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劍敏
一
羅敷的眼睛總是會情不自禁地望向對面的桑林。她垂涎那里的桑葉已經很久了。那邊的桑林非常茂密,桑樹長得過于高大,已經影響了葉子的生長。一直都沒有人去采它們,任它們老去,真是可惜。而在這邊,鮮嫩的葉子都被女人們搶奪一空,很長時間里,她的蠶蟲們只能吃較老的葉子。那邊的楚國人,他們難道不養蠶嗎?他們的桑林為什么從來沒人光顧呢?很長時間里,羅敷始終在留心觀察那邊的動靜:她發現只是偶爾有人會來桑林里轉悠一下。她們——羅敷和女伴們——有時會和對面的人戲謔一下,他們會互相投擲泥塊枯枝什么的,雙方都樂得哈哈大笑。她無數次地想問對面的人這些問題,有幾次她也已經問出口了,但對面的人通常只是和她開玩笑,并不認真回答她。幾年下來,她仍然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她想,也許楚國人的桑葉多得吃不完,他們在別的地方種了更多的桑樹。但她又不服氣地想,大家都是人,難道我們吳國人就不會種更多的桑樹,而讓可憐的一點桑葉被眾人搶來搶去的。她不相信楚國人就比吳國人強。實際上,她從長輩們那里聽說,這一帶的桑林,包括楚國那邊和吳國這邊的,都是野生的。桑樹最初都是野生的,根本沒有人想到要去種它。它們漫山遍野,到處都是。桑樹低矮彎曲,無法當木材用,因此人們最初總是砍掉它們,直到人們需要更多的蠶的時候。這是同一片桑林,只是在楚國和吳國劃定國界時,它們才被分割了開來。和吳國這邊一樣,楚國那邊的桑林大概也是沒有主人的,誰都可以去采。不同的是,吳國的婦女們將嫩桑葉一搶而空,她們的蠶蟲總是不夠吃;而楚國人則棄之不顧。也許他們真的不養蠶。
有一個念頭老是在羅敷的心里盤桓。當她在這邊轉來轉去找不到滿意的葉子時,這個念頭就更加強烈了。她忍不住第一千次地想:到那邊去偷一些嫩葉子回來。不,其實這算不上偷,因為它們是沒有主人的嘛。她要做的只是越過邊界,到那邊去轉上一趟就行了。那里沒有人會發現,他們很少到這一帶來,完全可以避開他們。也沒有守兵,這里根本不是重要的邊界。其實,邊界本身也是很模糊的。人們只是在某些地方立上一塊石碑,表示這里是邊界,然后他們就再也不去管它了。士兵們遠在幾十里外的縣城里。即便戰爭過后,邊界移動了,人們也不會想起把石碑挪一挪地方。離上次立石碑已經有多少年了?連老人們都記不清楚了。有誰會關心這些事呢?再說邊界總是要變動的,有時這種變動非常頻繁,難道軍人們每次都要帶上石匠?因此,石碑已經很破敗了,裂縫里長著青草,藤蘿纏繞著它,有時候還充當拴牲畜的工具。沒人會把它當回事。她只需悄悄地越過它,就到了另一個國家,沒有人會察覺。她要采來楚國的桑,喂飽吳國的蠶蟲們。這一點讓她覺得這念頭很奇妙。
她和女伴們說過這個念頭。她們常常一起出來采桑。在她們中間,羅敷是最漂亮的一個,也是最調皮的一個。她們都說:“你瘋了么?被人抓住怎么辦?”羅敷極力說服她們,她說楚國人根本就不來照看他們的樹林,而且,即使有人看見,她們也可以迅速地跑回來,楚人不會越過邊境來抓她們的:這說不定還是一件很刺激的事呢。“不行,不行。”那些女伴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整齊得如同事先約好的。她們還嘲笑她的異想天開,她們說:“你是不是厭棄了你的牧牛郎,想跑到楚國去享清福呢?”她們說的是羅敷的丈夫,一個從來都是悶著頭像牛一樣沉默的漢子。楚國比吳國要富裕得多,這是實情。不過她只想去弄一點桑葉,沒別的想法。女伴們的嘲笑令羅敷生氣,她咬著嘴唇,暗自下決心要一個人去。甩開她們也好,省得人多嘴雜,招人注意。還有,當她背著滿滿一筐鮮嫩的桑葉回來時,還可以讓她們嫉妒得發瘋。
羅敷真的這樣干了。她第一次越過界碑時,心里嘭嘭直跳,就像新婚之夜一樣。她過去了,她左右顧盼,雙手迅速地在較為低矮的樹枝上采摘葉子。她不時地停下來,側耳諦聽遠處的動靜。她最終是被一只從枯木深處竄過的野兔嚇回來的。她沒有采到很多的桑葉,不過她已經認定這是可行的。她以后還會再去的。
