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正名
2002年春節(jié)期間,我閑翻顧炎武的《日知錄》,忽然被一句話觸動,心中大震,繞室疾走,浮想聯(lián)翩。下邊抄錄這段話(括號內(nèi)為引者注釋):
“一邑(縣)之中,食利于官者,亡慮數(shù)行人(古軍旅一行為25人),恃訟煩刑苛,則得以射人錢。故一役而恒六七人共之。”
這里描繪了一種常見現(xiàn)象:一個名額,總要由六七個人共用。那么,我問自己,這多余的五六個人及其所屬的集團叫什么名字呢?
現(xiàn)代漢語稱這五六個人為“超編人員”,古漢語把多余的公家人稱作“冗員”。描述這個集團的文字并不少見,各個分支的學名和諢名也傳下來不少,例如“傳奉”、“幫虎”、“小牢子”、“野牢子”、“小官”、“白役”等等。其中最具概括性的是“白役”。“白”可以理解為白丁、白身,非官身而做官事,這就是白役。《漢語大詞典》將白役定義為“編外差役”。
我國古代官府的干部職工分為官、吏、役,“白役”二字比較偏向衙役,不夠尊重領導。為了彌補這個缺陷,我們不妨依據(jù)“白役”的造詞法,生造它一個“白員”。“白員”是白役和編制外官吏的統(tǒng)稱。
我有一個猜想:中國歷代興衰,與這個未曾命名的社會集團有密切的反比關系——白員興則社稷衰。而且,歷代都不缺少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卻又根除乏術。在為這個猜想求證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做過五六十條與白員相關的筆記,又幾十次上百次地視而不見,與這個張牙舞爪的龐然大物擦肩而過,真所謂“有眼不識泰山”。這回不能再讓它溜了。
二、朱元璋的發(fā)現(xiàn)和嚴刑峻法
洪武十九年(1386年),松江府的吏卒違法害民,都察院窮追根由,揭露出一個特殊群體。
朱元璋詳細描寫了這個發(fā)現(xiàn)。他說,松江府有一批不務正業(yè)的人,專門依附衙門里的役吏皂隸,借官府之威害民。這些人自稱小牢子、野牢子、直司、主文、小官、幫虎,僅松江一府就有1350名,蘇州府還有1521名。
這些人不知農(nóng)民的艱辛,農(nóng)忙時下鄉(xiāng)生事。芒種正是栽種季節(jié),他們拿著官府批文找到農(nóng)民,從水車上把人鎖下來,或者從農(nóng)民手里奪下秧苗,鎖人出田。
朱元璋還詳細剖析了“牢子”(近似如今的獄警)職位上的貓膩。朱元璋說,牢子分三等,有正牢子、小牢子和野牢子。正牢子是編制內(nèi)的正役,小牢子和野牢子都是不務正業(yè)之徒,這樣的人僅松江府就有900余名。
皂隸(衙門內(nèi)的差役,近似如今的法警和刑警)的職位上也有貓膩。編制外的皂隸叫“小弓兵”和“直司”。小弓兵大概相當于皂隸職位上的臨時工,“直司”的地位排在小弓兵之后,可能屬于二等臨時工。當時的政府工作人員似乎也像如今一樣,位子坐穩(wěn)當了,就想把臟活累活交給臨時工做。臨時工干久了,位子也坐穩(wěn)了,又會招徠和支使二等臨時工,同一職位上就可以形成三個等級。
正吏的職位上也有編外人員,這里的一等臨時工叫“主文”,二等臨時工叫“寫發(fā)”。他們都屬于白領,管理和領導衙役們。
朱元璋說,這些人不務士、農(nóng)、工、商這四項正業(yè),也就是說,不屬于上述四大社會集團。那他們屬于什么集團呢?朱元璋將他們統(tǒng)稱為“幫閑在官”之徒。這個“閑”字用得好。本來官吏和衙役集團已經(jīng)滿額了,日子過得頗閑在,他們偏要去幫。
朱元璋逮捕了這個害民集團的2871人,但他認為并沒有抓干凈。據(jù)他估計,“若必欲搜索其盡,每府不下二千人”。
