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64年大學畢業時22歲,被分配到中國戲劇家協會《戲劇報》編輯部工作。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大家選我當了《盡朝暉》這個組織的頭兒。1967年中直機關成立革籌小組,李英儒同志是戲劇口的負責人,他物色了十余位年輕人,成立了戲劇口革籌小組。我是其中的一個。
我到戲劇口革籌一年多的時間里,主要是按照李英儒同志的指示,到機關團體去聽取運動發展情況。李英儒要求我們聽后回來匯報,不準亂指示亂發言。
1969年我和劇協群眾一起下了五七干校,當時帶我們下干校的是軍宣隊,我所在的劇協是五連,連里的軍宣隊一個是老王,原是部隊的一名司務長,性情溫厚,三十出頭的年紀;另一個姓陳,二十七、八歲,很開朗,我們叫他老陳。那時我們常常端著飯碗在一起吃飯,談天說地,干活時也在一起,大家都很愉快。大概是1969年底,干校里開始抓“五一六”分子。當時單位里各派頭頭都是被懷疑對象,我和劇協曾被抽調到戲劇口革籌的另兩個人,更是首當其沖。但因是運動剛開始,主要是讓大家寫揭發材料,還沒把我們這些人當審查對象看待,軍宣隊對我也還比較好,所以我感覺當時人際關系并沒顯得過分緊張。過了不久,劇協那兩個被抽調到戲劇口的人,突然不見了,繼而軍宣隊老王也不見了,緊接著又走了數名“革命群眾”。他們到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誰也不知道。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其實自己也早已危機四伏,因此總是打聽:老王他們到哪里去了?有一天,《戲劇報》的老編輯劉乃崇告訴我,他們在“中戲”(中央戲劇學院)。我十分奇怪,去“中戲”干什么?我又去問軍宣隊老陳,老陳也告訴我,他們是在“中戲”。
大約是1970年初,我輪休時回到北京。有一天我在大雪中騎著車到了“中戲”。站在大門口碰到了一個我們連隊的“革命群眾”。我問她老王在不在,能不能見?她很怪異地看了看我,說讓我等一等。過了一會兒,老王出來了,變得不像過去熱情,問我有什么事。我突然感覺自己恐怕不該來,就說沒事,問他們什么時候回干校。老王是怎樣回答的,我已不記得,但在回去的路上,我心里總有一種悵悵的不安。
第二天大雪還在繼續下著,我和劇協的幾個同事一同回干校。一進干校的大院,我立即感到有些異樣,大家見了我,都是一臉唯恐避之不及的臉色,沒一人上來說話。不一會兒,就見大家都進了我們連隊女同志的大宿舍,有人讓我站在院子里等著,不許離開。過了大約十分鐘讓我進去了,只見上下鋪坐滿了人,個個臉色嚴肅,劍拔弩張,問我在北京干了什么。我模糊地意識到可能是去“中戲”出了事,但也沒意識到有多嚴重,就把前后事情如實說了。有人立刻站起來斥責我說:“老實交待吧!不要再表演了!”我覺得我說的都是實話,并沒有表演,就笑著說:“我覺得文化大革命里,人人都在表演。”沒想到我這句話觸動了許多人的心。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當時大家心里想的是,我怎么這么大膽子,敢說這種話!會場里一下子靜默下來,幾乎能聽見人的心跳。突然有人大喊:“打倒五一六!”接著有人把我押到干校的最高領導王副團長處。王副團長過去一直待我很好,他很樸實厚道,不善言辭。這晚是他單獨和我談話,他開始很和氣地跟我說:“是‘五一六’沒有關系,你還年輕,只要承認了,就是站到革命群眾這邊來了,就馬上解放你。”還說:“你也知道,我一直對你比較信任,這次我很希望能拿你做個榜樣,首先解放你,給其他‘五一六’分子看看,讓他們知道,只要老實承認,就有出路。”他說得十分誠懇。但我真的不是,怎么能說是呢?所以又笑著說:“王副團長,我真的不是‘五一六’。”他聽了一下子怒從心起,拍著桌子大罵說:“你個王八蛋!