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英國BBC廣播公司就誰是人類紀元第二個千年的“千年第一思想家”這一問題,在全球互聯網上公開進行征詢投票活動,費時一個月,結果是:馬克思居第一位,愛因斯坦居第二位。值得注意的是,這是在蘇聯社會主義垮臺、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遭受重大挫折之后發生的事。然而對于這樣一件重大的事,國內主要媒體及有關宣傳機構卻極少報道,好像根本沒有這回事,這至少表明我們相當一部分人對于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的冷漠態度已到了十分嚴重的程度。
也許有人覺得,將馬克思評為“千年第一思想家”只是西方媒體和西方知識界所為,最多代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我們無須大驚小怪。這種想法實是大錯特錯。殊不知,馬克思是屬于全世界的,而且馬克思本人原就是西方人,馬克思的學說主要是繼承西方古典傳統并根據西方資本主義早期的歷史事實形成的。這里,我們倒是應當檢查一下,當我們將馬克思主義應用于東方世界(包括中國)并將其與東方實際條件相結合的時候,是否曾經犯過錯誤,犯過哪些不光彩的錯誤,以致有誤馬克思主義的原旨。我們慣用“馬克思列寧主義”一詞,又是否想過:馬克思主義與列寧主義固然屬于同一思想體系,但兩者是否完全同一?西方馬克思主義這個詞我們過去是當貶義詞使用的,但是我們又是否想過:西方人有沒有權利依照西方的實際情況來理解,或對馬克思主義作出他們自己的評價,而非要按照東方人的解釋或列寧主義的解釋不可?須知,馬克思主義是一門大學說,這里容不得半點狹隘觀點或宗派主義,容不得以“坐井觀天”的眼光來看待馬克思主義。
對于西方知識界給予馬克思的極高的評價,我們這里的情況又怎樣呢?也許有人認為,對待馬克思的評價我們的態度始終如一,“老子抬馬克思比你抬得更高”。必須不客氣地指出:這種“阿Q心理”背后隱藏著的是一種十分虛怯的心情:過去犯了那么多錯誤,上了假馬克思主義的當(“左”傾教條主義和“左”傾空想共產主義都是假馬克思主義),覺得不體面,因此索性充當“老子天下第一”,內心里卻是十分懼怕自我批評。要知道,這正是和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精神背道而馳。不是別人,正是恩格斯,當他晚年反思過去所作所為時,進行了嚴格的自我批評。例如,他說:“歷史表明我們也曾經錯了,我們當時所持的觀點只是一個幻想。歷史……不僅消除了我們當時的迷誤,并且還完全改變了無產階級進行斗爭的條件。”(《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595頁,1965年人民出版社版)又說:“歷史表明,我們以及所有和我們有同樣思想的人,都是不對的。歷史清楚地表明,當時歐洲經濟發展狀況還沒有成熟到可以消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程度;經濟革命自1848年起(按:1848年正是《共產黨宣言》問世的一年)席卷了整個歐洲大陸,在法國、奧地利、匈牙利、波蘭以及最近在俄國初次真正確立了大工業,并且把德國變成了一個真正第一流的工業國——這一切都是在資本主義的基礎上發生的,因此這個基礎在1848年還有很大的擴展能力。”(引文同上,第697—698頁)此外,恩格斯還特別說明,他們當時的觀念受到歷史上法國革命的影響。他們1848年2月在巴黎所宣布的“社會革命”帶有濃厚的冒進色彩。并提出,應當重新考慮無產階級斗爭的策略,在不放棄“革命權”的原則下,應將“利用普選權”的問題提上重要的日程,作為工人階級“新的武器——最銳利的武器中的一件武器”;并且說明,“《共產黨宣言》早已宣布,爭取普選權,爭取民主,是戰斗無產階級的首要任務之一。”(引文同上,第594頁)
我們有沒有這種自我批評的勇氣呢?大概鄧小平提出“改革開放”政策、勸大家不要害怕學習資本主義的好東西是唯一的范例,其他就說不上了。害怕真正徹底的自我批評是一種頑癥。須知自我批評不僅是促使自己認真改正錯誤走上正道的唯一途徑,而且是解除敵人攻擊我們的武裝的尖利武器之一。我們面臨著長久的嚴重的信任危機,過去的有些理論工作者已自動解除馬克思主義武裝;學校教學中最難開出的課程就數馬克思主義課了,學生不愿聽,教師活受罪;出版社見到馬克思主義書稿就頭痛,想各種借口推出門去;書店同樣最怕進馬克思主義書籍,因為它們很少有人問津。這一切,大抵用“市場經濟大環境”一語來抵擋掉。此外,還應當提到,領導層對此只是表示無可奈何,不思以切實辦法予以改進。請問宣傳、教育、出版界諸君:這些難道不是明擺著的事實嗎?在這些事實面前難道還能夠怡然自得、心安理得、繼續以馬克思主義信仰者自居、甚或還是“老子天下第一”嗎?