兩千人可不是小數(shù)。明朝初年松江一府二縣,不過三座衙門,平均下來每座衙門就有666位白員。明朝一個縣的正式官員不過四五位,再加上十幾位吏,縣級衙門的“編制”名額不過二十左右,而“幫閑在官”的人竟然超過這個數(shù)字的三十倍。
這里說的是官吏名額,不是衙役的名額,而衙役也是吃官飯的。我找不到松江府及其下屬兩縣的衙役額定數(shù)字,用其他縣的數(shù)字代為示意。
北京宛平縣的地界相當于今日北京的西城區(qū)、宣武區(qū)、海淀區(qū)和豐臺區(qū),需要支應大量皇宮貴族和中央級衙門的差役。扣除上述特有數(shù)字之后,我統(tǒng)計出來的萬歷十八年(1590年)本縣之役的名額在220人左右。另據(jù)清光緒八年(1882年)山西省平遙縣志記載,平遙縣衙門的差役有302名,人均工食銀每年6兩。
據(jù)此推算,松江府幫閑在官的人是額定衙役的兩三倍。顧炎武說“一役而恒六七人共之”,指的是明末。明初吏治森嚴,腐敗不那么嚴重,兩三倍似乎更合情理。我在李昌平《我向總理說實話》一書中看到,2000年,湖北省監(jiān)利縣容城財政所的正式編制為30多人,實際工作人員140多人,編外人員是編內(nèi)人員的三四倍。這不如明初洪武年間,但比明末的崇禎年間好一些。
面對白員集團,朱元璋的反應極為兇狠,殺手疊出。
朱元璋說,竟有官員敢在朝廷法令之外巧立名目,起用閑民當“干辦”和“的當”。官員擅自起名,閑民擅自承當,這是亂政壞法,罪當處斬。今后捉拿進京,官員和閑民一概斬首于市。
沒過多久,朱元璋就覺得僅僅砍當事人的腦袋不解氣了。他說:如今的官府故意違反法律,濫設無藉之徒。這些人自稱“的當”、“干辦”、“管干”,出入城市鄉(xiāng)村,禍害百姓比虎狼還厲害。……今后再有敢這么干的,“的當”本人、“管干”本人、“干辦”本人,連同政府官吏,族誅,滿門抄斬。
朱元璋不僅立下嚴刑酷法,還發(fā)動群眾保障實施。
《大誥續(xù)編·吏卒額榜第十四》規(guī)定:今后,各省、府、州、縣衙門的官員,必須把應役皂隸的名額張榜公告,讓民眾知道。公告最后還必須聲明:“除榜上有名外,余有假以衙門名色,稱皂隸、稱簿書者,諸人擒拿赴京。”
為了鼓勵百姓替他捉拿白員,朱元璋懸下重賞:
“所在鄉(xiāng)村,吾良民豪杰者、高年者,共議擒此之徒,赴京受賞。若擒‘的當’人一名,‘干辦’人一名,‘管干’人一名,見一名賞鈔二十錠。的不虛示。”
洪武十八年的二十錠等于一百貫錢,如果不考慮次年出現(xiàn)的通貨膨脹,這筆錢可以買到七八千斤大米,價值六七千元人民幣。可以與種地一比。
后來朱元璋又提高了賞格。《大誥續(xù)編·閑民同惡第六十二》規(guī)定:閑民私下擅稱名色,與官吏共同禍害老百姓的,族誅。如果被害人告發(fā),將犯人的家產(chǎn)賞給首告人,有關官員凌遲處死。
《大誥》是朱元璋親自處理的各類案例的匯編,其地位相當于“文革”或“嚴打”時期的暫行法規(guī)。《大誥》像《毛主席語錄》那樣發(fā)行全國,朱元璋要求人人學《大誥》,家家戶戶有《大誥》,這就在全國城鄉(xiāng)撒下了天羅地網(wǎng)。
我們眼前是一盤延續(xù)千年仍未終局的棋。對局者包括白員、官吏集團、百姓和皇帝。皇帝使出殺招,且看各方如何動作。
三、當白員的利害計算
知道了在衙門“鉆營濫充”的法律風險,也應該知道鉆營的實際好處。
《儒林外史》開篇就寫到幾位衙役,百姓尊稱其為“老爹”,能和他們一起喝回酒,便是值得炫耀的光榮。他們的真實收入,據(jù)《儒林外史》第二回對一位快班衙役(近似刑警)的介紹:“李老爹這幾年在新任老爺手里著實跑起來了,怕不一年要尋千把銀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賭,不如西班黃老爹,當初也在這些事里玩耍,這幾年成了正果,家里的房子蓋得像天宮一般,好不熱鬧!”
