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冬,在日偽統治中心南京爆發的持續近一年半的清毒運動,不僅給日軍和汪偽以重大打擊,還使許多進步學生在斗爭中受到磨煉,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屠益范同志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和屠益范同志在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相識。他1925年生于寧波,家居上海。瘦長的身材、清秀的面容、溫文爾雅、沉靜聰慧。我們初次見面,就互相留下很好的印象。我們住進一個寢室,成為摯友。民族恨、國家仇把我們緊緊地連在一起。相處久了,我覺得他真是一個“熱水瓶”,表面上看,他沉默寡言,甚至有點孤傲,但他的眼光常在一閃中發現頑皮的火花和躍動的熱情。他胸懷坦白,待人以誠,最討厭虛偽,他求知欲特強,知識面很廣,關心天下大事。我清楚記得,在他的床頭貼著一張很大的世界地圖。他根據二戰戰局變化,隨時畫上各種符號,標明戰爭動向。他廣泛閱讀中外報紙,把重要的報道剪下來貼在大本子上,積累了幾大本。由于他的用心,他對時局往往有超出常人的真知灼見。有的進步同學到我們寢室,就說我們這里是“作戰指揮部”。
在學業方面,他的素描和速寫不錯。油畫習作卻有點“怪”,不大符合主課老師的口味,認為低于學院標準,同學們也覺得不夠好。然而他的漫畫創作,才華橫溢,沒有誰不蹺大拇指的。因為他能掌握漫畫藝術的規律,寓莊于諧,幽默而不粗俗,并善于捕捉人物特征,運用夸張手法,極為傳神。記得他曾畫過一幅群丑圖,把汪精衛的小舅子陳昌祖(當時南京中央大學校長)等一批文化漢奸刻畫得惟妙惟肖,丑態百出,在校園和社會上廣為流傳,觀者莫不拍手稱快。在他的影響下,我也愛好漫畫。1945年南京學生反對國民黨“甄別審查”的斗爭中,作為斗爭信號的第一張大幅漫畫就是我在屠益范同志的指點下創作并張貼在中大大禮堂墻上的。1946年南京臨時大學結束,屠益范同志返回上海。他以筆當槍,在《民主》、《文萃》、《群眾》、《文匯報》、《聯合晚報》等左翼報刊上發表了許多漫畫,矛頭直指美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派,具有極強烈的戰斗性和高超的藝術性。初步統計,僅在1946、1947兩年中,屠益范同志以范凡、一飯、凡、F等筆名發表在《文匯報》和《聯合晚報》上的作品就有96幅之多。據益范表兄洪廷彥同志回憶,當時著名國際問題專家馮賓符先生對他的作品極為稱贊,鼓勵他多為《聯合晚報》作畫。1947年以后,國民黨反動派加強了對輿論的控制,查封左翼報刊。在中共地下黨的領導下,上海秘密成立了漫畫工學團。屠益范參加了該團主辦的名為《春夢圖》、《送葬曲》的兩次地下月展,因其高水平的作品,被漫畫讀者們公認為他是是堪與米谷、丁聰、沈同衡、陶謀基、張文元等并列的杰出的漫畫家。他畫的《國民與代表》是40年代中國大變局中最有力的諷刺漫畫之一,被輯入《中國漫畫史》,并在1991年8月中國革命博物館舉行的《新 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革命史料展覽會》上展出,
得到普遍的贊譽,他也被稱為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優秀漫畫家。
1947年,在滬的屠益范由于失去了“作戰”的主要陣地,重返南京,住在我的宿舍里備課迎考。次年考入中央大學外文系(后轉入藝術系)。他在南京學生運動中所作的漫畫,猶如投向敵人的匕首,刀刀見血,極大地鼓舞了進步同學們的斗志。他還聯絡南京各報紙的編輯、作者,組織尖銳潑辣的雜文,狠狠地打擊國民黨反動派。
1948年下半年,國民黨反動派垂死掙扎,連續進行大逮捕。許多地下黨員和進步人士遭到監禁和特刑庭的審訊。白色恐怖籠罩著石頭城。在這種情況下,屠益范同志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不怕犧牲,在黨的領導下積極參加反遷校斗爭和反對國民黨和談陰謀的斗爭。作為黨總支委員、黨支部書記,他設法在校外設立秘密聯絡站,掩護南京地下黨學委系統的領導同志開會研究敵情,作出決策。1949年南京解放后,他在協助軍管會接管中央大學,團結教職員工,恢復教學秩序等方面都有一定的貢獻。
1952年院系調整時,屠益范同志被調到新成立的華東航空學院,參加建院工作。他熱情高漲,不顧體弱有病,深入群眾,積極工作。誰料他與籌建該院的某些領導干部發生意見分歧,矛盾焦點集中在如何對待知識分子和建院的一些方針上。因當時院黨委尚未成立,屠益范和幾位黨員同志依據黨員的權利,本著無事不可對黨言的坦誠,向上級反映情況,要求速派院領導來院,以利工作。結果招致一些人的報復。
屠益范同志心情不佳,曾向我吐露打算應米谷之請,到《漫畫》雜志編輯部去,拿起他慣用的畫筆,以漫畫這一武器來更好地為黨工作,為人民服務。我怎么也想不到這次會晤之后再也沒有了他的音訊。
屈指算來,自1955年以后,40多年,倔強的屠益范與所有的同學、同志失去了一切聯系,杳無音信,屠益范及其漫畫,如一顆冉冉升起的星辰,被一片烏云吞噬,迅即消失了。屠益范究竟到哪里去了?他是活著還是死了?
歲月悠悠,這個屠益范去向之“謎”,太晚、太晚地才被揭曉。2000年5月10日,中共西北工業大學委員會校黨字011號文件公布了《關于為屠益范平反并恢復黨籍的決定》。文件中有一段鮮為人知的記述:“1955年7月,西北工業大學前身華東航空學院黨委反映屠益范實系混入黨內的反革命分子,并應其要求,經江蘇省人民檢察院批準,江蘇省公安廳對屠益范的住處進行搜查,同時將其逮捕進行審查。1955年9月華東航空學院黨委以屠益范組織小集團進行反黨反領導的活動為由,將其列為混入黨內的反革命分子而開除其黨籍?!贝撕螅蛟诼L的審查中查無實據,而對屠益范宣告釋放。其時華東航空學院已遷往西安轉為西北工業大學,屠益范同志未能回校,遂回到上海家里,就此在人眼里長達四十多年地“失蹤”了。
現在知道,屠益范同志在十分窘迫的情境下,雖然失去了組織,仍本著一顆素來愛國愛民的心加入了上海建工系統支援福建山區林業建設的隊伍,被分配到三照市中村伐木場當伐木工,后因傷致殘。據告,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屠益范同志仍然堅持編寫墻報,以漫畫歌頌社會主義建設,鼓舞工人群眾的生產熱情,直到1976年9月17日死于晚期肺病。屠益范同志去世后,其家屬收到三照地區建筑工程公司寄來的一個包裹,全部遺物是:幾本舊書和一個沾有血跡的小枕頭。
近年來,經過屠益范同志家屬的申訴和關心他的老同志、老同學的不懈努力,經過南京市委組織部、江蘇省委組織部尋找檔案,認真復查,西北工業大學黨委最后作出決定:“經重新審查,歷史上華東航空學院黨委認為‘屠益范實系混入黨內的反革命分子’這一結論應予以取消,開除屠益范黨籍的理由不能成立,可以為屠益范同志平反并恢復黨籍?!敝链耍酪娣锻練v經45年的沉冤終于平反昭雪。
(責任編輯 洛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