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我們18個下放到唐山柏各莊農場勞動的右派分子,先后回到人民日報社了。除我之外,都摘掉了帽子。
我被分到資料組,能夠接觸新聞業務了。報社開大會,我常常能夠參加旁聽。特別是1966年春天,報社開了幾次民主大會,全讓我參加了。反右前,我長時間在內蒙古,和報社的同志接觸較少,現在,聽了有些人的發言,我好像認識了一批新朋友:
農村部的林晰,說起話來耐人尋味。一次會上,他發言說:“我這個人比較偏激。在革命運動中,偏激能給人啟發。我聽說毛主席批評咱們的報紙沒啥看頭,我好高興!這樣,可以震動一下啦!”以后我才知道,他在鳴放期間,有過一些和我類似的發言,如果不是林韋等同志的保護,想他也難逃厄運。
農村部副主任李克林,思想活躍、語言生動,我們在解放區當小干事的時候,她已經是縣委宣傳部長了。她的愛人林韋年齡比她小,聽說主要是因為喜歡聽她講話,才和她結婚的。反右傾時,她是被批斗的重點,人們揭發她說了許多尖端的話。例如,黨提出以糧為綱,帶動一切,她說是“擠掉了一切”。黨提出政治掛帥能出鐵,她說:“不相信思想好就能煉出鐵。”人們說,公共食堂是社會主義陣地。她說:“城里人都在家里吃飯,是否都退出了社會主義?”說到“浮夸”,她說:“有人瞎說,有人愛聽,有些是品質不好,有些是上面壓的。”說到“風源”,她說:“風從上邊來,不能光怪下邊。”因為李克林說的有根有據,弄得批的人無可奈何。在這次民主會上,她的講話果然十分風趣、幽默。她說:“學習毛主席的《實踐論》,要有自己的思考、體會,不能老是吃梨子,你也吃梨子,我也吃梨子,老是吃梨子,老是那個味。”
在民主會上,行政部門的同志對“編輯老爺”提了不少意見。例如:有的部主任為個人問題大發脾氣,老虎屁股摸不得。分房子四不住:離報社遠了,樓層高了,兩家合著,不向陽,都不住。有些同志沒有勞動觀點,光動嘴,不動手。比如:有個部門,一個寫字臺,一個小柜,一把椅子,由2樓搬到3樓,打電話讓房產科去搬。去了兩個女同志,一看,房子里有四五個男同志圍著桌子等著。兩位女同志把東西搬上去后,男同志才空著手跟著上去。經過多年的勞動改造,這些意見不再使我無動于衷,我的心和行政部門同志的心一塊跳動。
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家對記者工作的意見。一位編委一股勁稱贊某記者,說他是記者的方向,如果報社有10個他這樣的記者,報紙就會辦好。顧雷卻說,有的人說這位記者寫文章是貼高級標簽,甚至提出質疑:這個記者的做法算不算調查研究?符不符合蹲點精神?他要把記者帶到什么路上去?郭小川還談到到他和這位記者一塊到東北采訪的觀感,說還沒到目的地,這位記者已經把稿子寫了個差不多,他的文章沒有多少事實,但有許多遠見卓識;好多地方不合邏輯,但很有氣勢,鼓動人心……
由于民主會開得十分活躍,會議期間,一些同志還向黨委提出對我的疑問:為什么不認罪?不摘帽子?究竟是怎么回事?等等,我是沒有發言權的。4月20日,資料組萬青同志根據黨委書記指示上臺介紹我的情況,說我一直不服罪,寫了許多不服罪的“思想匯報”。他說:“她還寫了反右派體會(上來便引起人們的笑聲),寫了一篇、兩篇,還寫了第三篇。這次開民主會,她也發動起來了,寫了一個意見,題目是《說出來的蠢笨》(聽眾嘩然),現在我給大家念一念:
高爾基說(哄堂大笑,笑我是個言必稱希臘的“書呆子”):“說出來的蠢笨像皮膚病似的,容易醫治些。而蠢笨藏在思想里的時候,那就已經是內部器官的病癥,較難醫治。”許多年來,我一直遵守這個教導。在學習民主集中制以前,我已寫過一些意見。現在,再寫一些。如果我說對了,請予接受。如果是皮膚病,請給我治療(大家又笑了)。
我的意見有五點:一,報社在消滅三大差別問題上,特別在消滅體力、腦力勞動的差別上,應該采取有效措施;二,在學習毛主席著作改造思想方面,領導同志要起帶頭作用;三,某某式的記者只能是記者中的一種,不能成為記者的方向;四,目前大家指出,報上有些新聞、通訊太長,不愛看,主要是指有些長東西架子大,內容少;五,報社應大力培養一支無產階級的新聞大軍,不斷總結經驗,提高大家政治、業務水平。