與此對照,這一回說到教書先生的收入,每年的館金不過十二兩銀子。李老爹一年的進項,頂教書先生的83年。按說,三班衙役的名義收入從六七兩到十二兩不等,未必比得上教書先生,但他們有機會撈外快。
李老爹大概是正身衙役,而且負責抓人,格外容易混好。他的地位和收入可以引來白役,卻不能代表白役。我讀過一封晚清人李榕寫給父母官的信,信里詳細描繪了差役(白役)是如何謀生的,下邊將幾段內(nèi)容再抄一遍:
“(四川)劍州有查牌差役,或四五人,或七八人,四散于鄉(xiāng),不知其差自何時,所查何事,鄉(xiāng)人但呼之曰查牌而已。所到之處,市鎮(zhèn)街坊頭人,或為具酒食,或量給盤費。臨路小店及鄉(xiāng)僻零星之戶,必索一餐。自道其苦差,而亦莫敢有抗之者。遇有酗酒、賭博、偷竊瓜果雞狗之賊,鄉(xiāng)愚不忍小忿,若輩竄入其中,橫架大題,動輒黑索拘拿,視其肥瘠而訛之,從未有事發(fā)到官者。”
這段文字介紹了三種收入:一、酒食或一餐飯。無論有事無事,工作餐已經(jīng)有著落了。二、市鎮(zhèn)街道的首腦們支給的盤費。這是比較有保證的日常現(xiàn)金收入。至于當?shù)仡I導如何攤派這筆錢,那是他們的事。三、訛詐酗酒、賭博和偷雞摸狗者。我們知道,抓賭至今仍是基層干警和聯(lián)防隊員額外收入的來源。至于其他輕微犯罪,只要竹杠敲得準,也可能出一筆小財。憑借以上收入,大概可以混到溫飽和小康之間。
“昨聞街坊某酒店,查牌直入,收取其壺,撞擊酒家翁,口稱:‘臺尊示禁(縣領導宣布禁令),天旱糧貴,不得煮酒熬糖。’掉臂徑去。今日下寺業(yè)酒之戶咸來舍下,問訊煮酒究犯何法,我輩資本所關,詎能歇業(yè)?且聞查牌在鄉(xiāng)已詐某家錢若干矣。”
這是合法傷害權的更加主動和放肆的應用。差役們找上門去,以禁止營業(yè)相要挾,勒索錢財。平民百姓信息不通,很難估量告狀的成本和成功率,因此,在停業(yè)、告狀和賄賂之間,三害相權取其輕,適度行賄是很正常的。合法傷害權的價值就是由避免傷害的費用確定的。
李榕最后說:“切懇臺尊根查,此種差票,立與銷除,并選派干役將查牌追攝回州,有無白役混充。轉恐若輩一類同弊:承票之始便有規(guī)費,銷票之日更有酬謝,被人訐告則以白役混充遠揚無跡為詞,如營勇(正規(guī)軍)騷擾百姓,轉以游勇掩飾。使此害竟成痼疾,有累盛德多矣。”
通過李榕的呼吁我們進一步了解到:“差票”就是合法傷害權的憑證。差票也確實是有價格的,可以買賣的。在有差票的情況下,白役與正役的區(qū)分便不再重要,但是正役仍可以利用白役降低違法敲詐的風險:萬一被告發(fā),他們可以推說這是白役干的,而白役已經(jīng)畏罪潛逃。
李榕在此透露了“差票”交易的過程:承票時有一次付費,那叫“規(guī)費”。銷票時還有一次付費,名曰“酬謝”。
四、官吏的利害計算
純粹從官僚個人的眼前利益考慮,削減白員有害,增添白員有利。
(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正德皇上駕崩,嘉靖皇帝即位。當時的文官首領楊廷和代皇上起草登極詔書,痛裁白員14.87萬人,減漕糧153.2萬石。這些白員不在錦衣衛(wèi)(近似國民黨的軍統(tǒng))就在內(nèi)監(jiān)(近似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而且來頭不小。有的人原來是宦官,有的是皇上認的干兒子,有的是皇上直接下令升遷的“傳升”或“乞升”。可以想像,為了謀求這些美差,那14萬人花費了多少財產(chǎn)和心血。詔書公布后,中外稱頌,都說新天子是圣人。
