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歷史上的變革是近一些還是遠一些好?我覺得,后人從歷史經驗和教訓積累的高度看,易于從歷史中得到教益,遠些好。我國近代完整意義上的民主革命——辛亥革命至今已有90年,我們站在今天時代所達到的認識高度去看這次革命,肯定會產生許多感想,這些未必就是歷史研究的正式成果,但是它們具有的樸素性和敏銳性也許會使人們覺得親切。筆者在這篇短文中要寫的,恰恰就是這類不拘一格的斷想。
一、偉大的政治自覺
“自覺”是人的特點,是理性思維的成果,并非人人都能具有的。在社會歷史領域中的“自覺”表現為:有人對歷史的進程、特別是時代課題達到較高的認識水平,并伴之實際的行動。這種自覺性不單是先驅者天才的表現,主要是歷史實踐展現出的客觀真理,被具有強烈歷史責任感的先驅者在不同程度上有所認識,并加以梳理、宣傳,喚醒民眾,用實際行動去推進歷史的變革。這種政治的自覺似乎可稱之為歷史的最強音。經過幾十年、數百年甚至數千年,后人仍然可以從不同時代先驅者的精神遺產中明顯地感受到歷史真理的巨大力量,從而進一步提高對歷史認識的自覺性。
這里不妨舉個例子。在中國近代歷史,1898年維新志士們的鮮血終于喚醒了國內首先覺悟的人們,他們大聲疾呼中國已進入革命時代,對清朝政府不要抱任何幻想。先驅者鄒容在《革命軍》中滿懷激情地寫道:“……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吾于是沿萬里長城,登昆侖,游揚子江上下,溯黃河,豎獨立之旗,撞自由之鐘,呼天吁地,破顙裂喉,以鳴于我同胞前曰:嗚呼!我中國今日不可不革命。……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革命者,爭存爭亡過渡時代之要義也。……革命者,除奴隸而為主人者也。”
革命不能停留在激動人心的口號上,要有理論指導。中國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在20世紀初提出三民主義革命綱領和理論,并以此指引革命,經過艱苦卓絕的奮斗,才取得1911年辛亥革命的成果。當歷史邁進21世紀,我們回顧這次革命,不能不驚嘆先行者在政治自覺上達到的時代高度,遠遠不是此前歷史變革所能比擬的。
孫中山“適應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1905年11月在《民報發刊詞》中正式提出三民主義,即民族主義、民權主義和民生主義。民族主義的最初綱領口號將“顛覆滿洲政府”、“還我主權”作為民族革命的基本任務。這種“反滿”的口號,實際是要求民族獨立。孫中山有這樣的闡釋:“今有滿清政府為之鷹犬,則彼外國者,欲取我土地,有取予之便矣,故欲免瓜分,非先倒滿洲政府,則無挽救之法也。”這就超出了以往“反滿”口號的狹隘種族主義傾向,將推翻清朝統治作為爭取民族獨立的第一步。孫中山首次提出革命成功以后,在國內實行民族平等政策。
孫中山民權主義的主要內容,就是“推翻帝制,建立民國”,即推翻君主專制政體,建立民主立憲政體。他始終強調,為達此目的,革命黨人不可有帝王思想;帝王思想與民權思想不相容,“凡革命的人,如果存有一些皇帝思想,就會弄到亡國。”(1906年《三民主義與中國前途》)1905年《同盟會宣言》說,“敢有帝制自為者,天下共擊之。”辛亥革命以后,孫中山反對帝制復辟,直到他晚年在新三民主義中對民權主義的解說,仍然一再批判帝王思想。由于“共和”思想深入人心,君主專制制度復辟者都遭到失敗,這一點體現了辛亥革命成功的方面。由于中國近代歷史的辯證法,孫中山規定的革命目標未能達到,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性質沒有改變,從這個意義上說,辛亥革命失敗了。
值得注意的是,孫中山鑒于中國經濟極端落后的具體情況,提出以“平均地權”和“節制資本”為主要內容的民生主義,要求在革命成功后發展資本主義、特別是國家資本主義,實現“國富民強”的理想。這個時候,西方資本主義發達國家暴露了它們自身的尖銳矛盾,各種流派的社會主義學說在西方風行一時。在此情況下,孫中山為使中國不致重蹈西方資本主義的覆轍,提出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畢其功于一役的主張。現實迫使中國民主革命家去思考資本主義發展的前景,由此產生了對于社會主義某些方面的同情、向往。這是一個重要的時代課題,給后來者以重要的啟迪。