二
他們躲在草叢里,等著那個年輕女人的出現。他們等了很久,心里都明白不一定能等到她。但他們很有耐心。這些楚國人其實早在許多天前就注意到了那個女人。她體態輕盈,容貌美麗。她的行動像一只小鳥那樣迅速。她的手飛快地采摘桑葉;一有風吹草動就飛一般地奔向邊界另一邊。這是一個偷采桑葉的女人。
最初是一個放豬的人看見了她。放豬人常常在這一帶轉悠,因為這里有最好的豬草。他的豬喜愛這個地方。但他很少進樹林子,直到有一天他發現樹林里有什么: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令他垂涎欲滴。他這樣的人是娶不起老婆的,他連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許多次他悄無聲息地接近這個女人,隱藏在樹后或草叢中,偷窺她的一舉一動。這個女人很謹慎,起初呆的時間也很短。她離去后,放豬人還要在那里惆悵地停留一段時間,在她走過的地方深深地嗅著,并且覺得有隱約的香味在周圍彌漫。他每天都到那兒去等候,豬就讓它們自己在林子外面吃草吧,反正它們也不會跑到哪里去。他每天都渴望見到她,但這個女人卻不是每天都來偷桑葉的。不過她每次呆的時間更長了。她的動作也不像一開始那樣慌張。有時她甚至撩起裙子在樹下撒尿:這是放豬人最幸福的時刻,他極力睜大眼睛,想在那短暫的一瞬間,透過無數草葉和樹木的阻擋,看見她的身體。有一次他相信自己已經看見了她雪白的臀部,但也可能只是他的幻覺。他愿意相信自己看見了她。放豬人是如此的興奮,以至于他無法長久地將這個秘密忍耐下去。他終于要對村子里的那些嘲笑他從來沒見過女人的毛頭小伙子們宣布,他并非什么也不懂——他見過女人的屁股,而且只要愿意就還可以再見到。小伙子們并不相信他,不過他們還是在無聊中追問他看見了誰的屁股。他們歷數村子里的年輕女人,甚至包括中年婦女,但放豬人一律搖頭,他聲稱,他看見的女人屁股是村子里任何一個女人也比不上的。村子里根本不可能有那么美的屁股。小伙子們開始跟蹤他了,正如他在跟蹤那個女人一樣。由于過分專注,他也沒有發現小伙子們的動靜,正如那女人沒有發現他的動靜。一天,他們終于全部看見了那個女人。他們不得不承認,放豬人的眼福的確不淺。回到村子里,放豬人發現一群小伙子在他簡陋的家門口等著他,他們捶打他,親熱地和他拉拉扯扯,這使他很感動,因為過去他們從來都看不起他。他們約定今后一起去偷窺那個女人:在共同的欲望支使下,他們成了朋友。
現在,他們在多次的偷窺后感到越來越無聊。難道他們能做的僅僅是偷窺么?他們互相問道。一個在楚國人的土地上偷桑葉的吳國女人,公然地在界碑兩側來來去去,而他們只能躲在草叢中看她,連大氣也不敢出,這是不是很不正常?這樣一想,他們的怒氣就全都起來了。他們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我們楚國人的臉都丟盡了,好像我們不敢把她怎么樣似的。”他們這樣嚷著,一個個揎拳摞袖,仿佛要大打出手。他們發誓一定要懲罰這個不知節制的竊賊:她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偷東西呢,而且一次比一次偷得多,一次比一次偷的時間長。他們這樣說服自己去懲罰那個女人,其實他們心里都知道,他們只不過是垂涎她的美貌而已。他們誰也不說出來,但每個人都在夢中奸淫她。他們擦去夜里流出來的液體,然后在心中無數次地重演他們要干的事情。