非要挨斗才肯承認是不是?”這時軍宣隊老陳被叫了進來,王副團長叫他帶我回連隊,立即組織群眾對我再次進行“幫助”。那時已夜里十點多,夜很黑,老陳帶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我住的老鄉家里走。到了院子里,他站住,乘沒人,十分同情地對我說:“承認了就沒事了,王副團長是真心想保護你。”可我還是那句話:“老陳,我真的不是‘五一六’分子。”他嘆了口氣,把我帶進屋里。屋里已是嚴陣以待,坐著四五個人,都是我連隊的“革命群眾”。他們先是苦口婆心地勸導,繼而是義正辭嚴地訓斥,最后是勞而無功的疲累。時間已過半夜,只好作罷。這就是我當“五一六”審查對象的第一天。
在此后的幾天里,批斗我的一個主要問題是:是誰告訴我“五一六”審查對象集中在“中戲”的?我說告訴我的人絕對沒有問題,他們自然不信。后來我想,劉乃崇這位老編輯決不能說,說是他,他必會立即被隔離審查;說了是老陳,自然很對不起他,但他是軍宣隊,是他們的自己人,可能問題不大。所以在第四天的批斗會上,我說是我問老陳,老陳才告訴我的。當時會場就啞了,馬上宣布散會。此后批斗我時,再不提這個問題,我估計是老陳承擔了,所以心里始終對他懷著一份感激。
當時正是隆冬天氣,不宜“促生產”,只宜“抓革命”。“革命群眾”白天可以輪流睡覺,但我要一天三個單元(上午、下午、晚上)連續接受批斗。
有一次,已經是夜里11點多,挨完了一天三個單元的批斗后,沒想到又把我拉到食堂,換了一撥人,繼續批斗。記得那天批斗我時,讓我交待我和“五一六頭子”李英儒的關系。我說:“我覺得李英儒不是‘五一六’。在戲劇口革籌李英儒是我的領導,他要是‘五一六’,肯定會發展我。可他沒有發展我,所以我覺得他不是。”我說的話,在那種異常情況下大家怎么肯信?于是斗我斗得更厲害了。
和我同宿舍的有兩個女同事,M是負責看著我的,我的任何行動,都由她監視。另一個是趙,當時是排長,她聰慧而又有正義感,但是眼里揉不得砂子,看到任何卑劣的事都嫉惡如仇,因此很不得一些人的意。當時我因這莫須有的罪名而突受審查,自然精神上沉重得不得了。有一次,她趁M去上廁所時,對我說:“你哭什么?你現在比我們強多了,我們現在整天坐在一塊兒‘喊話’。這個說:別裝了,狐貍尾巴早就露出來了!那個說:‘革命群眾’眼睛雪亮,誰是‘五一六’看得清清楚楚!就這么互相喊,喊得你心驚肉跳,早晚有一天我被他們喊瘋了!你倒好,反正是揪出來的死老虎一條,豁出去也就算了。我們呢?整天如坐針氈!”又說:“現在好人都成‘五一六’了,上哪兒說理去!那天斗你,有人坐在上鋪,看你被斗,偷著流淚,沒想到被人看見,連她都斗了!”我這才知道還有人為我挨斗。
一天傍晚,我連的軍宣隊老王和美協的軍宣隊老李,一同來到我住的地方,臉上冷若冰霜地說:“你是鐵板定釘的‘五一六’,蓋棺論定的‘五一六’,不要再裝了,我們有證據,你再裝得天衣無縫,也要把你揪出來!現在是給你坦白從寬的機會。”
那天老王和老李剛走,就有人來把我帶到了五連大會場。屋中坐滿了人,我站在中間,讓我交待。剛才軍宣隊對我是怎么說的?我立即如實復述一遍。我知道,如果我說的有半句出入,立刻就會被冠以隱瞞軍宣隊指示的罪名。大家群情激昂,有人突然高呼:“把大衣脫了!”我立即脫了。大家讓我交待我不肯承認是“五一六”的癥結在哪里,并說如果不肯當著大家的面說,現在可以馬上到軍宣隊老王那里去,如實地向他交待。于是又有人押著我去見老王。剛要出門,忽聽有人大喊:“穿上大衣,誰許你出去不穿大衣的?”我趕快又穿上了棉大衣。出來以后,天早已黑下來,外面冷得滴水成冰,我當時身上只穿了兩件單衣,幸虧有人讓我穿了棉大衣,我真感激那個喊話的人。那是老孟,是位從部隊來的老革命,“文革”前剛從部隊調到劇協當秘書長,此人正派、耿直,過去常對我們說:“你們不要把軍宣隊說的話當成圣旨,他們有什么水平?不過是部隊上的一個小司務長兒!”別人是誰也不敢說這種犯忌的話的,可是他敢。那天晚上實際上他是以批斗的口氣在保護我,怕我凍壞。這是我以后才明白的。
