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體能和智能都不允許我對陳獨秀作認真的科學研究了,因我已80多歲,無能為力了。但30年代初,尤其在陳獨秀于1932年被捕時我看到全國名流的一片抗議與聲援之后,才找了陳獨秀的書來讀,即種下了欽佩陳獨秀的種子。那時還不知道蘇聯的托派及中國的托派都是德、日的“間諜匪幫”,等到1936年蘇聯第一次公開大審判,平滬寧各大報均有大量報道時,我已經只當作新聞看而有點懷疑其為真事了。因為,這等于說中國的同盟會除了孫中山以外,連黃興等人都是日本間諜一樣,叫人不可思議。所以,康生1938年3月在延安發表的文章,說陳獨秀是日本人每月出三百元收買的間諜,我看了以后覺得這是對莫斯科不得不作的表態,從未相信過一絲一厘,又覺三百元也太笑話了,這還不及20年前陳獨秀在北大當文科學長時的月薪,不知康生是怎么想出來的。我看當時同在延安的同學、同事似乎也不大有人相信此事似的。我1939年在延安馬列學院一個研究室的同學馬子靜(后來改了名,在社科院法學所),是康生的同鄉,時常用開玩笑的辦法來挖苦康生,他學康生講話的聲音說:“肅清民族公敵日寇漢奸托洛茨基匪徒——康生”,康生是文章的署名,故意一氣念下來,這個罪名就落到康生自己頭上了。1980年我見到馬子靜時,還互相回憶了這個笑話一番。總之,我在延安及其他抗日根據地11年3個月,從未聽任何一個人重復過康生的這句話,可見大家在心里都是不相信康生的。
我這個漫談不是學術研究與考證,但不知是否可供專家們在研究陳獨秀時提供一些拓寬考慮問題的角度。
前幾年我在上海《文匯讀書周報》寫過一篇《我看陳獨秀》短文,千把字,一點感想而已。大意是說,陳獨秀不僅是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前中國近代史上一個稀有偉人,也是中國三千年歷史上的一個稀有偉人。發表后麻煩不小。其實,我那意見,是屬于放空炮性質,引經據典的論文,已非我所能擔任了。
但該文只是我原稿中的一個問題,現在我就把余下的部分補述出來,因為這兩三年情況已大變,尤其是把1927年大革命失敗的責任通通歸在陳獨秀身上,有些學者根據無數確切材料,從根本上推翻了這個多年的說法,認為這罪名另有來歷。既然這個最尖銳的問題都可以重新討論,那么其他問題不過是小菜一碟而已,談錯了再反駁就是。我認為,對陳獨秀比較徹底的平反,其實只能提高黨的威信,而絕不會降低黨的威信。今日對胡耀邦,談者對之無不極表尊敬者,無他,均佩服其在平反冤假錯案中之感人精神與勇氣而已。對陳獨秀的平反問題,只要不把外國領導人的名聲、利益放在高于中國民族利益的地位,據實予以必要的平反,我以為是不算太困難的。為什么一定要把中共的一個主要締造人,永遠釘死在恥辱柱上,反就成了什么堅持高舉之類的東西呢?說不通的。
一、第一個號召中國人“用頭立地”的中國人
大家都比較熟悉,恩格斯晚年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一書中,有一段著名的、經典性的論述。
在法國為行將到來的革命啟發過人們頭腦的那些偉大人物,本身都是非常革命的。他們不承認任何外界的權威,不管這種權威是什么樣的。宗教、自然觀、社會、國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無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辯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利。思維著的悟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那時,如黑格爾說的,是世界用頭立地的時代,……從今以后,迷信、偏私、特權和壓迫,必將為永恒的真理,為永恒的正義,為基于自然的平等和不可剝奪的人權所排擠。(《馬恩選集》第三卷第404-405頁)
恩格斯這段著名的像詩一般雄偉的語言,對14世紀以來幾百年歐洲文藝復興即反封建反神權的思想啟蒙運動,作了一個深刻總結。這個運動在中國也發生過,不過時間很短,真正比較集中進行的,如果從1915年陳獨秀在上海發刊《新青年》雜志算起,不過十來年。