那女人終于出現了。小伙子們并不急于出手。他們等她采得累了,坐在樹下的厚草皮上休息的時候,才發一聲喊,突然從草叢和樹后涌出來。他們還沒等驚慌的女人跳起來,就像鷹攫住一只可憐的野兔那樣捉住了她。他們把她按在地上,大聲地喝罵著,內容無非是“下賤的吳國人竟敢偷我們楚國的東西”之類的。驚恐的女人嚇得話都說不出來,她的嘴唇哆嗦著,雙臂抱著身體,頭發散亂地垂在臉上。她的筐子也打翻在地上,葉子灑了一地。她的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進一步激起了小伙子們的邪念。他們開始撕扯女人的衣裙。這時她明白了這些人想干什么。她尖叫起來,拼命地用尖利的手爪抓刨那些不安分的手。其實他們只有四五個人,但他們的手臂多得似乎數也數不清,而她只有一雙手,她怎么也擋不住它們。很快,她的衣裙就被撕成了碎片。她的乳房和臀部裸露出來,無數只手正在這些部位用力地捏著、掐著。還有一只手正向她的下體掏去。那是放豬人的手。她痛苦地大叫著,奮力飛起一腳。她看見放豬人的臉霎那間成了一張鮮艷的畫,血正從這家伙的鼻子里嘩嘩流出來。她又用力地咬住另一個人的手指,她咬得那么狠,也許已經將它咬斷了。那個人慘叫著拼命甩著手,想從她嘴里擺脫出來。她松開口,那人仰面一跤跌了出去。女人乘著眾人驚慌的一瞬間,像兔子一樣一躍而起,用從來沒有過的速度向界碑那邊跑去。她跑得幾乎要飛起來了。在狂奔中,她身上剩余的那點衣服碎片也絲絲縷縷地飄飛著,像落葉一樣紛紛紛墜地。現在,她是一個正在狂奔的赤裸女人。在眾人惱怒的斥罵聲,這個女人就這樣一絲不掛地跑過了界碑。
三
羅敷的丈夫,沉默寡言的牧牛郎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是怎樣突然之間成為一個蒙受恥辱的人。他的生活一向都很平靜,他白天牧牛,夜晚和羅敷廝守在一起。他們新婚不久,還沒有孩子。他拼命地干活,努力地攢錢,為的是能過上好一點的日子。他一點也不知道羅敷越過邊境到楚國去采桑葉的事。今天,他從外面牽著牛回來,一路上每個人都在對著他吃吃直笑。他聽到一些零星細語:“……她跑起來兩個奶子上下跳動……”或者,“……沒想到她的屁股那么白……”起初他不知道這些人在說誰,也就客氣地和他們點點頭,禮節性地陪他們笑一下,然后從他們身邊過去。他從來不參與那些田間地頭無聊的談論。但他走著走著,漸漸意識到他們所談論的事情和他有關。突然間,他想到了羅敷,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一個娶了美貌妻子的男人,總是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什么,現在,他恐懼地預感到,他的擔心成了事實。他奔回家,沖進里屋。他看見羅敷正坐在被窩里哭泣。這個一向都不魯莽的漢子粗暴地掀開她的被子,羅敷捂著胸口往床里面瑟縮著。她已經穿上了一件新的衣服。男人扯開她的衣領,他看到了羅敷乳房上一塊一塊的青紫印瘢。他直起身來,兩個拳頭攥得緊緊的,他的眼睛里有兇殘的火焰在燃燒。
幾天后的一個夜晚,十幾個男人帶著棍棒和屠宰牲口的刀子出發了。這是牧牛郎和他的兄弟,還有羅敷家族的青壯男人們。他們誰也不說話,只是沉默地走著。他們在界碑那里猶豫了一下,仿佛要確認是否真的要過去。他們過去了。他們穿過整個桑林,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黑暗中,只有他們手里的刀子偶爾發出一絲光芒。在樹林的邊緣,他們停下來觀察動靜。村子就在不遠處,燈火早已熄滅了,整個村子在寂靜中沉睡。他們貓著腰,迅速地接近村子。連他們自己都驚訝于自己動作的靈敏輕悄。他們貼在最近的一間茅屋的泥墻上。這間茅屋又小又破,一看就知道是一個窮困的單身漢居住的。他們互相看了看,做個手勢,然后一腳踢開用荊條編成的屋門——其實門根本就拴不上——沖進屋里。他們還沒等屋里的人驚醒,就已經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們用帶來的火石輕敲兩下,在閃爍的微光中,他們看清這是一個渾身顫抖的中年男人。他們低聲喝問放豬人的住處。刀子在中年男人的脖子上比劃著,他感到血正在從傷口處流下來,他沒作任何反抗就招供了放豬人的住處,此外他還說出了那幾個參與侮辱羅敷的小伙子的住處。他們押著中年男人來到放豬人住的地方。他的屋子更小更破,周圍散發著豬的臭氣。他們一棍子將中年男人敲昏。然后他們用同樣的方法襲擊了放豬人。他們用臟布捂住放豬人的嘴巴,在黑暗中將他捆起來。牧牛郎用宰牛時練就的本領將放豬人捆得又結實又狠,放豬人疼得在地上直哼哼。他們亂棍齊下,劈頭蓋臉地向放豬人砸去。很快他就不再動彈了,不知是死是活。他們做這一切時都是沉默的,他們怕一出聲就會驚醒別的人。他們感到腳下的地濕了,這一定是放豬人的血流出來浸潤了泥土。牧牛郎蹲下身,他掏出懷里的屠牛刀,扯開放豬人的褲子,熟練地割下放豬人的陽具。他把陽具和刀子一起揣回懷里,然后和他們一起走出門。