近千字的意見書,萬青原文讀過后,又在會上念了我的兩個匯報。
其一是《給黨委》:“我寫了許多許多,不知你們感覺如何?(‘好!’有人叫了一聲,但立刻被噓聲制止,從此大家一聲不吭地靜靜聽著)希望能被理解,不僅是我害怕孤獨。我寫的每字每句,真實而且可信。請你們細細審查,多多提出疑問。不光提出疑問,還請具體提出批評。我當虛心檢查,做到徹底否定。”其二《給圖書館》:“你們說我很不老實,不知指的哪里,請你們具體談談,我好檢查自己。”請你們加強斗爭火力,幫我槍斃舊的自己。要想重新做人,就要剝皮挖心、翻根究底。如果指的右派帽子,那就白費力氣。我已穩如泰山、堅如磐石,誰也不能讓我回心轉意。我已寫了反右派體會,上面講的十分詳細。我不承認右派帽子,正因為我對黨老實,堅持真理。‘不老實’在哪里?請你們說個明白,斗個痛快,不要把我蒙在鼓里。”
萬青念完,笑著下臺了,好些人也笑了。
一散會,資料組孟祥楨臉上笑成一朵花,向我走來……8年前,他才20歲出頭,在行政部門當公務員(不是當今意義的“公務員”)。領導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常常當他的面商量劃右派的事。財務室統計員朱克潛被劃右派,在他看來就太輕率了,不讓人信服。我到資料組后,和他在一起工作,他從來不向我流露什么,但在各方面對我十分關照。這天,他擠過擁擠的人群,笑得不行,找我說:“你把我們的民主會變成了朗誦會……”他的話充滿了友善、溫馨,包含了對人的理解、尊重。
1973年,我們干校從河南葉縣搬到昌平小湯山。離北京近了,干校的學員一年一年輪換,而我和朱克潛兩個“專政對象”卻一直不動:種田、養豬、喂雞、縫麻袋……
來干校輪換的學員分析我的出身、歷史,覺得我成長在革命隊伍里,如今老呆在干校不是辦法。應該先給我摘帽子,而后爭取分配工作。圖書室主任姚煒一股勁勸我,讓我承認錯誤,表示永不翻案。
盡管大家左勸右勸,好說歹說,我始終不為所動。我不承認這頂帽子,怎么能摘這頂帽子呢?
為這事大家真是動了心思。報社保健醫生呂秀芳是摘帽右派尹瘦石的夫人,曾經三次到干校勞動,送過幾位學員看精神病,與看精神病的安定醫院大夫很熟,她向領導建議:“應該想法給劉衡弄個有精神病的證明,說她有精神病,不肯承認既成事實,或許可以把帽子摘掉。”
有一天,班長穆揚找到我:“你老不承認自己是右派分子,是不是有精神病?應該到安定醫院檢查一下。”我從小就對精神不正常的人感興趣,喜歡看陀思托耶夫斯基的小說。我說:“我很愿意去,我要看看人們怎樣檢查精神病,不知檢查起來痛苦不痛苦?”他說:“不痛苦,光是和你對話,從對話中發現你思維的破綻、問題。”我說:“好,我們快去——你看,我是從心眼里就愿意去,這說明我并不真的有精神病,小說里就寫過,真有精神病的人死活不肯去檢查的。”
于是,一天吃罷早飯,穆楊、呂秀芳領著我坐上干校的吉普車開到安定醫院。那時的安定醫院還是一片平房,雕花的欄桿,曲里拐彎的通道,進去就不容易出來。我們到了一間屋子,穆揚、呂秀芳和司機走進里間,和醫生說話,把我一個人留在外間。一會兒,呂秀芳出來,把我叫了進去。
我看見一男一女兩個穿白大褂的人坐在桌子的兩旁,滿臉皺紋,十分和氣地笑著,看來是很有經驗的老醫生。他們叫我坐下,我很有禮貌地點點頭,笑著坐下了。女醫生問我:“你覺得怎么樣?”我知道我是來看病的,當然要說我不舒服的地方,就回答:“我經常失眠,心悶。”兩位醫生對看一眼,又問:“聽說你常常一個人發笑……”
我笑出了聲:“是的是的,我明明熱愛生活,他們卻勸我不要自殺。我明明是最忠誠的同志,他們卻說我是最頑固的敵人,你說,這不可笑嗎?我是笑他們,笑我的同事,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了。你們如果處在我的地位,也會發笑的。”
“你怎么經常一個人哼哼唱唱?”
我又笑了:“他們對我孤立,沒有人和我說話,我只好一個人唱歌,我唱的都寫給了組織,像《我不能對黨說謊》、《群眾和我并不對立》、《我是一塊瀑布》……”
兩位醫生又對看一眼,女醫生提高嗓門,十分氣憤地問:“按說你的處境十分悲慘,你應該十分悲痛,你怎么還這樣高興?”