是誰在中國發起和全力推動中國人民也應該“用頭立地”,即人人都應該有獨立的、自由的、解放的思想,要用頭腦立在土地上行走,而不是一生生活在盲從、愚昧和奴隸狀態中的人呢?正是陳獨秀。陳獨秀是近代中國第一個真正“用頭立地”的思想偉人,正是他號召中國全民族都應該進入一個“用頭立地”的偉大時代!毛澤東1945年4月21日在延安黨的“七大”預備會議上說,陳獨秀,“他是五四運動的總司令,整個運動實際上是他領導的。他與周圍的一群人,如李大釗同志等,是起了大作用的。”可是,幾十年來都是用李大釗來代替一切,這就同毛的正確說法相對立了,毛在這里卻說得很清楚,李大釗同志不管功勞多么大,但毛澤東仍是把他歸入陳獨秀“周圍的一群人”之一。
二、陳獨秀一出馬就是民主與科學道路以及改革、開放的首倡者
陳獨秀為中國應走的道路而發表的第一個綱領,是他早在1915年為《新青年》(第一年名《青年雜志》)寫的發刊詞《敬告青年》一文。他在文中宣布該刊的六條宗旨是:
自主的而非奴隸的(1)
進步的而非保守的(2)
進取的而非退隱的(3)
世界的而非鎖國的(4)
實利的而非虛文的(5)
科學的而非想像的(6)
實在的,民主、科學、開放、改革這里都講了。這里的第一條講的是民主問題,即自由思想與反對奴隸式服從的生活態度問題。第六條講的是要相信科學與發展科學問題。第四條是明確地反對閉關鎖國,中國必須投入到世界中去的“開放”問題。第五條在表面看似乎僅僅是個反對形式主義的問題,但這事在當時特別是在中國實際上具有強烈的反封建意義。因為一切封建舊禮教都特重繁文縟節,把這些象征天命、皇權、尊卑、貴賤的繁瑣禮儀,發展到了隆重駭人的程度。至于二、三兩條表面看似乎只是一般地提倡積極向上精神的,但是它也具有反封建的重要意義,因為封建社會所要求的,正是消極、保守、反對變革、反對進步的精神狀態,所謂“三年毋改于父之道,可謂孝也”。所以,這二、三兩條,解釋成是陳獨秀在熱烈提倡改革精神,反對陳陳相因的保守主義,也是自然的,而非有意拔高。當然,陳獨秀在1915年所提出的這六條綱領,應該說無論在內容上或形式上,都還是不夠明確堅定的,但他在1915年時已經具有民主科學的迫切要求,溝通世界的開放要求,不斷改革進步的要求,等等,則是非常明顯的了,這樣,他就不能不是當時一切先進中國人中最先進的領袖人物了。
鄧小平1982年給北京育才學校的題詞,指出中國的教育必須走“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道路。實際上,這首先就是整個中國必須遵循的前進道路。而陳獨秀的上述六項主張,當然還遠遠比不上鄧小平那么明確、規范,但說陳的這些主張已具有鄧小平這“三個面向”的某些萌芽與濫觴,或者說具有某種雛形,則不能說是夸大。因此,在談到中國未來的歷史發展方向問題時,陳獨秀之不應被湮沒,也是有充分理由的。
三、陳獨秀是屬于全中華民族的,評價他時必須以全民族的利益為前提
評價陳獨秀時還要看到陳獨秀是屬于全中華民族的,而不是簡單地屬于某一階級或某一黨派或某一民族的。這是陳獨秀這個人的根本歷史特點。在這點上,陳獨秀同孫中山是一樣的。因為陳獨秀反帝反封建的主張,為中國現代化而終身奮斗的實踐,為民主化與科學化的新中國的實現所作的號召與努力,是最真實地代表了全國各民族共同利益的。因而,對陳獨秀的評價是否實事求是的問題,便成為一個帶有是否堅持愛國主義的問題了。如果你把全國各民族的瑰寶當成一塊頑石來看待,自然就會產生一個是否堅持愛國主義的問題。對這個問題現在是到了不能不認真考慮的時候了,再不能把金玉當成頑石,把芝蘭當成穢草了。毛澤東說,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不管陳獨秀在20年代末30年代初一個時期在政治上有些什么錯誤,但究其一生對全國各民族的長遠貢獻說來,終究后面這件事才是決定性的大道理。中國要現代化,就不能數典忘祖,陳獨秀是為中國的現代化最先起來奔走呼號者之一。
四、對陳獨秀的態度實際上反映了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態度
對陳獨秀這個歷史人物的態度如何,事實上要牽動中國知識分子的心態。尤其是在黨中央提出“科教興國”的偉大正確口號以后,這個問題就顯得更加明顯了。
為什么這樣說?
