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翰
他終于氣喘吁吁地登上了這遠離塵囂的高原,內心充滿無牽無掛的驚喜,如年輕人般將手掌合在嘴邊,放聲高喊:“呵……呵……呵……”。山谷立即回應,單純而悠遠。
群山浩渺,有如大海。似乎在一個神奇瞬間,層層迭迭的洶涌波濤,急轉深陷的漩渦,一下就凝固了,僵化了,呈現出可笑的呆傻,卻還保留著原初的千姿百態。如此寂靜,如此安寧,人們的紛擾好像是若干年前曾經發生,或若干年后才會發生的事情。于是,那山巖間一叢叢的杜鵑花,在強勁的山風中搔首弄姿,就顯得有點喧鬧了。當然,這喧鬧是無聲的。對了,還有像碎金般撒落于地的星星草哩,還有起勁地煽動雙翅在草間追逐的蜻蜓和蜢子哩。注意,到處都是活躍的生命,自由自在,與世無爭。唉,人為什么要互相爭奪呢?甚至親人也不例外。據說這是出于人類的自衛本能,在猿人告別世界之后就開始這樣了。人呵,我可憐你們。這是誰說的?想不起來了。想不起就是自己說的,至少是認同。
他這是舊地重游。多年前,他在山下當知青時來過這里,獲得了一種超凡脫俗的凈化的感覺。這曾銘刻于心,伴隨他熬過了許多難熬的歲月。他過去的生活像萬花筒里的景像,從窮鄉僻壤到繁華都會,從公安局的階下囚到上海社會的座上客,從一貧如洗到一擲千金,離奇得難以置信,真可算孽海浮沉,歷盡滄桑。他并不老,幾天前才過了50歲的生日。他很有錢,幾輩子也用不完的錢。這是由于他在市場競爭中的眼光、機智、精明,尤其是過人的冒險精神。他最后看準了淘金般的房地產開發業,開辦了個頗具規模的公司,憑充足的資金和信譽扶搖而上。他擁有嬌妻愛子、豪華私車,過去做夢想有的都有了,做夢沒有想到的也有了。他的滿足似乎連自己也裝不下了。哥們羨慕,親戚眼紅,對手嫉恨,但并不妨礙他沉浸在巨大的成就感中。成就感,對人的一生太重要了,它使人覺得沒有虛度年華。人的物質需要其實有限,廣廈千間,夜臥七尺。有的富豪還出奇的節儉,報載美國某位巨富夫婦,就因在北京買到廉價處理商品而喜不自禁。成就感不是物質需要的滿足。但是,在他的五十壽筵上,他卻突然宣布:他將把他的公司連職工一起轉讓給另一家公司,除他以外。也就是說,他行將引退。他做事常出人意外,這回更是大大的出人意外,連老婆兒子也驚愕。沒有商量余地,他的宣布常常就是最后決定,一如他在他的企業里那樣。向他敬酒的許多人含著生離死別的淚水,他卻暗自得意地體味著“激流勇退”的感覺。這感覺蠻好,想難過也難過不起來。他不是撒手塵寰,走向消失,而是要去營造一個令人歆羨的樂園:安寧,無憂無慮,隨心所欲。這是古代一些大文化人的作派。他不是文人,但打從學校起他就羨慕文人,他們擁有世界上看不見的珍貴財富:知識和精神。他的住宅里有一間圖書滿架的屋子,那可不是作擺設,是真正準備在里面泡的。五十歲,他才五十歲,照現在的身體狀況,還可能再活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古人卻是到了六七十歲、七八十歲才能像他這樣,還沒在這個退隱的世界里多品出點味來,就“拜拜”了。
他第一次放任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但是,在扶他回臥室的時候,他卻再清楚不過地聽到老婆對兒子說:“以后你爸不賺錢了,你花錢省著點。”兒子說:“唉,小海的爸爸死了,財產都歸他了。”老婆冷冷地說:“那是小海沒有媽呀!”這些話是無意中說出的,但卻是真話,是在他爛醉如泥時母子間的家常話。他的心像被戮了一刀,頓時大吐起來,吐得淋漓酣暢,弄得鑲花地毯一片狼藉,如他的心。他們,也就是他的太太和兒子,細心地照顧著他,扶他到床上躺下。然而,他覺得,他同他們的距離拉開了十萬八千里。是的是的,如果他死了,他辛辛苦苦積攢的財產就歸老婆,老婆不在了,就歸兒子。順理成章。合理合法。問題不在這里,問題在他們的心態。這種話早不說遲不說,為什么要在他宣布引退之后說呢?是他造就了他們的一切,而當他不再繼續造就時,似乎就成了他們想得到什么的障礙了。這多可怕,簡直太可怕了?他可能敏感了,當宣布他的決定之后,他的每根神經都不由自主地緊張著,捕捉各式各樣的反饋。敏感有什么不好?難道遲鈍才好嗎?如果遲鈍,他就不會有什么成就,更談不上對成就感的陶醉。唉,冰冷,徹骨的冰冷!這怪誰?怪他們嗎?他們并沒有非份之想。那么,要怪自己嗎?好像是這樣,誰叫你賺那樣多的錢呢?