他們繼續襲擊另外幾處人家。這些人不像放豬人一樣是光棍,他們有家有口。這使他們的襲擊變得麻煩了一些。他們必須確保在沖進屋后沒有人來得及大喊大叫,為此,他們總是一踢開門就立即用棍棒敲擊夢中人的腦袋,無論那里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有一次他們差點弄糟了,一個漏網的孩子哭了起來。在棍棒的呼嘯聲中他很快就倒在一邊暈過去了。所有的人都停下手,屏住呼吸,呆在黑暗中傾聽外面的動靜。他們聽了好一陣。在寂靜中汗水順著他們的身體緩緩流淌。外面什么動靜也沒有,只有風吹過屋外樹葉的沙沙聲。這也許是因為孩子夜哭通常不會引起人們注意。他們干著這一切,并且詫異于自己的順利。的確,在許多年沒有戰爭的邊界上,人們一直生活在寧靜中,又有誰會想得到在夜晚的掩飾下可能發生的一切呢?他們互相對視,除了牧牛郎以外,他們都覺得已經夠了。他們拉著牧牛郎往回走。他掙扎著。他們在村子的空地上互相拉扯,影子在地上零亂地晃來晃去。月亮出來了。村子里開始有了動靜。遠處傳來狗的吠聲。一個夜里出來撒尿的人驚恐地大叫起來,隨即傳來許多惱怒的詢問的聲音。牧牛郎不再堅持了,他們迅速地跑向樹林。他們在黑暗中奔跑,不時地撞在樹干上。很快他們就穿過了樹林。
在越過界碑回到吳國這邊時,牧牛郎又從懷里掏出了放豬人的陽具,他把它對著月光仔細端詳,嘴角露出了惡狠狠的笑容。
四
族長他老人家怎么啦?人們不禁要疑惑地問。面對著這么多傷痕,面對著這么多鮮血,他為什么無動于衷?面對著放豬人空空蕩蕩的褲襠,他為什么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老人家是不是太老了,已經失去了當年的銳氣?聽說當他年輕時,曾經獨自一人干掉過五個吳國漢子,而且他還輕蔑地揚言:“殺幾個吳國佬算不上殺人,因為他們根本不是人。”那是在一場戰爭中,幾十年以前的事了。難道歲月真的能讓一個人變得懦弱嗎?他不會讓人們失望吧?但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沒有敢把他們的疑惑說出來,連一直躺在床上逢人就哭訴的放豬人也沒敢說出來。他們默默地看著他心情沉重地走來走去。他不愿意再看那些傷痕、血跡了。他回到自己的宅院里,背后跟著幾乎全村的人。他在大廳上坐下來,端起桌上的杯子慢慢喝水,而人們則靜靜地立在院子里看著他輕輕地吹去杯里的熱氣。如果族長不開口,他們是不會離開的,他們心里很清楚這一點,想必族長心里也很清楚。他們就這樣等著。
很長時間后,族長終于開始說話了。他說得很慢,字斟句酌似的。他說:“這些吳國人——雖然誰也沒看見是什么人干的,但肯定是吳國人,因為你們中的一些人侮辱了他們的女人——他們比我們想象的要聰明得多。我原以為他們根本算不上人,因為他們斷發紋身,沒有禮儀,崇拜的是鱷魚和蛇之類讓人惡心的東西。但他們來無影,去無蹤,行動詭秘,讓我們吃了大虧。這表明他們不是完全沒有頭腦的人。可是我們不會偷偷摸摸地乘著夜色像卑怯的狐貍一樣去襲擊他們。我們將名正言順地和他們開戰。當然我們也不會蠢到派人下一封戰書給他們,好讓他們有足夠的準備。”
族長揮揮手讓人們離開。有了族長的話,村子里的人心落下了地。