第一,從發展科教本身與對待知識分子的態度來說,陳獨秀是中國近代史上提出民主與科學是改造和振興中國的必由之路的第一個思想家、政治家(有文章特別論述陳獨秀不是政治家,自可討論,不過我不大同意此說)。在中國,不僅自然科學界的新老專家,還包括人文學界的新老專家多對他持贊美和擁護的態度。陳獨秀更主張開放政策,歷來主張研究、吸收西方民主主義的一切文化與科學成就。所以追本溯源,第一個對世界先進科學文化采取異常熱烈歡迎、學習態度的不是別人,正是陳獨秀。也可以說,陳是中國的民主化與科學化的第一個提出者。中國的新老知識分子、專家,大多都對陳獨秀抱有好感、導師感、啟蒙者感。貶低陳獨秀,抹殺他在思想史上的地位,會使這些知識分子感到不平與惶惑,甚至會使他們感到仍在受壓。
第二,從政治上說,各種傾向的知識分子在歷史上大都對陳獨秀具有尊敬的、最低限度也都不敢對他采取無視、否定或侮辱的態度。左派、中派不用說了。什么叫知識分子中的右派,我在這里很慎重,不敢說胡適就是右派,因為,過去內心里贊成或基本上贊成胡適的人多得很,現在有很多學者也是如此,但這些人無不很愛國,便不好輕易叫他們為右派了。因為現在不少同志的心目中,所謂“右派”,乃是“敵我矛盾”,即敵人,所以不好隨便亂加此項頭銜的。有些人,其中有的甚至是國民黨特務頭子,他們又確確實實是知識分子,而且多是留學生,例如,陳立夫(指20年代至解放前時期)、張道藩、徐恩曾、潘公展、陶希圣……這些先生,以及“一二·九”運動時,在全國幾乎是惟一的公開出面反對學生運動的北師大物理學教授楊立奎這類人,他們就不能不是知識分子中的右翼了。可這些人都有一定的聰明,常識告訴他們,最好不要去戲弄、貶低和侮辱陳獨秀,這樣做,會激起公憤,對他們個人很不利。這就是說,在解放前,幾乎所有右得不能再右的上層知識分子們,也不會傻到去攻擊陳獨秀的。因此,我說,攻擊以至于侮辱陳獨秀,是中國許多新老知識分子所不能理解的。
解放前,毛澤東對于陳獨秀作過中肯的評價,1936年他對斯諾說陳獨秀是他的馬克思主義啟蒙老師。這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
結論很明顯,對陳獨秀是以肯定、贊揚為主,還是以抹煞、否定為主,都可能影響到現在以及今后知識分子的心態。毛澤東講過“政策與策略是黨的生命,萬萬不可粗心大意”的話,在對待陳獨秀的問題上,我們就應該努力去實踐毛的這一提法。
五、陳獨秀和他領導的文化思想運動,首先是知識分子的思想解放運動,它改變了幾千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基本價值取向
從王觀泉的一篇題作《不絕如縷重評陳獨秀》文中,看見他引用姜義華論陳獨秀文的一小段(原文我至今未讀到):“陳獨秀倡導科學、民主、社會主義,改變了20世紀中國精英文化的基本觀念,基本取向。他用新的學理武裝了整整一代精英分子。……陳獨秀對20世紀中國整個大眾文化影響之大,其篳路襤縷的開創之功,恐怕也是其他人難以望其項背的。”我以為姜文抓住了一個帶根本重要性的問題,使我深受教益,這就是:陳獨秀和他領導的思想文化運動,從原則上改變了兩三千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基本人生價值取向。自先秦春秋戰國甚至更早的歷史時代起,中國知識分子追求的唯一目標,就是為最高統治者服務,用民間的通俗說法,就是升官發財,就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儒學的孔孟等則把這個“價值取向”經典化了,叫做“學而優則仕”,叫做“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此天下之通義也”。