啟迪主要表現在:中國無產階級革命家在新民主主義革命運動中需要從理論上和實踐上正確解決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在中國經濟發展中的相互作用問題,這也就是如何從新民主主義走向社會主義的問題。1940年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說:“在無產階級領導下的新民主主義共和國的國營經濟是社會主義的性質,是整個國民經濟的領導力量,但這個共和國并不沒收其他資本主義的私有財產,并不禁止‘不能操縱國民生計’的資本主義生產發展,這是因為中國經濟還十分落后的緣故。”
新中國建立前后的一段時間里,毛澤東等考慮到舊中國經濟文化的具體情況,曾經設想中國要經過新民主主義建設階段,各種社會經濟成分在國營社會主義經濟領導下,分工合作,各得其所,以促進整個社會經濟的發展,估計少則十幾年,多則三十年。
后來在探索社會主義建設道路上取得很大成績,也曾經有過很大失誤,提供了豐富的正、反面經驗,促使我國進入一個新的歷史時期,這就是鄧小平開辟的改革開放時代、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時代。生活、實踐常青,理論必須隨著實踐而發展、創新。不僅新民主主義需要私營資本主義成分,在漫長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必須樹立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制度。1997年9月召開的中國共產黨第十五次全國代表大會明確提出調整和完善所有制結構、允許公有制以外一切符合鄧小平“三個有利于”的判斷標準和其他所有制的存在并鼓勵其發展。還提出,對外更加開放,加強引進發達國家的管理經驗、先進技術和資金,擴大對外貿易。從黨的十五大至今我國經濟建設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證明這一基本制度的正確性、權威性和生命力。
歷史是最有說服力的教科書。人們回顧歷史,溫習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的歷史功績,不可能將思維停止于1900年至1911年之間,必然會把這次革命放在20世紀我國歷史長河中去加以審視。這樣我們才能從歷史上政治自覺的經驗中得到教益,從而提高我們的政治自覺。
二、學術自覺的反思
辛亥革命準備的十年間——20世紀第一個十年,是中國學術從傳統走向近代的重要時刻。當時學人們的政治觀點、政治情結在學術問題上并不起決定作用,因為學術有其自身的規律。例如,具有清朝遺老情緒的王國維的學術思想、學術方法等方面在辛亥革命前后成為中國近代史學的“開山”;不僅在史學,在其他人文學術領域都取得創造性成果。
中國傳統學術向近代的轉型,離不開“西學”觸媒。19世紀末20世紀初,學人們仔細比較“中學”(中國傳統學術)與“西學”(西方近代科學思想和哲學社會科學)的優劣,逐漸進入學術自覺階段。王國維在《論新術語之輸入》一文中指出,西學“長于抽象而精于分類,對世界上一切有形無形之事物,無往不用綜括(Generaligation)及分析(Specification)之二法”,這就是說,西學有新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即新的學術范式。這一范式要求揭示研究對象背后的法則,即“抽象”,不滿足于就事論事的現象羅列。在王國維看來,以上兩點恰恰是“中學”所缺少的。他的這個論斷具有振聾發聵的作用,他說:“吾國人之所長,寧在于實踐之方面,而于理論之方面則以具體知識為滿足。至于分類之事,則除迫于實際之需要外,殆不欲窮究之也。”又著重指出,“足以見抽象與分類二者,皆我國人之所不長,而我國尚未達到自覺(Selfconciousness)之地位也。”
我國近代提出“學術自覺”者,王國維為第一人。細按這個口號的主要內容,首先指學人對于本國學術文化和外國學術文化,應在比較中看到它們的優劣,不可能都優,也不可能都劣。學習外國學術文化的長處以濟本國學術文化的不足,這在王國維看來,應當是“學術自覺”的出發點。其次,學人們應當確認學術的本質,用他的話說就是:“學術之所爭,只有是非真偽之別”,不能用“政論”來判斷學術是非,在這個意義上王國維提倡“學術獨立”。(見《評近年之學術界》)最后,更加重要的一點是:學人應當將中學與西學的優長處加以融合,為學術作出創新。他強調說:“余謂中西二學,盛則俱盛,衰則俱衰。風氣既開,互相推動。且居今日之世,講今日之學,未有西學不興而中學能興者,亦未有中學不興而西學能興者”。(《國學叢刊序》)20世紀中國人文學術大師都是在中西學術相融的基礎上作出了貢獻,開辟了新路。可見在20世紀初提出的“學術自覺”對中國近代學術起了很大推動作用。這樣的“學術自覺”并不僅指學術研究方法上的實證主義,而是中國傳統人文精神的發揚和西方科學精神的浸潤這二者的融合,缺一不可。
