。唱之前,先對拉京胡的老頭兒說唱段的間三個字或四個字:“朔風吹”,“披荊棘”,“聽對岸”,“一石擊起”……二黃唱得差不多了,拉京胡的老頭兒又對眾票友說:“唱西皮吧?!比缓蠊匦抡{弦。那樣清脆的調弦聲穿透了沈陽的夜霧,傳得很遠很遠。對于熱愛京劇的人來說,聽到那樣的聲音骨頭都要酥了,大家就是循著那種聲音大老遠跑來的。
在所有夠水準的票友中間,一個清瘦的中年男子出現了。此人面孔黧黑,卻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衫,袖子挽到肘部,下擺掖到深色褲子里,在漸漸深重的夜色中泛著銀朗朗的光。他從不與票友們說笑,唱戲之前和唱戲之后我們都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這個人是位男旦,但他專唱《海港》。唱之前,他要客客氣氣地向眾票友點頭示意,然后客客氣氣以拉京胡的老頭兒說“午夜里”,或是“進這樓房”。這兩段二黃和反二黃是裝卸隊女支書方海珍的重要唱腔,行家說里面有程派的意思。男怕西皮,女怕二黃。這個人倒是男的,但他唱的是女的,他應當既怕二黃又不怕二黃吧。巧的是,每次唱這兩段唱腔時,八一公園都已入夜,游人越來越少,四下里靜起來,因此這位男旦的唱腔凄清如水?!拔缫估镧娐曧?,江風更緊,同志們翻麥倉心潮難平……”“進這樓房常想起當年景象,這走廊上敵人曾架起機槍……”雖然夜色迷茫,誰也看不清誰的臉,可大家分明覺出了他的悲愴神情。我們不明白一出豪邁的革命現代戲里面,如何藏著這樣大的悲涼?我們一面用手轟著蚊蟲,一面死死盯著他,卻只見一件雪白的襯衫在閃閃爍爍。那時候,我的父親已經在單位接受審查了許多時日,這個大人嗚嗚咽咽的唱腔讓我心里不是個滋味。尤其聽他唱到“到天明”這三個字時,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文革”的公園夜晚實在是世外桃源,但是他媽的遲早又會“到天明”啊。我不喜歡一個男人捏著假嗓唱這么讓人難過的東西,他后來即使用明快的花腔唱“長風送我們沖破千頃浪,明燈給我們照亮了萬里航程”、唱“解疑難需依靠碼頭工人,他們能山頭踩出平坦路,他們能海底撈出繡花針”時,我還是覺得心里頭酸酸的。
那大約是1968年夏季,中央已經嚴令“立即停止武斗,解散一切專業武斗隊”,知青就要大批大批地上山下鄉了,我13歲。就是那時起,我慢慢地走進了這出不打仗的現代京劇《海港》。可惜那樣的夜晚并不多見,一個多月后的一天,八一公園的京劇票友們正唱到酣暢之處,天還沒黑透呢,忽然十幾米外疾駛過去一輛吉普車,下來幾個人,圍住一只石凳,用賊亮的手電照來照去。這邊的一伙票友們遂偃旗息鼓,過一會兒就散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幾天后我們才聽說,那只石凳上出現了“反動標語”。寫的什么不知道。但從此后,八一公園里再也不見了那些夠水準的票友。我們喪蕩游魂地在公園里閑走,耳朵像驢子一樣高高豎起,可哪里還有那尖尖的琴聲哦?