這個訓示確實直“通”下來,通到陳獨秀出來發動他的新思想文化運動之前都是如此。教人讀書為了什么?“教忠教孝”而已;自己努力讀書為了什么?“學忠學孝”而已。忠于誰?忠于帝王一個人和他所需要的一切上層建筑。過去讀書人家在門兩邊往往懸有或刻有一副對聯,叫做“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忠就是孝的放大,孝的歸宿。讀書人必須移孝作忠,在忠孝不能兩全的時候,兩千幾百年來,都必須是舍孝取忠,為皇帝老子一個人犧牲一切。兩千幾百年來,一切讀書人的最高目的,就是大小能夠取得一個官做,把自己變成這副龐大復雜的皇權機構中的一個小零件或螺絲釘。成不了螺絲釘的,也要成為這個綱常名教、忠孝節義漫天羅網中的一個小小幫兇或犧牲品。當然,中國傳統文化不僅有,而且有很多非常好的、極其優秀的部分,歷史上責備做官者和讀書人“讀圣賢書,所學何事”?就是指摘他們違反了我們傳統文化中的那些優良的、可敬的、永生的道德準繩,但本文非談此事,故一概從略。
問題是,在陳獨秀發起和領導的新的思想文化運動發生以前,兩千多年尤其是宋以來近一千年歷史上積累下來的網羅、箭戟和污垢是太大、太密、太殘忍和太黑暗了,古代文明中積累下來的美好訓示與愿望,已被壓制得越來越褊小了。知識分子的主流思想早已成為維護落后的、消極的、以至兇殘的封建綱常倫理制度的主要力量了。廣大的大小知識分子則始終在這個網羅中主動地害人或被動地受人害。我們偉大的民族和偉大的國家,同外國先進國家比起來,當時不是落后幾十年而是落后一百年甚至二三百年。人家已經進行過的民主主義的“文藝復興”、民主革命和資本主義工商交通貿易即國民生產總值的大發展,都在我們之前的一二百年就完成了。
但是,我們廣大的大小知識分子們還是處在封建主義的綱常名教、倫理道德的網羅中,還不知道科學、民主與機械化的大生產為何事,現代化為何事,還在學而優則仕的牢籠中奮斗,還在吃人或被人吃。就是說,中國廣大知識分子作為整體來說,在陳獨秀起而啟蒙時,基本上還是處在混沌、沉睡與謬誤的取向之中(升官發財,努力做人上人)。而知識分子則是社會的溫度計和晴雨表,這說明我們整個的民族在陳獨秀起而奔走呼號時大致上也還是處在沉睡中。
這就是西方人說的,中國那時還是一只未醒的睡獅。
陳獨秀和他所發起的新的思想文化運動,就是要喚醒這只睡獅。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先觸動這只睡獅神經中特別敏感的部分,即觸動它的眼睛和耳朵,讓它睜開眼睛來看看世界的多姿多彩,豎起耳朵來聽聽地球上的風聲雨聲和電閃雷鳴聲。
中國這只睡獅的眼睛和耳朵是什么呢?就是它的知識分子。所以,陳獨秀做的工作,首先就是解放中國知識分子思想、重鑄中國知識分子靈魂的工作。因此,陳獨秀掀起的新思想文化運動首先必須對中國的知識分子作電閃雷鳴般的呼號和轟擊。他的這個呼號和轟擊得到了魯迅、胡適、李大釗等一大批知識界猛士們的同心協作,他們不比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前的啟蒙大師們差勁,他們勇敢地喊出了“打倒孔家店”、“打倒吃人的禮教”、“救救孩子”這些口號。
所以,陳獨秀發起和領導的新的思想文化革命運動,確確實實是從根本上改變兩千多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基本價值取向的工作。從此,中國知識分子中相當大的一部分人大體上明白了,他們的任務是在為挽救國家的危亡,為爭取國家的現代化而服務,而不再是為維護封建主義的綱常禮教、倫理道德或某一個人服務了。
這樣的歷史功勛,難道還不能夠永垂史冊,不應該永垂史冊么?