到了軍宣隊那里,靠墻一張桌子,老王和老李在桌子兩邊正襟危坐,見我被押進去,老王說:“你就交待吧。”于是我又說了那句話:“老王,我真的不是‘五一六’。”老王一聽,一下子站起來,指著我厲聲說:“你知道不知道頑抗到底死路一條?如果你就是這句企圖蒙混過關的話,現在你就給我再回到革命群眾那里去接受批斗,什么時候肯老實交待了,再到我這里來!”于是我又被押回干校大院。押我的共兩個人,一個人先進入會場,命令我站在外面等著,留下司機小劉看著我。當時外面的天氣干冷干冷,好像連天上的月亮都凍得慘白慘白的。那進去的人半天還不出來,我心里想,是不是他們在商量押我去北京批斗的事情呢?這時司機小劉突然打開一輛汽車的車門,對我說:“你進去吧。”我心里緊張地一動:難道真的要拉我去北京批斗?小劉看我站著不動,就又低聲說:“外面太冷,車里暖和點兒。呆會兒我叫你。”當時我的腦子幾乎木了,只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的好意,但是我搖了搖頭。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在老王的房間和群眾的批斗會場之間被押解著來回走了三次,但我始終是那句話:“我不是‘五一六’。”
有一個晚上,幾個連的人都排隊坐在院子里,開批斗“五一六”的動員大會。我坐在地上,凍得一個勁兒發抖。突然有人從后面給我披上了一件棉衣,我不敢回頭看,心里緊張得要命,生怕這個人再因我而挨斗。過了一會兒,我把衣服脫下來,背著手又把棉衣塞給了后面的人。但這件事情很快就傳開了,說有人同情“五一六”分子,給“五一六”分子披棉衣。后來趙告訴我,給我披棉衣的是美協的唐棣,那是位極有正義感、心地又善良的老人。
到了春耕大忙季節,大家都去干活,開我的批斗會少了,只在下雨天不能干活時批斗,平時就讓我在家寫交待。趙偷偷告訴我,軍宣隊都到北京開會去了,揪“五一六”好像要有什么變化。
一天上午,我正在寫交待材料,突然軍宣隊老王和老李來了,那是在他們離開干校大約半個多月的時間以后。這次的態度和過去有很大不同,嚴肅但沒有了殺氣。說中央發布了“3.27”文件,他們來向我宣讀,內容大概是揪“五一六”分子要實事求是,不能搞逼供信之類的意思。讀完又對我說:“你要相信群眾相信黨,相信你的問題一定會搞清楚的。是‘五一六’就是;不是‘五一六’就不是。”并問我有什么想法。我一句話沒說,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以前他們說我是“鐵板定釘的‘五一六’”時,我只想笑,可是這時我一直哭著,哭到他們走,我也沒說一句話。后來趙告訴我,全國揪“五一六”,整死不少人,這次發了文件,不許再搞逼供信。趙又對我說:“你的日子會好過點兒了。”
果然,第二天就宣布我可以隨“革命群眾”一起出去勞動了。我心里無比高興。連隊里經常有一些零散的重活,一般都派男壯勞力去干。因為我能干活,也能常常被挑中。干這種外差,人不多,大家就比較隨便,特別是老季帶我一起出去干活的時候。老季是工人出身的大學生,出于一種善良的本性,從來不搞極左,他挑我一起出去干活,就從不把我當成審查對象,我就可以比較隨便地和大家說話。在這一點上,我這個審查對象,好像獲得了最大的自由。
5月份,突然傳出了原軍宣隊要撤離的消息,有新軍宣隊要來接替他們。那些天,他們都有些灰灰的。在他們臨走的前一天,他們集中各類審查對象一起開會,訓話的內容是要老老實實,如果誰趁軍宣隊撤離之際撈稻草,絕沒有好下場之類。第二天,全干校開盛大的送別會,大家按連排成橫隊,夾道歡送。不少人搶著和他們握手告別,有人還流下熱淚,哭著相送。我當時的想法是,我是審查對象,應有自知之明,不要搶著上前。正在想著,就看見軍宣隊老王一邊和前排的人握手,一邊走了過來。見到我站在后邊,他猶豫了一下,突然排開眾人,擠了過來,緊緊地和我握了手,一句話沒說,就又退回去,繼續往前走了。我一下子愣住了,我的問題還沒弄清楚,作為審查對象就還是人民的“敵人”,他怎么敢和我握手呢?一回頭,美協的幾個人正站在那里,這一幕他們瞧得清清楚楚。但是我想,這件事我一定不和任何人說,因為會對老王不利。我覺得很可能老王已經覺出他們整我們不對了。