在這場運動中,新皇上撈到了圣人的聲譽,老百姓減輕了153萬石漕糧的負擔,楊廷和卻遇到了生命危險。
《明史》說,裁員之后,“失職之徒”對楊廷和恨之入骨,楊廷和上朝時,有人藏著白刃在轎旁窺伺機會。皇上聽說后,詔派百名禁卒護衛(wèi)楊廷和出入。
據(jù)《萬歷野獲篇·大臣用禁卒》記載,明朝只有馬文升和楊廷和二位用過禁軍。馬文升是弘治初年的兵部尚書(近似國防部長),他痛恨軍官冒濫,斥去軍營將校30余人。結果怨家引弓射入他的家門,又搜羅了他的過失,飛書射入皇宮。于是皇帝賜給馬文升錦衣衛(wèi)士12人。由此看來,裁員不僅有喪命危險,還有掉烏紗帽的危險。怨恨者搜羅裁員者的過失,寫匿名信告狀,這都是常見的官場手段,而在官場混過十幾年的人,有幾個干凈得可以經(jīng)住這種挑剔?這挑剔相當于一道限制裁員資格的高門檻,偌大的官僚集團未必能挑出幾個夠資格的人。
過去大臣裁員難,如今小官裁員也同樣難。
1998年5月22日《南方周末》講了一個鎮(zhèn)黨委書記清退臨時工失敗的故事,大標題是:《懲治腐敗裁減官員實施新政董陽變法遭遇強敵慘敗河口》。董陽43歲,調(diào)至湖北省黃石市河口鎮(zhèn)當書記11個月,清退了48名臨時工。這關系到臨時工的飯碗,也關系到把臨時工塞進來的人物的臉面。結果本鎮(zhèn)干部18人聯(lián)名上書,要求將他調(diào)走,上級果然就將他調(diào)到區(qū)科技局當局長,手下有一個兵,享一份閑差。調(diào)走董陽的理由是:他是好干部,但不是好書記。
為什么古往今來裁員總是這么難呢?李昌平在《我向總理說實話》中引述了白員的一段話,其中大有深意。超編數(shù)倍的容城財政所在上級的壓力下準備裁員,被裁的人放出話來:“進容城財政所都是花了錢的,少于三五萬進不來。現(xiàn)在要我們走?沒門!”
我覺得這話很在理。三五萬不是小數(shù),那是人家一生的重大投資,指望將本取利慢慢回收的投資,你說兩句話就不算了?這不是沒收土地搞土改嗎?非要沒收,你就要準備鬧一場殘酷的階級斗爭。提高到階級斗爭的高度看問題,就比較容易理解馬文升和楊廷和二位前輩動用軍隊的境遇,也比較容易理解如今董陽和李昌平們的下場。在李昌平筆下,裁減容城財政所白員的努力最后不了了之;在他治下裁掉的上百人也陸續(xù)回來了,真正被擠走是他自己。
后退一步天地寬。接納白員其實是很合算的。干部的工資由國家規(guī)定,干多干少都一樣。在收入固定的條件下,追求福利最大化的方式,就是減少工作量,也就是增加幫手。更何況,白員的那三五萬元的投資也是一筆可觀的外快。
以上談的都是官吏自身利益,沒有考慮上級和皇帝的要求,也沒有考慮法律和條例的規(guī)定。假如官吏們執(zhí)法對自己有利,這個法律就不難貫徹。反之,如果執(zhí)法對自己不利,既吃力又得罪人,還得不到上級的獎賞,那么,皇上下達給官員的命令不過是一紙空文。
為了不執(zhí)行或少執(zhí)行對自己不利的法令,同時又不受到上邊的懲罰,官員們發(fā)展出一套偽裝術,一套以虛文應付法令的策略。《五雜俎·事部二》這樣介紹這套通行策略:
上官剛到任,必定宣布一番禁令,這是通行的套路。大體都是胥吏以老套子欺騙官員,官員假裝振刷欺騙百姓。說什么禁止參謁、禁止饋送、禁止通關節(jié)、禁止私下攻訐、禁止常例、禁止迎送、禁止奢華、禁止左右人役需索,都是自己禁自己犯,早晨下令晚上更改。