他做了個夢,一個莫明其妙的夢!置身高原,藍天如洗,青山如海,杜鵑花姹紫嫣紅開遍,蜻蜓和金蜢子在追逐,扇著的小小透明雙翅……。不,這是個舞臺,他站立中央,觀眾正在熱烈鼓掌,但是,他不會唱歌呀,他對唱歌從來不感興趣,卡拉OK廳從不涉足。搞錯了,這些人肯定搞錯了,把我當成歌手劉歡了,我兩個是有點像,不過,請注意,我的頭發是短的……正張皇四顧狼狽不堪時,他猛然醒了,急出了一身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想過當歌手嗎?胡扯蛋!當知青的時候,一次給老鄉表演節目,合唱革命樣板戲,他發音忽高忽低,老發岔。老鄉們無所謂,反正聽不懂,知青組的組長可氣壞了,說他故意搗亂,練習的時候都不發岔,怎么正式表演就發岔呢?后來他自我反省,為什么發岔?一緊張就五音不全。……不過,那高原,那杜鵑花,那蜻蜓和金蜢子卻似曾相識,對,那是知青點附近的杜鵑梁子。是的,杜鵑梁子!時隔三十年,杜鵑梁子還那樣嗎?那可是他獲得超脫和頓悟的“圣地”。
于是,托詞有個當年知青的聚會,懷著莫名其妙的沖動,不容詢問,背著旅行包,乘火車,轉汽車,來到這全省最邊遠的縣城,一個熟人不找,又來到這全縣最邊遠的高原,它叫杜鵑梁子。縣城變化很大,像個羸瘦的人變白胖了,而這高原,三十年面目依舊。
有人會說,這里是社會發展的死角,也有人會說,這是一片未被人類污染的凈土。人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反正他已經找到了三十年前在這里獲得的感覺:透徹的寧靜。那真是透徹,沒有過去、現在和未來,沒有歡樂、痛苦和煩惱。中國從古就有天人合一、天人感應的說法,這說法好像挨過批判。他弄不清這說法錯在哪里,他相信有時候天人真的會感應的,譬如現在,感應就蠻好。幸好有這樣一塊地方,它的力量超過教堂,超過寺廟。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而老婆兒子很可憐。他懂得西方人為什么要“回歸自然”了。
他放下旅行包,在這高山的坪子上走來走去,作著深呼吸,像要把他的感覺盡量吸入體內。他忽然感到右腳背有點疼,長期不走山路,這雙腳也養嬌氣了。不要緊不要緊,休息一下就好了。于是,他在一塊山巖上坐下,從旅行包里取出礦泉水瓶和干糧。
驀然間,一陣悠揚嘹亮的山歌聲隨風飄送過來,那是高昂的旋律,是他熟悉又遺忘了的。為什么那樣高昂呢?他現在明白了,高昂的聲音能主宰自然,那起伏的山峰不在紛紛回應么?他讀過一本書,說古人類一有智慧就想征服自然,因為自然能賜給他們食物,也能給他們帶來災難,他們用祭祀,用巫術,用象征神靈的面具向自然示威,而自然果真步步退讓,否則人類哪會有今天的文明?這高昂的山歌就蘊含著一種慰藉心靈的原始意識。至少,不高昂就與大山不相匹配。
唱著這高昂山歌的是一個小姑娘,她戴著斗笠,像個蘑菇似的從遠處的杜鵑花叢中冒了出來,還背了個背篼。似乎發現了有人,她不唱了,卻緩緩走了過來。上山以后就沒有遇見幾個人,他欣喜地一躍而起,腳背上一陣劇痛,使他跌坐下去。真糟,他的腳確實扭傷了,什么時間扭傷的,怎么扭傷的,全記不起,興奮也將整個淹沒了。這是最不該發生的事,特別在這高山之上。
姑娘走近,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打量他。這叫警惕。
“過來,姑娘,不要怕,我的腳扭傷了。”他朝她喊。
她遲疑地走了過來。她十四、五歲吧,臉紅馥馥的就如長了細絨毛的水蜜桃,眼睛圓圓的,清澈如山泉,能映照萬物。這雙眼映照了他一會兒,大概是他鬢間的銀絲消融了她的懷疑,她將背篼放下了,里面裝著樹疙篼和枝椏。
“你是干部?是醫生?是收山貨的?”她問。她常見的大概是三種人。“都不是。我是來走親戚。”他答。