此后的許多天里,村里架起了好幾座火爐,幾位銅匠赤著膊,揮汗如雨。打制武器的聲音徹夜不絕。不久,村里的每個青壯男子都得到了一件武器,要么是刀子,要么是長矛。族長讓他的小兒子,一個高大勇猛頗似年輕時候的族長的漢子,來率領這支匆忙組建起來的隊伍。他們在村里的空地上進行了幾天的訓練,族長兒子給他們演練了令人眼花繚亂的武藝,年輕人又驚又喜地看著,他們既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羞愧,又為村里有如此武藝高強的人而欣慰:這下復仇不會是一句空話了。族長兒子傲慢地對所有參加訓練的人說,他絲毫也不指望他們學成什么本領,他只要求他們至少學會怎么樣殺死一個人。他教他們怎樣直刺心臟和砍去頭顱。“我們不玩什么割人陽具的事,”他大聲吼道,“我們要玩的是割人的頭顱!”他們用草人來練習直刺,用冬瓜或南瓜來練習砍削。一段時間內,村子里到處都是被劈得稀爛的瓜泥。不久,族長兒子向族長表示他的人已經準備好了。族長微微地點了點頭,伸出一根手指,向吳國的方向略指了指,然后繼續喝他那似乎永遠也喝不完的水。
當數百個楚國的精壯漢子驟然撲進羅敷所居住的那個村莊時,他們立即感到自己是否有點小題大作了。吳國人顯然沒有任何防備。許多漢子正在田里勞作,而一些婦女在自己的家門口晾曬衣服或侍弄蠶苗,孩子們在泥地里玩耍。他們紛紛驚訝地抬起頭來看著這一大批不速之客。族長兒子以他的精明立即明白了:潛入楚國的只是那個被侮辱者的親人們,而整個村子并不知道他們的行動。但族長兒子不能半途而廢,他帶來的這些人已經被復仇的怒火燒紅了眼:他們不能停止下來。他發一聲喊,從腰間抽出他的長刀,向那些還愣在那里的漢子、婦女和兒童們一指,高呼:“宰了他們!”數百人一起響應這個吼聲,這是一種很可怕的架勢。頃刻間,即使是白癡也知道大禍臨頭了。有的丟下手中的活計向山里面逃命;更多的人舉起鋤、鍤迎著敵人沖上來:他們想要救出他們的妻兒老小。女人們第一個反應是牽著抱著她們的孩子往屋后跑。哭聲震動天地。數百名手持利器的楚國人開始不分青紅皂白地亂砍亂殺,他們闖進屋子,踢翻裝蠶苗的筲箕和裝桑葉的筐子,砸爛灶臺和鍋碗瓢盆,扯碎帳幔;他們趕殺逃得慢的人們,同時也不放過那些亂鳴亂跳的雞鴨豬羊。由于對方既沒有武器又沒有防備。楚國人就像砍瓜切菜一樣,幾乎沒遇到什么有效的抵抗。只是片刻的時間,地上就躺了很多具尸體,既有人的,也有家畜的。鮮血滲入泥地中并逐漸漫延。受傷的人在塵土里呻吟,他們被自己的殘臂斷肢嚇得昏死過去。這根本不是一場戰斗,這只是一場屠殺。除了有一人被一柄耙子鉤傷外,楚國人幾乎沒有任何損失。
在野外,楚國人找到了牧牛郎,就像他對自己的恥辱很遲鈍一樣,他對這場肯定會到來的屠殺也很遲鈍。他倒是想到過楚國人同樣會越過邊境前來尋仇,但他以為那只是他自己的事。他在身邊總揣著刀子,一有風吹草動就豎起耳朵來聽。夜里他也把刀子放在枕頭下。他很容易驚醒:他決不會被人在黑暗中偷偷摸摸地干掉的。但他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在找他:村子里的人一定被他們殺得差不多了,現在他們來殺他了。當他打算逃走時,四面的楚國人已經圍住了他。他們冷笑著,漸漸向他逼近。他們掏出各自的陽具來,對著他撒尿,同時大聲喊叫著:“好漢,快來割啊,快來割我的!”牧牛郎的臉變得慘白,當他想到自己會這樣慘死時,他的手顫抖得連刀子也拿不住了。他惶然四顧,除了楚國人,他什么也沒看到。他的牛也早已跑光了。
楚國人沒有在野外殺人,他們把他綁起來,帶回村子里。現在,村子里只剩下死人和傷者了。許多房子在燃燒,空氣中充滿嗆人的氣味。牧牛郎被帶到自己的屋子前。屋里屋外許多楚國人正在狂笑著,仿佛在欣賞什么很有趣的事物。有女人的尖叫聲。他被一腳踢進了里屋。他抬起頭,發現他的女人,美麗的羅敷,再一次地在眾人面前赤身裸體了。這一次她不是在奔跑,而是被人壓在身子底下。旅長的兒子正在她的身體上賣力地抽動著。他一邊干一邊打羅敷的耳光,令她疼得直叫喚。他打一下,就罵一聲:“臭女人,你不想被楚國人干么?現在,這么多楚國人要輪流來干你了!”圍觀者們再一次哄然大笑。牧牛郎閉上眼睛,他不愿再看這一幕了。楚國人扯著他的頭發,用手扒開他的眼皮子,他們興奮地喊著:“看看你老婆的騷樣吧!”在喊叫和哄笑聲中,族長兒子把他的液體都射在羅敷的臉上。他從她身上心滿意足地爬下來,揮揮手,示意別的人可以開始了。眾多的男人圍上去,羅敷的慘叫聲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蕩。牧牛郎痛苦地嗥叫著,他極力地掙扎,直到一柄利刃冰涼地劃過他的咽喉。