有了這套久經(jīng)考驗的偽裝術,來自法令方面的風險也可以大大降低了。
五、百姓監(jiān)督的利害計算
從理論上說,真正能阻擋逐利洪流的只有老百姓。白員收益的源頭正是民脂民膏,只要民眾保護好自身的血汗,滔滔江河就可能變成涓涓細流。朱元璋看出了這一點,他也寄希望于人民。
洪武十九年(1386年),朱元璋寫下了一段充滿失望和希望的文字,大意是:過去我任命的那些官,都是些不才之徒,一到任就與吏員、衙役和頑惡潑皮勾結起來作弊,害了我多少良民。我想依靠官員替百姓辨別曲直,但是十九年了,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官。今后,民間的老人和豪杰要幫助我安民。官府再徇私枉法,就給我把刑房(近似縣法院)官吏捆來。再賦役不公平,給我把戶房(近似縣財政局)官吏捆來。……只要民眾按我的命令去做,不用一年,貪官污吏就會全部轉化成賢人。為什么呢?因為良民自己能辨別是非,奸邪難以得逞,由此就可以逼迫官員成為好官。誰敢阻擋民眾捉拿貪官污吏,誅殺全家!
群眾監(jiān)督政策的實行情況及其效果如何?我找到的歷史記載不多,難以作出準確評估,但從零星記錄中已經(jīng)可以看出,確實有一些百姓使用了這種權利并且獲得獎賞,還有一些刁難權利行使人的官吏被挖掉膝蓋甚至被處死。
朱元璋曾以洋洋得意的筆調(diào)記載了一個縣官向老百姓求饒的故事。他說,樂亭縣的主簿(縣府三把手)汪鐸想方設法害民,擅自征發(fā)勞役,避勞役者要交五匹絹。結果,德高望重的老人趙罕辰等34人聯(lián)合起來將其綁縛赴京。路上,又有何睿等十名“的當”人、“說事”人和“管事”人(至少有兩種為白役)翻然悔悟,改正錯誤,協(xié)助趙罕辰等人將具體執(zhí)行害民政策的工房吏(統(tǒng)管全縣交通城建水利等工程的領導)張進等八人一并綁縛進京。走出樂亭縣40里后,縣主簿汪鐸求饒說:我14歲讀書,用燈窗之勞換來了今天,你免了我這一次吧,別毀了我的前程。
設身處地替百姓想一想,假如李榕筆下的那些酒店老板被逼停業(yè),他們一定會打聽一下停業(yè)的禁令是否合法。倘若可以確認不合法,倘若可以確認是差役害人,他們很可能利用這個政策,把害人的家伙綁縛進京。不過我要強調(diào)這僅僅是可能,真要成為現(xiàn)實,還有許多需要討論的“倘若”和“可能”。
首先,打聽信息是有成本的,到縣城里搞清楚這一點需要時間和金錢,需要有關系,找對人,這并不容易。其次,禁令很可能是合法的,法令中有許多模糊地帶,官吏衙役不至于笨得讓百姓一伸手就可以抓到把柄。再次,搞清楚差役是不是白役,也是需要花錢花時間的,有的時候定義模糊,潛規(guī)則當政,再加上檔案保管嚴格,百姓根本就別想弄清楚,即使費勁弄清楚了,人家也早跑了,你也早破產(chǎn)了。再往后,過五關斬六將鬧清楚了一切,綁縛幾個人從四川走到北京又需要多少人手和盤纏?五六千元或被告的家當是否夠用?他們反抗或逃跑怎么辦?百姓有權將其監(jiān)禁甚至擊斃嗎?最后,終于把貪官污吏和白員押解到京了,你去找誰呢?找皇帝?找大臣?如果他們這么容易說上話,我自己去告狀就行了,何必抓人?如果告狀是一面之詞不可信,抓來了被告他就會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各級官員向來把百姓踢來踢去的當皮球,抓了幾個他們也不在乎其死活的小官,他們就不踢我們了?萬一他們再把我們踢回四川呢?