我說:“因為我知道反右派沒有結束,反右派結束的那一天,絕大部分黨內右派分子都要回到黨的懷抱。現在,你看,有一個回來的沒有?沒有!可見,反右派沒有結束。”
醫生叫我一個人出去,和穆揚等談診斷結果。好一會兒,三人出來了,呂秀芳揚起手上的診斷書,高興地叫:“好了,好了,可以摘帽子了!”原來診斷書上寫的是:“此人精神是有些不正常,但不知是什么問題,建議到所轄地區的精神病院繼續檢查。”安定醫院是精神病院中級別最高的,卻要我到他們的下級醫院檢查,這明明是推托。我說:“走,到另外一個醫院去!”穆揚說:“我們不跟你去了,要去,你一個人去。”我說:“看精神病不比看別的病,看精神病要有人陪著。”呂秀芳笑了:“光聽你這句話,就知道你沒有精神病。”
他們讓我看病的目的就是要我得到一張有精神病的診斷書,現在診斷書上有“此人精神是有些不正常”,他們的目的達到了,用不著再去看病了。
看病的秘密只有他們幾個人知道,于是,在干校內外,傳著我有精神病的流言。有親友到報社找我,回答說我有精神病,不讓他們到干校去看我。
呂秀芳的愛人尹瘦石是著名書畫家,他1946年就到內蒙古工作了。我們1954年在內蒙古建立記者站時,他是內蒙古文聯的副主席,1956年又當了美協內蒙古分會主席。我和林沫常常到他那里看望。50年代,我們的居住條件都很差,他們文聯也只有幾間平房。尹瘦石只有一間辦公室兼書房兼會客室、一間臥室。他把辦公室布置得十分高雅,三個書柜裝滿了書,還擺上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文物古董、美術工藝品。墻上掛著毛主席書寫的《沁園春·雪》、他自己畫的奔馬……連他招待我們喝茶的茶壺、茶杯都是精美的工藝品。我們一坐到他房里,感到是一種休息、享受。他在國民黨統治區時,主要是畫人物。我們問他:“聽說您是全國第一個畫毛主席像的?”他趕忙更正:“不能這樣說,只能說我給毛主席畫的像是第一個發表的。”他來到內蒙古后,畫馬成了他的特長。他筆下奔騰的馬群,都畫活了,就像風暴中的海浪滾滾,是繼徐悲鴻畫馬之后取得較高成就的畫家。田漢曾稱贊他們:“宜興(兩人都是宜興人)并代兩神工,石瘦鴻悲意境同。”有一次,我站在他房里看他墻上的馬,心里一股勁叫好,但形容不出好在哪里,竟說出一句十分傻氣的話:“聽說您現在畫的馬還是幾年前看到的馬。”我一說完,十分懊悔。但他“大人不見小人怪”,笑了起來,說:“我現在坐機關是多了些……”
1957年,尹瘦石到北京中國國畫院當副秘書長。1958年,內蒙古文聯又把他調回去批斗,因他在鳴放期間曾經給內蒙古宣傳部某領導人提了些意見,就被補劃為右派分子,接著到北大荒勞改。1961年初,他原先的夫人和他離婚了,丟下三個小孩由尹瘦石的老母撫養。年底,尹瘦石被摘掉帽子,1962年底回到北京畫院。我們報社的沈同衡是著名的漫畫家,被劃成右派分子后,到新疆勞改去了,他的夫人袁林還在報社。沈同衡夫婦早就認識尹瘦石,1963年,袁林看見我們報社的醫生呂秀芳溫柔、美麗,就介紹她和尹瘦石認識。有好心人相勸:“尹瘦石雖然摘了帽子,但他還是一個摘帽右派,你可不要影響自己的政治前途。”但呂秀芳有她自己的眼睛,她在和尹瘦石接觸中,發現他善良、厚道、畫好、字好、有才華、有學問,1964年和他結了婚。呂秀芳知道一些右派分子的來龍去脈,因此對我比較同情、友好、關照。有一天,我去找呂秀芳看病,她見周圍沒有別人,悄悄問我:“那天你說,反右派結束的那天,絕大部分黨內右派分子都要回到黨的懷抱。真的會有那一天嗎?我看不會吧……”我知道她關心尹瘦石,趕忙回答她:“會的,會的,會有那一天的,你等著吧。”1978年底,我“改正”了,1979年3月,尹瘦石也“改正”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見呂秀芳,對她說:“那一天等來了吧?”她高興得直跳,拉著我的手直搖,久久不放。
最近,呂秀芳告訴我,那次到安定醫院,檢查我的男醫生是張院長,女醫生是一位主任大夫。呂秀芳事先和張院長打過招呼,張院長覺得這牽扯到重大的政治問題,十分重視,所以親自出馬,還找了那位有經驗的主任大夫一塊來和我對話。對完話后,他們避著我談診斷結果。張院長說我對答如流,說得有情有理,看不出有什么病。呂秀芳懇求他:“既然來看了一場病,還是寫一點什么,回去好交代。”張院長似有所悟,才寫下那個含含糊糊、模棱兩可的診斷書。當然,這些做法,只是同志們的一番好意、一個愿望。因為診斷書交上去后,并無下文,我的帽子也沒摘成。不過,我還是高興的,因為在我的生活中,又多了一個可以笑談的故事。
(作者是人民日報社高級記者,現已離休)
(責任編輯 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