五
許多年來,他一直擔任著這個小邑的長官。在楚國,這個職務叫做縣尹;在別的更遙遠的國家,有的叫縣正;有的叫邑人或縣師;而在吳國,他們稱之為邑宰。其實,這根本就算不上一個邑,只是因為處在邊境,吳王才在這里設了一個邑。他來到這里,心情沮喪到了極點。他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住處。人們把土堆起來,夯實,圍出一個方圓并不太大的地盤:這就算是城墻。沒人相信這所謂的城墻能擋住一支席卷而來的軍隊。不過也從沒有人想過要在這里堅守,一旦有了戰爭,他們肯定會迅速地撤走的。在這里設邑一直是他不明白的事。最后他只有這樣解釋:雖然他是吳王任命的邑宰,但實際上他只是起舉烽火示警的作用。“這只需要一個昏昏欲睡的老兵就夠了。”他想。不過他可不敢把這想法講給吳王聽。事實上他也見不到吳王:在這里他已經閑待了許多年,官府已經把他給徹底忘了。沒有戰爭,誰也想不起這里還有一個被稱為邑的土圍子。他不止一次悲痛地告訴自己:“我將要在這里老死了,而且還沒有人會知道。”他定居下來,當地的人們用土和石料給他筑了一個屋子,這既是他居住的地方,也是他管事的地方(如果還有什么事可以管的話)。他真的擁有了幾個昏昏欲睡的老兵,而他也常常在堂上就睡著了。他們的呼嚕聲在堂上堂下回蕩。太陽下山的時候,一絲寒意讓他們從夢中醒來。他們相顧并慚愧地一笑,然后退堂各自回家。邑宰的家就在堂后,他只要踱上幾十個方步,就可以見到他的妻兒老小們。這些人總是愁眉苦臉的,他們老在盤算什么時候才能離開這個窮鄉僻壤,回到他們朝思暮想的故鄉去。他的女兒已經老大不小的了,但在這個地方,她寧愿死也不嫁人的。
一天,邑宰顯得頗為興奮。他知道自己不應該那么興奮,而應該始終帶著沉痛的表情,不過他實在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悅。他回到后院,對他的妻子說:“我們的機會來了。我想我們終于有希望離開這里了。”妻子懶洋洋的神情表明她已經聽了太多次類似的話,她再也沒力氣去相信一個幾乎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謊言了。“但這次是真的。”邑宰信心十足地說,“如果你看到了那些在前面大堂上賴著不走哭個沒完的鄉下人就明白了。楚國人襲擊了他們,戰爭就要開始了。在吳王知道這事之前,我必須干出點名堂來給他看看。”
在那個被洗劫過的村子,邑宰看見了一幅破敗的景象:被燒毀的房屋還在冒著殘余的青煙;尸體尚未完全掩埋,到處都是腐息的氣息在彌漫;活下來的人們目光呆滯地坐在地上。在山間田野,已經徹底瘋了的羅敷在歇斯底里地笑著,奔跑著,她再也不愿意穿上衣服了,也不再有人去關心她是否穿著衣服。她的笑聲在遠處回蕩,令邑宰毛骨悚然。村人們向他講述了她的事情:她是這場慘禍的根源,不過她現在已經付出了代價。邑宰在短時間的沉默后反駁了這話,他說,永遠也不要去怪罪一個吳國人,尤其是一個遭到侮辱的吳國女人。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楚國人。他說,多少年來,楚國人一直鄙視著吳國人,仿佛吳國人是尚未開化的野人似的,其實吳國人要比他們聰明得多。“這一點很快就會得到印證,”他說,“你們等著瞧吧。”他還說,把界碑設在這里本來就是不合理的,這是許多年前楚國不斷吞食吳國的土地造成的。實際上,楚國以前離這兒遠著呢,他們根本就不配享用這兒的桑葉。這自古以來就是吳國的桑葉,因此羅敷在那兒采一點桑葉有什么不可以?這幾乎就像是在自家的地里采桑葉一樣。一個美麗的無辜的女人,在自家的桑林里采一點葉子喂蠶苗,卻有一幫強盜來燒殺強掠, 肯定是不能忍受的。