六、陳獨秀是同時代杰出人物中的鳳凰
要評價陳獨秀在1915年創辦《新青年》時的歷史作用和歷史地位,就不能不大致看看當時中國的社會政治狀況。那時,中國正是處在混亂、黑暗而幾乎看不到什么希望的時候,因此就顯出陳獨秀的特別難能可貴,更加表現了陳獨秀這只海燕之不怕暴風雨的突出堅強性格。如果看看這時期的革命先進人物以及曾經先進過的一些代表人物是處在一種什么狀態問題就特別明顯了。例如孫中山先生于1914年在日本將原來的“民元國民黨”改組為中華革命黨,這一行動實際上并沒有為他領導的革命尋得任何新的出路。他所總結出來的教訓是新的中華革命黨必須完全服從他個人,實際上縮小了團結面與群眾基礎。而在行動方面,孫是更加注意于一些小型的無勝利希望的軍事起義。事實上,孫本人這時期已處于茫無頭緒、作用大大縮小的困境中。另一個曾經先進過的嚴復,則在陳獨秀《敬告青年》雄文發表之前一個月就參加了公開號召恢復帝制、勸請袁世凱登上皇帝寶座的活動,而且名列于五個“籌安會”勸進人物中。至于康有為則整天夢想的是宣統廢帝如何能夠復辟,以至1917年軍閥張勛在北京擁戴清廢帝溥儀復辟時,康有為竟公開成為張勛最有力的支持者、策劃者,并參加了一切復辟丑惡活動。
即以賢明如蔡元培先生而論吧,1914—1915年時,蔡先生正避居于法國南部一小城中,以撰寫《紅樓夢索隱》一書消遣,而觀點則恐怕正是蔡先生的“光復會”式的小說家言借以寄興的吧。從此事,可見蔡先生當時也尚處于苦悶無計的狀態中(蔡先生寫《紅樓夢索隱》的具體時間、地點,是不久前湖州張建智先生告訴我的,謹此致謝)。
凡此都可看出當時中國的黑暗、混亂和消沉于一斑了。陳獨秀在中國如此黑夜沉沉的情況下登高一呼,它所起的復蘇萬物、萌發百卉的作用,是何等巨大!說陳獨秀是為中國竊取光明之火的普羅密修斯,完全是事實,因為當時的中國是多么黑暗啊!
七、陳獨秀的呼號在亞非拉地區也應有他杰出的歷史地位
陳獨秀的另一個難能可貴之處,還在于他的重大歷史貢獻,超出了中國的范圍。因為,那時除了歐洲一些主要國家和北美之外,全球一切落后或相當落后的國家和地區,從拉丁美洲到非洲、亞洲、大洋洲,可以說都沒有一個國家和地區進行過陳獨秀發起的這樣一個戰斗的民主的思想文化運動。以日本而論,在1868年明治維新前后,是有一些思想啟蒙運動的,但這個“啟蒙”可惜又是同鼓吹對外侵略、首先是占領朝鮮與部分占領中國的鼓吹聯在一起的。在19世紀最后十年,即使他們最著名的民權運動代表人物在侵華問題上竟也抱支持態度。日本學者井上清先生1972年在《日本帝國主義的形成》一書中說:“日本人,不用說天皇制官僚和統治階級,就連最先進的工人和社會主義者,也如此深入而廣泛地被帝國主義的思想和心情所束縛,人民擺脫其束縛的困難可想而知。”(人民出版社:中譯本153頁)日本的經濟發展雖然走在了亞洲最前列,但他們對亞洲、中國的民主啟蒙運動,并沒有起過什么直接推動作用(對富國強兵的變法自強運動當然起過某些推動作用)。中國的進化、民權、自由等思想,還是直接從歐洲帶回來的(以及傳教士們附帶傳進來的)。當然有的人是從日本的西文譯書及受課中學習來的,但不是從日本的社會生活和運動中學來的。陳獨秀這個竊火者之特別可貴,是他把竊來的火種,在中國燃燒成徹底改造中國社會的熊熊之焰,他既不是為了修補清廷的皇權統治,更絕不是為了走日本的道路。
