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大炳 葛 暉
在徽州古城績溪通往上莊的大路旁有一座在芳草萋萋掩映下的古樸的墳墓,石碑上鐫刻著“曹誠英先生之墓”。曹誠英是誰?她又名曹佩聲,她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急先鋒之一的胡適先生的永恒戀人。他倆雖生不同床,死不同穴,但她堅信能與魂之歸來的胡適至此一聚。這穿越時空生死戀,引導我們踏上了前往胡適故居之旅。
藏于青山綠水之間的胡適故居寧靜而雅致,可謂是整個徽派建筑的縮影,古老的雕花格窗和似散幽香的木雕蘭花,不禁讓我想起浙江杭州的煙霞洞的清幽靜謐來了,它們是那樣的遠,又是那樣的近。與適之先生一生相關的女人,大約有五個:母親馮順弟、妻子江冬秀以及女詩人陳哲衡,異國情侶韋蓮司,還有一位便是生死相戀的曹誠英。對于妻子江冬秀,胡適并沒有那種原初即發的愛情,他們的相處只能說是男女雙方面對生活的協作。但作為性情中人的胡適,無論如何地固守生活,總還是需要一種高于生活的精神交流——愛情。1923年4月,因病休養的胡適到杭州煙霞洞,在此地的績溪同鄉都來探望他,曹誠英隨之而來。胡適一見曹誠英,往昔的記憶涌上心來。曹誠英也是安徽績溪人,小胡適11歲,是胡適之嫂的同父異母妹妹,胡適本該稱為小姨子。1917年,胡適歸鄉完婚時,曹誠英作伴娘,就在這次婚禮上,兩人卻一見傾心,而此時的胡適已是她人之夫,注定了兩人情感上的“隔河相望”。1919年,曹誠英嫁給了上莊村的胡冠英,但曹誠英留學美國的哥哥曹克誠卻極力反對這次婚姻,理由是她將無法繼續學業。于是,在兄長的鼓勵下,加之其對胡適的一份戀情,暫時離開了丈夫,就讀于杭州女子師范學校。后因其婆婆藉口曹誠英結婚三年未有身孕,便讓胡冠英續了小。1923年春,曹誠英與胡冠英離了婚。一半為了胡適,一半為了自己的生活。胡適于煙霞洞所見的曹誠英已不比當年,其心境之凄涼是可想可知的。胡適為此深感悲痛賦了《怨歌》一詩寄寓自己的感傷情懷。這首詩以“梅花”喻曹誠英,點明了朦朧戀情熾產生于胡、曹二人初見之時,曹誠英幾年來遭際令胡適深感憤懣;而對于光景慘淡的曹誠英來說,風度翩翩的胡適的出現不啻是一個大驚喜,何況胡適乃學界執牛耳者,開一代風氣之大師,加之風流倜儻,品貌雙全,自己也早有了繾綣之情,于是兩人的感情不可抑制的爆發了。兩人相處的幾周里游西湖、同登西山共讀月色,過著神仙般的生活。只是由于曹誠英要回學校上課,胡適要去上海辦事,兩人暫作別離。6月,胡適復去煙霞洞,曹誠英亦值假期,兩人擁有了更多相處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胡適與曹誠英自謂嘗到了禁果的幸福滋味,好友徐志摩曾戲言:“適之是轉老還童了。”
1924年,胡適和曹誠英的關系日趨明朗,在滬杭求學的友人們已盡知此事,胡適向江冬秀提出離婚,江冬秀不聽則已,一聽則勃然大怒,她從廚房中拿起菜刀,說“離婚可以,我先把兩個孩子殺掉,我再自殺,母子三人同歸于盡。”當下嚇得胡適再不敢言。胡適是極力贊揚婚姻戀愛自由的,認為美滿的婚姻、幸福的愛情常出于自由的戀愛中,但具體到胡適自身,愛情卻被“生活”壓倒。潑辣的江冬秀掌握了胡適的弱點:愛名、愛面子、尤其珍惜一頂作為青年導師的帽子,何況江冬秀的背后還有像梁啟超這樣的一代宗師、學術昆侖作為后盾。這位具有真性情的人在愛情和榮譽面前處于兩難。一場熾烈的戀愛由此被迫中斷,如胡適在《兩個黃蝴蝶》一詩中所詠:“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身怪可憐。”
在愛情的領域,胡適做了忽飛還的那只黃蝴蝶,孤苦的曹誠英則在失意后游學美國,漂泊異域,而胡適49年去了臺灣,從此兩人遠隔重洋,音信渺茫。可情難斷,人難忘,對她來說維系一生的就是這段沒有結局的苦戀的記憶。解放后,曹誠英以教授身份受聘于沈陽農學院,終老于上莊的子妹村旺川,她捐掉了所有積蓄,便在這通往上莊大道上留下了這座墳墓。佛言:“掬水月在手,拈花香滿袖。”一段未了情雖苦及一生,亦美麗一生。為情而累及一生的曹誠英女士,在生命最后一刻亦未忘卻這一段塵緣,將自己的最終歸宿定在胡適歸來的必經之大道畔。在中國文化傳統中,一直有葉落歸根,魂歸故里的情結,她堅信胡適會向她走來……