永遠不要怪罪一個無辜的女人,因為楚國人實際上從來沒有停止過侵吞別人的土地,即便羅敷不去采他們的——其實是我們的——葉子,他們也會尋機來挑釁的。因此,可以說羅敷是及早地揭穿了楚國人的陰謀。這事肯定要發生的,只不過遲與早的區別而已。這個女人其實是有功的,她將會被邑里養起來,以終天年。邑宰的話讓村人們,甚至還有一向在他身邊服侍的人們茅塞頓開。他們驚訝地發現,自己其實從來都應該是理直氣壯的:楚國人早就想殺他們了,而他們竟然還不知道,還以為那是一伙可以相處的鄰居。他們為自己過去的愚蠢而臉紅。現在,他們把因泄氣而一直低垂的頭顱抬了起來,他們望向桑林的那一邊:在那濃密的綠色的后面,有他們的世仇居住在那兒。這些強盜從來沒有一天停止過掠奪他們的念頭,現在,他們必須阻止這些強盜。
邑宰招募軍隊的進展十分順利。憤怒的吳國人聞訊從四面八方趕來。他們披散了頭發,身上刺著蛇和鱷魚。他們無不善于在山間或水底與猛獸或巨大的水族搏斗,他們以此為生,他們都是強壯勇猛的年輕人。當他們聽說楚國人對他們的鄙視和侮辱后(其實他們一向就知道楚國人瞧不起他們),這些人狂吼著折斷路邊的小樹,或用鐵一般的拳頭猛擊墻壁,仿佛它們就是可惡的楚國人一樣。他們早已罵得連自己都不想再罵了,現在他們不想再說什么,他們只需要一件武器。在小小的邑城里,越來越多的吳國壯士看見赤身裸體的羅敷在街頭游蕩:邑宰在回府的時候信守諾言將她帶了回來。但沒有人能阻止她光著身子到街上去。事實上,邑宰吩咐下人們不要去阻止她。她滿身塵土,骯臟不堪,成天轉來轉去,口里唱著難以聽清的歌。吳國的壯士臉紅了,他們惱火地低下頭,煩燥地嘟囔著,他們發誓要殺死更多的楚國人,要奸污更多的楚國女人。
一支對一個小邑來說算得上浩浩蕩蕩的軍隊出發了。他們共有四千人。與此同時,邑宰派出的信使正在路上日夜兼程。在他到達吳國的都城之前,邑宰有足夠的時間干他想干的事。他了解吳王,一個剛愎自用的年輕人,他最大的愛好是獵殺猛獸,或者與國內有名的勇士摔跤。此外,他喜歡召幸盡可能多的女人。這樣一個君王,邑宰知道怎樣去取悅他。信使在崎嶇泥濘的道路上奔走,他將把這里的消息帶給吳王,這個容易暴怒的人。邑宰叮囑信使尤其要提到羅敷的美麗和她的不幸。他相信,吳王一定會被最大程度地激怒的。他幾乎能看見吳王會怎樣漸漸收起粗野的笑容,會怎樣倏然站起來狂吼,他甚至能想像出他吼叫的內容:怎么能讓楚國的豬來干我們吳國的女人呢?她們應當全都屬于他,吳國的君主。邑宰要在吳王作出反應之前,干些漂亮的事給他看看。他了解吳王,了解這個容易心血來潮的年輕人一高興會怎樣讓人在一夜間官升數級。他等的就是這一天,它終于來了。他率領著新招募的四千人,向桑林那邊出發了,他們越過村莊,在村人們的歡呼中自豪地前進。在越過邊界時,邑宰讓士兵們將隱沒在草叢中,被藤蘿纏繞的界碑挖出來,用一匹馬駝著,跟著隊伍。他告訴所有的士兵,這會用得著的。然后他們繼續前行。
自然,他們首先要消滅那個洗劫過吳國人的村莊。這是小菜一碟。這個村莊事先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他們知道吳國人一定會報復的,但他們沒想到吳國人來得這么快,規模這么大。他們以為吳國人在得到吳王的命令之前不會輕舉妄動的,而使者的來回將耗費很長時間,他們并不怎么擔心。吳國人沒費絲毫力氣就踏平了這個村莊,不到半個時辰,村子里就基本上沒剩下什么活物。老謀深算的族長和他勇猛的兒子都倒在了血泊中。吳國人割下他們的頭顱,掛在長矛上,一路舉著,向更遠處的縣城出發。他們放起一把火將村莊燒個精光。這個地方將不會有村莊了,即使有,也不會是楚國人居住的了。他們一路上屠殺所遇到的每一個村子,他們割下的頭顱越來越多;而且他們果然奸污了更多的楚國女人。他們干完后還輕蔑地向她們的身體上吐唾沫。邑宰催促著他們,不讓他們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很快,他們就望見了縣城的城墻。這個縣城比起他們所謂的邑那可是氣派得多了,它甚至有護城河和吊橋。城郊的楚國人在慌亂的四散奔逃,城門立即就關上了,吊橋也被拉起來。