當時連隊一些骨干和軍宣隊一起回了北京,共同總結前一段揪“五一六”中的問題。趙也去了。過了幾天她回來后,趁沒人時責備我說:“你吃飽了撐的去和老王握手!”我吃了一驚,心想老王主動和我握手的事,我沒對任何人講,她怎么會知道?原來他們在京一起總結前一段運動情況時,是老王自己突然說:“臨來時,大家和我們握手告別,沒想到‘五一六’審查對象劉鐮力也混在里邊,過來和我握手。”我聽了以后,心里一下子像是吃了一顆蒼蠅。我跟趙說了實情,趙說:“他一定是發現美協有人看見了,怕人家告他喪失立場。美協那幾個人,恨他們恨得牙癢癢。那幾個都是正派人。”
過了不久,新軍宣隊來了,最高領導是楊副政委,他是師政委,劇協的老司機李光華開車去接的他。李光華回來后,趁在食堂吃午飯,故意坐到我旁邊,十分興奮地偷偷跟我說:“我都說了!他們怎么整你,我全跟楊副政委說了!”當時派到我們連的軍宣隊是張部長和他的通訊員小王。張部長為人溫厚穩重,政策性很強。沒過幾天,楊副政委和張部長一起找我談了話,聽我敘述了被審查的全部經過。我一口氣談了三個多小時,他們聽得很認真,然后楊副政委問我:“你說你不是‘五一六’,你估計會不會有人說你是‘五一六’呢?”我想了想說:“我覺得不會。我不是‘五一六’,怎么會有人說我是‘五一六’呢?”當時我不明白楊副政委為什么那樣問我,但他們聽了我的話以后,卻十分懇切地對我說:“如果真如你所說,你不是‘五一六’的話,那你經過這次審查,今后就有免疫力了,就什么都不怕了。”那是我在被審查后最為高興的一天,因為我覺得我終于看到了希望。
有一次我去井臺挑水,兩大桶水壓得我一溜歪斜。這時恰巧張部長的通訊員小王看見了,他立刻走過來,一言不發,一口氣替我把水挑到了家。沒想到小王替我挑水的事一路上被許多人看見,無形中成了一種信號,不少過去的好同事,都驚喜地偷著對我說:“不簡單哪,軍宣隊替你挑水啦!”結果就好像暗中開了禁,從此大家敢和我說話了。
過了不久,趙排長向我宣布,說連隊里研究過了,以后沒有人再監視我,我可以自由行動了。有一次恰好連里改善生活,包餃子。我因為從小不吃肉,而趙也不愛吃肉,所以連里特準我倆自己包素餃子吃。我們去食堂領了韭菜,趙突然說:“咱們還應該領幾個雞蛋,他們吃肉,咱們吃幾個雞蛋總不為過。”于是她又跑回食堂,我就站在墻根兒下等她。那正是連部門口,我正在那里捧著韭菜低頭等著,突然聽見一個聲音說:“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無所畏懼。”我嚇了一跳,抬起頭來,見是連指導員、著名漫畫家江有生正站在連部門口的臺階上。他說話時眼睛沒看我,看著天。我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就左右看看,可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他和我。說完這句話,他仍然不看我,就又走回了連部。我當時感動極了,我知道他這話是說給我聽的。
到了夏天,干校革命群眾按部隊的規矩,各班選五好標兵,每人都要寫一份學毛著的思想總結。審查對象不參加選標兵活動,但同樣要認真檢查思想,寫總結。我經過將近一年的審查歲月,突然產生一個強烈的沖動,就是我要寫出我對審查的真實看法。
晚上當我提起筆來開始寫的時候,突然感到自己是不是太輕率了?自己現在還是審查對象,“五一六”的問題還沒有弄清,怎么有權利去寫什么審查是錯誤的?自己再是好心,現在也不是說的時候啊!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挨批斗湊材料嗎?