同樣,胡適對曹誠英(曹佩聲)也是魂牽夢繞,只是他不敢公開表白,只能在詩中以影影綽綽方式予以表達,尤其在與曹誠英分手之后,加之妻子江冬秀成天與之爭吵,就更加觸發了他的詩情。1923年12月初他離開了北京市區去了郊區西山,借宿在戲劇家劉厚生的家中,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他與曹誠英在杭州煙霞洞水乳交融的日子,情不自禁地寫了《秘魔崖月夜》一詩:“依舊是月圓時/依舊是空山、靜夜/我獨自月下歸來/這凄涼如何能解/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驚破了空山的寂寞/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胡適面對西山的此景此情,咀嚼品味著在煙霞洞的昔景昔情,他忘不了這位紅顏知己,朝思暮想,如醉如癡,他處于似夢非夢之中,又接連寫下《小詩》與《煩悶》。在《小詩》中說:“坐也坐不下,忘又不忘不了,剛忘了昨兒的夢,又分明看見夢里那笑。”在《煩悶》中更是袒露出因對曹誠英執著的思念而神魂顛倒;
很想尋點事做,
卻又是這樣不能安坐,
要是玩玩吧,
又覺得閑得不好過。
提起筆來,一天只寫頭二百字。
從來也不曾這樣懶過,
也從來不曾這樣沒興致。
胡適不愧為性情中人,他對曹誠英的苦戀使他可以隨時隨地觸景生情,看似景語實為情語,在一首《江城子》的詞中說:
翠微山下亂松鳴,月凄清,伴人行;正是黃昏,人影不分明。幾度半山回首望,天那角,一孤星。時時高唱破昏冥,一聲聲,有誰聽?我自高歌,我自遣衷情,記得那回明月夜,歌未歇,有人迎。
在距杭州煙霞洞胡適與曹誠英耳鬢斯磨、相依相偎日子一年之后,此時的胡適正在北戴河,他又想起了曹誠英,在《鵲橋仙·七夕》的上闕中寫道:
疏星幾點,銀河淡淡,新月遙遙相照。雙星仍相隔銀河,難道是相逢嫌早?
可謂人處兩地,情發一心,但人處兩地畢竟是不可以用想象代替事實,那種自我安慰的方式也只能是畫餅充饑。以后胡適也偶而有南下見到曹誠英的機會,這只能給他帶來短暫的歡欣,如《多謝》一詩中就說:“多謝你能來,慰我山中寂寞,伴我看山看月,過神仙生活。匆匆離別經年,夢里總相憶。人道應該忘了。我如何忘得!”胡適說得是肺腑之言,心心相印的刻骨相思是如影隨形,是怎么也丟不掉的。這種我想起詩人戴望舒的名詩《煩憂》:“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有人問我為什么煩憂,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詩人以回文的方式說出他的“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態。胡適也說:“煩惱竟難逃,還是愛她不愛?兩鬢疏疏白發,擔不了相思新債。”他求曹誠英將他忘掉,曹誠英斷然反對。胡適在詩中說:“低聲下氣去求她,求她扔了我,她說:‘我唱我的歌,管你和也不和!”
雖然從表面上看,胡適所寫的詩詞是那么明白曉暢,然而由于這些詩詞隱去了女主人的身份和他倆之間發生的故事,它實際上就如同唐詩人李商隱的《無題》詩。眾所周知,李商隱的《無題》均為愛情詩,誠如蘇雪林在《唐詩概論》中所說:“他平生曾戀愛兩種女子,一為修道之女冠,一為宮中為嬪御,二種戀史都難宣布,遂以詩謎方法來寫。”這樣就決定李商隱這些愛情詩是一種想說,但又不能說公開說,只能變著法兒說的言說不可言說的藝術,它是那樣朦朦朧朧如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如他寫的眾多的《無題》詩中的兩首: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篷山遠,更隔篷山一萬重!
對局外人說,胡適的上述詩詞不同樣為這樣的詩謎嗎!我們盡可以說胡適是一個為“名”所累的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但卻不能否認胡適對曹誠英那份刻骨銘心的戀情是真誠的。胡適不是完滿無缺的圣人,何況生活中壓根兒沒有那樣的人,胡適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