城上的士兵向逼近的吳國人放箭,但箭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十支;城上根本沒有多少士兵。恐怕整個縣里也沒有多少士兵,這一點邑宰心里很清楚,正因為如此,從沒打過仗的他才敢于帶著軍隊前來攻擊楚國的土地。他們迅速地搭起梯子,爬上城去。這沒費多大力氣:四千士兵對于一個小縣城來說無疑太多了,這幾乎可以打一場大仗了。他們沖進城里,一直沖到縣尹的府邸里。他們把躲在床底下瑟瑟發抖的縣尹大人揪出來,推他,踢他,嘲笑他。他們把他的官帽和官服都扒下來,讓他的仆人們穿戴起來。他們把一路上割來的頭顱向他身上擲過去,嚇得他心驚肉跳。邑宰得意地注視著他的異國同行被人戲弄著。他攥著縣尹的頭發將這個可憐的人拖到自己身邊,然后嘻笑著用刀子在他脖子上比劃著。盡管已經魂不附體,縣尹還是表達了他應有的抗議,他提到兩國許多年前達成的什么協議,提到邊界上數十年的安寧,還特別地提到兩國君王之間的情誼。邑宰不耐煩地打斷縣尹的話,他用平時很少使用的粗話咒罵這種所謂的安寧:他說兩國的協議是在吳國的退讓之下達成的,而且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至于兩國君王,也從未聽說他們之間有什么情誼,事實上他們根本不認識對方。他用刀刮著縣尹的胡子,他說:“我是邑宰,你是縣尹,我們是一樣的官。可是現在,你很快就沒命了,而我卻可能要升官了。”然后他哈哈大笑,快活得渾身顫抖。他站起身,輕蔑地擺擺手,縣尹就被拖了下去,隨即傳來一聲悠長的慘叫。
吳國人的攻擊暫時告一段落。邑宰率領一隊親隨來到郊外的樹林里,他讓士兵們把一直跟隨著他們的界碑從馬背上卸下來。他指了一個地方,士兵們片刻間就在那兒挖了一個坑。邑宰莊重地捧著界碑,把它輕穩地豎進坑內。他接過士兵手里的鐵锨,親自鏟了一锨土,灑進坑內。當界碑樹好時,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說:“現在,邊界改變了,我為吳國奪回了一些土地。”
六
接下來的事情可想而知,一個多月后,吳楚兩國聲勢浩大的軍隊在邊界附近對峙。在其它的地方,兩國也都劍拔弩張,戰線延伸到兩國的整個邊界。不過這里是他們最主要的戰場。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地方頃刻間成了眾人注目的地方。所有那些曾經在這一帶很活躍的人都被蜂擁而至的人群所淹沒。邑宰成了微不足道的人物,不過他已經得到了吳王的許諾:戰爭結束后他就能升官。瘋女人羅敷總是赤身裸體地走來走去,她那含混不清的歌聲令吳王厭煩,她被趕出了小小的城邑,但她仍在營地附近轉悠。現在真正的主角是吳王和楚王,他們各自率領著十多萬人馬在這個擁擠的地方對陣。吳王很年輕,而楚王已經垂垂老矣,不過他們放出的話卻驚人的相似:他們都聲稱要徹底擊敗對方,甚至就此滅掉對方的國也不無可能。對方的君王來了,這很好,因為他很快就會成為階下囚的。兩個人都有足夠的信心將他們的對手帶回自己的都城去祭奠先王。他們需要做的只是為對方準備好繩索和屠宰刀。他們的陣容都很龐大。他們已經小小地接觸過幾次了,有過一些規模不大的交鋒,互有傷亡。更大的戰斗就在后面。這一帶的桑林已經全部被砍伐一光,以便騰出盡可能多的地方來讓戰車和戰刀馳騁。他們擺開陣勢,大戰一觸即發。在大戰前的夜晚,兩國的軍隊都在大饗士卒。他們點燃火堆,在高高的架子上燒烤巨大的肉塊。烤肉的香氣向遠處的夜空飄散。在黑暗中,羅敷呆呆地望著那些狂嚼痛飲的士兵們。她吞咽著饑餓的口水,癡癡地想著,要是她的牧牛郎在這兒就好了,他宰起那些牛來簡直像是在跳舞,人們可以看著大塊大塊的牛肉紛紛掉落。而現在,沒有了桑林,沒有了村莊,沒有了牧牛郎,有的只是這么多明天將要去拼命的士兵。她這樣想著,一面抱緊自己的雙臂,在夜晚越來越冷的氣息中縮緊了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