在拉丁美洲,19世紀前30年出現了一批領袖,出來領導反對西班牙以及葡萄牙殖民主義者的軍事占領與白人的莊園主奴隸制度的戰爭,但他們是帶著歐洲思想的歐洲人,這同純屬本土人的獨立解放斗爭并不全同。那里原來的社會還是比較原始的,并沒有一套像樣的神權、君權與政治道德、倫理規范相應的社會、文化與政治制度。所以,在那個廣泛領域并沒有發生過那么一個廣闊有力的、持久的文化思想上的民主啟蒙運動,當然也就不曾發生過像中國反對“吃人的舊禮教”這種類型的群眾運動了。
所以,你如果放眼去看一下當時廣泛的亞非拉情況,你就不能不承認,陳獨秀不僅是中國,而且也是當時全亞洲、全非洲以至全拉丁美洲杰出的文化思想啟蒙運動的吶喊者和最先進的戰士。陳獨秀在那個時期全球一切落后國家和地區內,都是一個值得中國人引為驕傲的最先進的思想啟蒙和思想解放領袖,一個真正的落后國家和地區的共同的普羅密修斯。
所以,你如果縱看幾千年、橫跨亞非拉,你就可能毫不遲疑的去正視陳獨秀的突出歷史地位了。
八、陳獨秀作為中共的主要創建人,是光榮還是恥辱?
陳獨秀在中共建黨初期,是一個主要的建黨號召人和籌備人,一個建黨時期眾望所歸的領袖人物。這是確切的歷史事實。抗日戰爭以后,對此即避而不談,即使談也是一筆帶過,說陳不過是那時若干個小型的共產主義組織的成員之一罷了。近若干年甚至出現了一種奇之又奇的說法,說中共之所以在1921年至1927年五次黨代會上連續選舉陳獨秀為主要領導人(總書記或其他名稱),是由于黨的幼稚的原因。即那時的代表們都是分不清好壞的人,所以才把陳獨秀錯誤地選到主要領導崗位上了。這類說法真是過于幼稚可笑,這是把歷史研究當成信口開河,也把20年代的中共代表們全都當成傻瓜了。而且,1921年中共的一大上,那時陳獨秀在廣東開辟工作,陳是在本人缺席情況下當選為中央主要領導人的。這當然是在眾望所歸,非陳莫屬的情況下才能當選的。
毛澤東同這類曲解家的態度是大不相同的。毛在1945年4月21日延安黨的“七大”預備會議上說:“五四運動,替中國共產黨準備了干部。那個時候有《新青年》雜志,是陳獨秀主編的。被這個雜志和五四運動警醒起來的人,后來有一部分進入了共產黨。這些人受陳獨秀和他周圍一群人的影響很大,可以說是他們集合起來,這才成立了黨。我說陳獨秀在某幾點上,好像俄國的普列漢諾夫,做了啟蒙工作創造了黨但他思想上不如普列漢諾夫。”毛在這里直接說“創造了黨”文意是很明白的很難任意作其他解釋。
幾十年來,為什么絕對不談這件事呢?大概是由于陳獨秀后來被中共開除了,以后,陳曾一度加入了中國的托派組織,并成了他們的一面旗幟。在這種情況下,據實說明陳是中共的主要創造人,豈不辱沒了黨嗎?
我以為,事情正好相反。中共有陳獨秀這樣不僅是20世紀20年代前后中國當時一位最先進、最受青年愛戴的偉大人物,而且也是當時一切亞非拉的一位最先進的歷史人物作為黨的主要創建人,這正是中國共產黨的光榮,而決不是中國共產黨的恥辱。只要想通了這一點,那就一通百通一切都可以據實直書,而無所用其忸怩與回避了。
我這文確實是大而化之,不足以躋身于學術之林,夸夸其談之譏,也不敢辭。大而嫌空,但非全空。如能得到某些求真務實的學者一顧,對其中可參考者參考之,不足參考者棄之、駁之均可。(責任編輯 方 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