20世紀初,學術自覺不是體現在一兩位學者身上,而在學人群體上有所反映,形成學術創新的潮流。在學者群中不能不提到“有學問的革命家”章太炎。用什么方法研究學術?當時,學人們似乎有一共識:用進化論觀點來研究也許就是一種可靠的新方法。1903年嚴復翻譯出版英國甄克斯(Edward Jenks)的《社會通詮》(A History of Politics,即政治史),在《譯者序》中認為中國社會歷史是由宗法社會到軍國社會的演進。此前康有為依據今文經學,將中國歷史階段分為據亂世、升平世和太平世。在章太炎看來,各種各樣的進化史觀未必可取。1906年他在《民報》上發表《俱分進化論》一文,認為“進化之所以為進化者,非由一方直進,而必由雙方并進。專舉一方,惟言知識可爾。若以道德言,則善亦進化,惡亦進化;若以生計言,則樂亦進化,苦亦進化。……進化之實不可非,而進化之用無所取。”在他看來,進化是事實,但將它作為一種公式到處套用,只見其一而不見其二,并不妥當。章太炎這里所論已不限于進化論,反映出對于構建新的學術規范,新的理論范式的要求,這就不是進化論所能解決的了。
20世紀初的學術文化論壇沒有出現“全盤西化”的字眼,相反,不同學術思想的學人幾乎都將儒家的道德、倫理觀作為立身處世的信條,加以提倡。他們(例如王國維、梁啟超、章太炎等)都談“國學”、“國粹”,這并不是為了復古,用章太炎的話說就是:“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又說:“為什么提倡國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只是要人愛惜我們漢種的歷史。這個歷史,就是廣義說的,其中可以分為三項:一是語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跡。”這是章太炎于1906年刊登在《民報》第六期上長篇《演說條》的主旨,剔除其若干狹隘種族主義的雜質外,其主體是通過對中國傳統優秀學術文化的宣傳來激發人們的愛國心。
由20世紀初開始的“學術自覺”在歷史發展中不斷充實其內容,推進了中國文化學術的發展。于是我們看到,20世紀末人類學家費孝通提出“文化自覺”,照費先生的解釋,其主要內容是:“……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并對其發展歷程和未來有充分的認識。也許可以說,文化自覺就是在全球范圍內提倡‘和而不同’的文化觀的一種具體體現。”(《經濟全球化與中國‘三級兩跳’中的文化思考》,《光明日報》2000年11月7日)可見“文化自覺”指:堅持世界范圍內的多元文化,反對文化霸權,承認每個國家民族都有她們自身的文化,她們對人類的文化都有貢獻。世界上不止一種聲音,不止一種顏色。唯其多種多樣,世界才是絢麗多彩的。另一方面,人們對本國文化應有自覺的認識,區分優劣,發揚優長,舍棄劣質,并吸收全人類的優秀文化,這樣才可以創造出先進文化。文化并不是可有可無的裝飾品。經濟是民族生存發展的基礎,而文化則是民族的靈魂。文化自覺不僅可以反作用于經濟,推動經濟發展,而且從文化的高度看,經濟、生產力的發展,是為了提高人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水平。可以看出,“文化自覺”具有豐富的內涵。
“學術自覺”與“文化自覺”有聯系也有區別。從聯系看,學術是文化的組成部分;二者的區別在于歷史時代的不同。在20世紀初,民族復興是很遙遠的事,中國尚處于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壓迫之下,民族解放是當時的第一要義。在20世紀末,民族復興的歷史任務已經提了出來,正在逐步實現;民族復興必然包括文化復興,因此,時代對“文化自覺”提出了更高、更深、更大的要求。筆者從辛亥革命的斷想中,深感“學術自覺”到“文化自覺”,標志著我國在20世紀中的巨大進步和發展,不過,文化自覺的歷史任務還很艱巨,需要國人們共同努力,在民族復興中實現文化復興。
(責任編輯 洛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