“呵!”她蹲下身子。“叔叔,我看看。”
他脫下右腳的鞋襪,腳背有點紅腫。她不由分說,用手扳起他的腳揉搓起來,又用力一扯。
“啊喲,疼死了。”
“叔叔,你站起來試試。”
他試著站起來,護痛的慣性使他“啊喲”一聲,還皺皺眉頭呵了口氣。
“叔叔,是傷了筋了。我背你到我家去,我爹會醫。”
“你背我?”他驚奇地打量她:她比他矮一頭。
“怕我背不動?你試試背篼。”
他果真提了提背篼,好沉!他的眼睛濕潤了。一個小姑娘,竟要承擔如此重荷,還要背他,一個陌生的腳扭傷者。而他的兒子,卻巴不得他早點死。
“該是啦!”姑娘笑起來。“你不要人背就算,我給你這個。”
姑娘從背篼里抽出一根樹干,折斷枝椏,正好拄著走路。
經驗告訴他,他的最佳選擇還是跟隨她走。沒有別人的幫助,他只有等著喂豺狗。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沒有想到會扭傷腳。天下事出人意料者所在多有,譬如他在宣布引退時就沒想老婆兒子會有那樣的反應。
山路崎嶇而漫長,對傷足者和攙扶者的折磨是嚴酷的,姑娘的汗水從臉上一股一股向下流,打濕了她那補了疤的衣衫;他哩,除了腳疼,除了流汗,還加了些迷離徜恍:他怎么會在這兒?怎么會成了這樣?莫不是大自然將他勾引了來懲罰他?“我可沒想征服你,我是來皈依你,你可別弄錯了呀,先生!”
這是個杜鵑梁子山腰的一個小山寨,小得難以察覺它的存在。姑娘的家是幾家茅草房,茅草變黑了。姑娘的爹是個穿了白麻布衣服的漢子,臉像梨木雕出來的,姓楊,他叫他楊大哥。姑娘的媽是個穿蠟染裙子的女人,裙子很舊了,花紋卻很精細,看去像姑娘的祖母,他叫她楊大嫂。楊大哥給他的傷處敷滿了草藥,將小丫——姑娘叫小丫——喊了出去,嘀咕什么,然后,他聽到一只雞的慘叫和撲騰。然后,他看見小丫用手背擦眼淚。然后,楊大嫂提著沉甸甸的瓦鼎罐吊在火塘上。火塘,是這家人的活動中心,但燒的是柴,不是煤。他見過的火塘都是燒煤,這里盛開杜鵑花,應該產煤。楊大哥說埋得太深了,挖不出來。他知道,這一帶火塘的極端重要性,待客在這里,煮菜煮飯在這里,睡覺也在這里,他看見了屋角的一堆秧被。他感到,時光在這里倒流回去了三十年。
他婉謝了楊大嫂遞過來的一碗香味四溢的雞湯。他很餓,但不忍喝。楊大哥說:“我們的規矩,只有一碗包谷飯,也要讓客人吃;只有一只下蛋雞,也要熬湯讓客人喝。”
他又婉謝了上牛圈樓棚去侵占小丫的床位。那里有一床棉被。這家人共有兩床棉被,另一床外出打工的兒子帶走了。楊大哥說:“睡不慣火塘邊的要長火眼。”
怎么辦?面對這極度的貧窮,面對這極真的情意,他該怎么辦?趁這一家人不注意的時候,他將一扎人民幣悄悄塞進裝糧食的囤籮里。
他難以入睡,剛迷糊過去,就被屋外輕輕的卻是激烈的爭吵驚醒了。
“要是你拿的,我砍斷你的手!”楊大哥在咆哮。
“我沒有拿,我沒有拿……”小丫在哭。
“算了,說不定是客人放的。”楊大嫂在勸。
“客人放,也就一張兩張,哪會這樣多?”楊大哥仍不依不饒。
原來已經天明。他忙扶著樓梯下來,跛著腳走出茅屋。
“是我放的,裝身上不好睡覺,找個放處……”
那一扎百元大鈔重又回到他手里。
楊大哥找來幾個同他一般壯實的漢子,用樹干扎了副擔架,翻山越嶺,送他回到縣城。
在醫院里,他給在縣里工作的知青朋友通了電話,二人見面進行了一次密談。也給家里通了電話:“我在這里談成個項目,很好的項目,搞煤炭開發,派車來接我。”老婆很奇怪的問:“你不是?……怎么還談項目呢?”他說:“再干十年,我也才六十歲!”
兒子親自來接他,無比的興高采烈。
可是他在車上想:小丫,這名字太土,大概是叫小丫頭,嫌麻煩把頭給取消了。要改一下,叫小雅吧,免得以后讀書惹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