上邊提到的所有風險、成本和技能,本來都該由政府來承當。政府征稅,雇傭了許多熟悉法律和政策的專家,又雇傭了許多押解人犯的警察,賦予他們鎮(zhèn)壓反抗的權力和武器,每年還要撥出大筆的差旅費和辦案費。朱元璋指望老農(nóng)民把這一切都承擔起來嗎?如果他們真來承擔的話,恐怕比承擔貪官污吏的侵害還要倒霉。而且,我總覺得這么做有生命危險,難道真能指望人家束手待斃,讓你捉去滅族嗎?
總之,我不敢指望朱元璋的“群眾監(jiān)督”能夠解決多少問題。或許可以解決一些值得拼命的大問題,但我們經(jīng)常面對的是單獨哪個都不值得拼命的一大堆小問題。
另外,群眾監(jiān)督還有并不干凈的一面。朱元璋講過某些刁民如何濫用這種權利的故事,如何借機橫吃橫喝,到人家殺雞宰羊,敲詐勒索,如何拿獲貪官污吏白役后做私下交易。這倒也罷了,反正可以降低貪官污吏和白員們的收益。問題在于難以正常執(zhí)行政府公務。朱元璋本來限制了衙役的合法傷害權,不準他們拿著牌票下鄉(xiāng)抓人,只能發(fā)牌傳喚,三次傳喚不到才可以用強。結果,在官府需要召集民眾正常服役的時候,某縣一傳不來,二傳不來,三傳都不肯來的達251戶,更有一位叫劉以能的刁民,不僅三牌不至,還把前去通知的差役綁縛進京。
我們可以想像,各級官員如何竊笑著把這些信息迅速而夸張地傳到朱元璋的耳朵里。他們的潛臺詞是:不是要限制我們的權力嗎?不是要群眾監(jiān)督我們嗎?那好,你安排下來的工作我們無法完成,這可不賴我們。朱元璋聽多了這類報告,感嘆道:嗚呼!為了方便民生而禁貪婪的官吏,刁民便乘機侮慢官長。為了維護官吏的威(下轉80頁)(上接78頁)信而禁民眾,官吏的貪心又勃然而起。沒有人知道仁義在哪里。嗚呼,治國難呀!
六、對局結果
對局各方的利益分析完了,現(xiàn)在可以做總結了。
蘇州府是朱元璋親自抓過的典型。二百多年后,《虞諧志》如此描繪蘇州府常熟縣的白役陣容:“計常熟皂隸、快手、健步、民壯、馬快,共二百名。每名四人朋充,號曰‘正身’。每正一二副,號曰‘幫手’。每幫手二名,置白役六七名,曰‘伙計’。合之得萬余人。”《虞諧志》的作者說,這意味著萬余只虎狼,在方圓百里內(nèi)橫行,無休止地弱肉強食。愚昧善良的鄉(xiāng)下人之所以喪家亡命,都是因為這個。
明朝人一般算術水平不高,“萬余虎狼”相當可疑。我根據(jù)上邊給出的數(shù)字計算,一二名幫手折中算1.5名,六七名伙計折中算6.5名,合計為5900人。這或許更接近事實。劉衡在清朝道光年間任四川巴縣(重慶府首縣)的知縣,他說巴縣吃衙役飯的有七千人,這是我見到的權威人士給出的最高數(shù)字。至于江南,他說浙江省的錢塘縣、仁和縣,各有正身、白役一千五六百人。為了提一個被告,經(jīng)常出動兩個正役、四個副役、七八個幫手,十幾個人到被告家叫囂勒索。
(明)黃省曾在《吳風錄》中也提供了一個數(shù)字:“隸人之害為尤甚。一人之正,十人之副,與吏胥夤緣為奸。”這個比例與錢塘、仁和接近,照此計算,常熟縣依附二百衙役的白役應該在兩千上下,不至于上萬。
無論如何,朝廷失敗了,白役勝利了,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
(責任編輯 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