后來,我們家就下鄉了。鄉村的有線廣播里時或播放《海港》的唱腔,而在農人的眼睛里,遙遠的大城市里一出搬搬運運故事,和他們毫無關系。在公社的舞臺上,社員、知青和孩子們學唱過大部分樣板戲的唱段,而惟獨沒有人學唱《海港》,就連馬洪亮那段已經算是膾炙人口的“自從退休離上海”,也沒有出現在公社的舞臺上。70年代初我到沈陽去玩,工廠區的一家大影劇院里正在上演沈陽版的京劇《海港》,我興高采烈地買了張票,晚上早早地到了劇場。一個穿紅色背心地男演員正在院子里劈腿,他長得十分英俊,妝化得也帥氣奪人。他身旁的鐵柵欄門外就是大街,可是來來往往的路人并沒有像早年間那樣在門外圍觀,這讓我有些驚訝。演出開始后,場內只坐了六七成的觀眾,每個人都很冷靜,就像是些石頭人。我按照自己一向的習慣,在二樓正對著樂隊的地方選了個位置。我當時在農村正如醉如癡地學習京胡,因此每次進城里只要可能的話,我都要一面看演出,一面盯住拉京胡的不放。那天為《海港》拉京胡的是個中年男人,按照樣板團的規矩,穿著白襯衫,草綠色軍褲。這個人有些與眾不同,他在左腳下面墊了塊紅磚頭。樣板戲年代,即使拉胡琴的仿佛也一塊跟著革除了好些舊習慣,比如蹺二郎腿。大家都把左腿老老實實地放到地上,但是我眼前的這一位,分明覺得位置太低,便把左腳墊起來。他拉得實在是太好了,清脆響亮,派頭十足,讓我崇拜得五體投地。我當時一直在想,他每到一個演出地點,臨時選一塊干干凈凈的磚頭呢,還是一直用著這一塊,用報紙包好,裝在皮包里,走到哪兒就拎到哪兒?那天的演出我覺得非常之好,一點不比上海京劇團的遜色,演方海珍的演員年輕漂亮,聲音也清清亮亮,沒有上海方海珍那么多的戰斗氣和淪桑氣。我那會兒正處于男孩子的特殊時期,差一點愛上這位比我大好多歲的革命阿姨,她唱每一段唱腔時,我都想為她鼓掌,但是劇場里始終冷冷清清,我就沒敢輕舉妄動。演出結束謝幕時,并未出現我預期的狂熱場面,人們急匆匆地往外走,只有我和少數幾個人用力拍巴掌。這樣的時刻令人傷感,我像這出戲的主要演員的一個親戚,為他們受到的冷落難過著。沈陽和東北許多城市才是正宗的工業重鎮,可歌頌工人階級的樣板戲卻選中了使用半兩糧票的上海。只有在一些重大的節日里,在萬人體育場的露天舞臺上,幾千名沈陽市產業工人才戴上柳條帽,扎上白手巾,齊聲高唱:“真是個——裝不完卸不盡的上海港,千輪萬船進出忙。裝卸工左手高舉糧萬擔,右手托起千噸鋼!”
按我個人的記憶,《海港》的早期音樂中沒有《國際歌》的旋律,1972年定稿以后,《海港》由原先教育青工安心碼頭工作的主題拔高成國際主義和階級斗爭這雙重的“大主題”,交響樂隊遂開始奏起激昂的《國際歌》,與此同時,音樂部分也把原來的《咱們工人有力量》的旋律剔除得一干二凈。天地廣闊的上海港,高高的燈塔上寫著“總路線萬歲!”“大躍進萬歲!”戴著簡陋的柳條帽的碼頭工人在同樣簡陋的勞動條件下熱火朝天地干著體力活兒,這時期,在江浙民歌色彩的旋律中,《國際歌》以復調的形式出現了。2000年炎熱的一天里,我在沈陽家中再次通過電腦看到這樣的場面,聽到立體聲喇叭里《國際歌》曲調時,心中真如同中國百姓所說的,“打碎了五味瓶一樣”。它的過高的調門今天已把自己逼進了“黑色幽默”情境,但它早年間的質樸和激情,“滿懷豪情回海港……昨夜追舟江上闖,兩岸燈火催快航。那時候驚濤駭浪撲胸上,狂風暴雨抽脊梁。向前方站穩腳跟眼發亮,駕汽艇,穿巨浪,舉標燈,閃紅光,挺直那腰桿頭高昂,追上那駁船我們心花放……”依然讓我們感慨地憶起中國工人階級的奮斗歷程。
聽說上海港今天已是現代化程度很高的國際大港了,吞吐量中國第一,亞洲第二,世界第三,統統是集裝箱運輸和一流的裝卸設備,內燃機吊車、越野吊車和龍門吊之類的設備都可以承載幾十噸的重量,人力扛包和為散包而大動干戈的事情早已成為歷史。今天的高中生們,還會為自己讀過的十二年書抱怨碼頭工作么?而在勞動力密集型向技術密集型過渡的現代化大企業里,我們還會見到一貫正確的方書記、蓄意破壞的錢調度和為承載量僅僅“成噸”的大吊車激動得熱淚盈眶的老馬師傅么?〔責任編輯 楊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