果不其然,過了不久,美協的一個“五一六”審查對象帶著申訴材料從干校逃跑,到北京去上告,結果被抓了回來;曲協的“五一六”審查對象互相“串連”;舞協還死了人,這自然都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干校一下子變得氣氛肅殺,全干校開大會,揪斗“五一六”進入新高潮。我實在慶幸自己沒有寫那個材料。當時許多同情“五一六”分子的人也挨了揪斗。那些天,軍宣隊一再找我談話,問連指導員江有生和我有什么接觸。我說他是美協的人,我從沒和他說過一句話。軍宣隊說:“他自己都交待了,你還不肯交待!回去寫個材料來!”后來我想,他說的那句“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無所畏懼”是毛主席語錄上的話,即便說了也沒有錯,于是就把這一情況寫了交上去了,并特別寫明他是沖天說的,不是對我說的,只不過我聽了以后覺得毛主席的這一教導對自己是個鼓勵。但寫了以后,我心里總是很不安,總覺得有些對不住江有生。
那時候干校已由寶坻縣的北清溝搬到了靜海縣的團泊洼,并已全部住進自己蓋的宿舍里。當時已到冬天,沒有什么活兒,主要搞運動。一天下午,我和趙正坐在宿舍里,忽聽食堂里一陣陣的口號聲,不時又有“義正辭嚴”的訓斥聲、批斗聲,但聽不清說什么。趙告訴我,美協正在批斗江有生。我聽了以后,難過極了,我不知道我寫上去的材料是否成了批斗他的炮彈,我極力給自己寬解,我那材料里寫了他是沖天說的,沒對我說,但是他說的話,畢竟只有一個“五一六”審查對象聽得見。用毛主席的話去鼓勵一個“五一六”分子,能沒“罪”嗎?我聽著那邊一陣一陣的批斗聲,就像一鞭一鞭抽在我的心上。我在靈魂深處實際已經承認我是頂不住軍宣隊的壓力,才寫了那材料的。其實他說那話時,真的只有天聽得見,我聽得見,絕沒有第三個人聽見,我完全可以頂住不說。盡管后來我知道揪斗他主要是因為他和美協的其他“五一六”審查對象的接觸,但我始終不能原諒我自己。錢鐘書先生在給楊絳《干校六記》的小引中寫道:《干校六記》理論上該有七記,那就是“記愧”,慚愧自己在運動中的怯懦。我覺得錢先生說得很對。
這個嚴酷的冬天過去以后,又到了春天的大忙季節,揪斗“五一六”漸趨平淡。到林彪一伙折戟沉沙溫都爾汗,運動的重點就改為批林批陳。當時干校的軍宣隊不斷撤退,干校的學員不斷被各單位要去而回京。到了1973年,我也被北京語言文化大學要去。臨行,連長把我叫去,給我的結論就是像“莫須有”一樣著名的那句話:“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材料銷毀,結束審查”。就這樣,我一下子又從“階級敵人”變成了“革命群眾”。
在嚴酷的運動中千方百計以真情待我的那些善良的群眾,我將永遠不會忘記,并將永遠視為我心中的一份珍貴財富。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