千萬不要以為這是在進行“攻擊”,或夸大其辭。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能由個別人或個別部門負責,也不能由“蘇聯垮臺”負責。現在國內理論界狀況是:派別林立,互不相容,各霸地盤,各爭權力,各自安排自己的人馬。就是在一個工作單位內也是如此,我在一個出版社內就碰到過這種情況。按理,學術領域內,觀點不同,互相交流辯駁,正是促進學術繁榮的動力。為我們一些人所瞧不起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學界內部,他們的不同觀點常能在一個會議上相聚相交,爭論不廢友誼。而我們的狀況卻迥異,不同觀點互相為敵,老死不相往來,而且彼此總是暗中施手腳;最要命、最不正常的是,往往有權力者卷入其中,彼此均有權力者支持,搶占宣傳出版部門要津,以致形成一種獨特的令人無可奈何的“游戲規則”。“學術”云乎哉!“百家”云乎哉!
我們的國家號稱以馬克思主義思想為指導,而馬克思主義卻在離我們遠去。我所謂“馬克思主義卻在離我們遠去”,當然不是說我們國家的指導方針變了,不,馬克思主義的指導方針沒有變,憲法上寫著的,也變不了。我的意思只是,從許多方面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精神和馬克思主義作風正在離我們遠去。以上所說種種,以及在我們這里有好些人(包括一些領導人)對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的冷淡態度就是鐵一般的證據。一些人只是表面還承認馬克思,實際上不相信馬克思,卻十分崇敬趙公元帥。“死了愿意去見馬克思”的大概只剩下少數幾個老年人。鑒于此,因此我說“重新找回馬克思”的含義是十分清楚的,我這樣說不過是表明要求盡快改變這種既存的狀況,不是口頭上而是在實際上真正提高馬克思主義理論工作的地位,并提供必要的學術自由環境,以便重新引起群眾尤其是青年群眾對于研究馬克思主義的興趣與熱情。相信在新千年中馬克思主義也不會成為絕響。而且,正像一個西方學者所說,對于馬克思,無論是反對他也好,贊成他也好,只要碰到社會問題,你就不能不向他請教。要做到這一步,首先需要領導方面采取必要的措施,這在中國這樣的國度里是絕對必要的。最近黨中央領導已鄭重提出應使馬克思主義“與時俱進”,以造成“理論創新”的局面。這無疑是一件使人增加信心的事,但為此必須有一些具體的措施。
依筆者之見,可以考慮的也許是做以下幾件事:
一、組織有關部門(學術團體、宣傳、教育、學校、出版界等)及有關人員,對自從改革開放以來和“蘇東”事件以來,知識界和群眾中對于馬克思主義的反映、態度、輿論及研究情況,進行一次系統的毫不含糊即毫不掩飾的調查,向一定范圍(包括知識界,而不局限于某個或某些領導機關)提出報告,以便共同討論提出改進意見。
二、向有關的領導干部和工作人員(包括黨政領導部門,學術領導機關,學校,出版界等),就馬克思主義問題包括馬克思何以成為“千年第一思想家”、什么是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與列寧主義的關系、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以及理論創新之路等,進行一次由一個特組的專門委員會主持并有必要規則的測驗。測驗的主要原則是:不留情面。
三、各有關理論刊物、出版機構等為此進行必要的改革,使之確有“與時俱進”、“理論創新”的新氣象。
四、改革學校(黨校在內)理論教學課程。廢止過去那種刻板按照共同教科書和共同講授提綱授課的方式,改為指定或聘請教授、專家、學者按自備的講稿進行授課的方式,并且,重在講后的自由討論和解答。
五、審查和整頓各有關學會,特別是官方的各種學術評審委員會,消除其中各種弊端如形式主義、宗派主義、不民主現象,乃至學術腐敗現象等。這些學會尤其是學術評審委員會之類及其負責人,均須由選舉產生,盡量減少權力干預和權力決定。最重要的是,必須保證學術民主。事實上,一切學術腐敗和不公正現象多由不民主產生!
此文乃個人之文,以上諸措施亦屬個人私見,僅供有關方面參考而已。但是,“重新找回馬克思”卻是大家共同的責任,因此須由大家共同來承擔并提出辦法,辦此事還希望為時不宜太晚,否則,要“找回”恐怕會越來越困難了。2002年2月于北京
(責任編輯 杜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