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崗是一位資深的革命家、著名的學者和教育家,在他近70年的歷史生涯中,曾為民族復興和創(chuàng)建新中國建樹奇功偉業(yè),他的一生歲月閃耀著光華。令人遺憾的是,他生命的近三分之一時間是在監(jiān)獄中度過的,其中5年在國民黨的監(jiān)獄,16年卻在自己為之獻身的共產(chǎn)黨的監(jiān)獄,而且最終懷著巨大的冤屈和不平瘐死在這里。
建設新中國屢建奇功
華崗1903年生于浙江龍游縣,學生時代即聰慧過人,革命先烈惲代英引導他走上革命道路,1924年參加社會主義青年團,次年參加共產(chǎn)黨。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他曾前往莫斯科參加黨的“六大”,協(xié)助李立三負責大會宣傳工作,回國后擔任團中央領導。1930年他任中共中央組織局宣傳部長,積勞成疾,在養(yǎng)病期間,利用各種資料并結合個人革命實踐,編寫成《1925—1927中國大革命史》,總結了大革命的經(jīng)驗教訓。這本書在社會上廣為流傳,推動了眾多進步青年走上革命道路,華崗也從此與歷史學結下不解之緣。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占領東北,黨在東北三省的工作十分困難,華崗被任命為中共滿洲(東北三省)特委書記,他在赴任途經(jīng)青島時,為叛徒出賣被捕(后由劉少奇同志接替他的工作),他在嚴刑逼供面前堅不吐實。1937年秋天,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中共代表董必武要求國民黨釋放華崗,使蔣介石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曾被他重金懸賞抓捕的華崗竟在自己的監(jiān)牢中。出獄后,董必武推薦華崗擔任中共中央長江局(后改為南方局)機關報《新華日報》總編輯。華崗忘我地工作,寫了許多評論文章,積極宣傳反映全國人民要求團結抗日的呼聲。他的遠見卓識和犀利文筆被贊為“筆掃三軍,揮斥八極”,被稱為報界的一大手筆。華崗因曾當面指出當時擔任中共中央長江局書記王明的一些錯誤,為王明所不容,兩年后被撤職。
華崗離開報社以后,在重慶郊區(qū)租了一間房子,一面養(yǎng)病,一面著書,靠稿費生活。這期間他寫了《中華民族解放運動史》等著作。1941年皖南事變后,南方局的領導周恩來和董必武將才華出眾的華崗派到西南諸省做地方高層領導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以盼來日大展宏圖。
1941年春,華崗以中共代表的身份來到西康省省會——號稱雨城的雅安,以中學教師的身份作掩護,多次與省主席劉文輝長談。劉文輝有抗日要求,又受蔣介石排擠,華崗辭懇意切地建議劉文輝把川康的地方力量團結起來,以促進整個西南地方勢力的聯(lián)合。勸他對蔣介石一切反動舉措,要堅決抵制,申明共產(chǎn)黨會在政治上做他的后盾。這些談話幫助劉文輝明確了前進方向,表示堅決靠攏共產(chǎn)黨,答應設立電臺與延安和中共南方局直接聯(lián)系。
嗣后華崗又克服重重困難,繼續(xù)擴大統(tǒng)一戰(zhàn)線成果。他與西南軍政副長官鄧錫侯、川康綏靖主任潘文華頻繁交往,聚談磋商,宣傳中共的抗日政策和策略,對敦促西南諸省聯(lián)合,促蔣抗日起了很大作用。
1943年夏秋之交,華崗到了昆明,以云南大學教授的身份作掩護,講授《社會發(fā)展史》和《中國社會思想史》等課,同時開始了對云南軍政上層和高級知識分子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他先與云南地方軍政首腦龍云接觸,華崗對時局高屋建瓴的見解,鞭辟入里的分析,使龍云極為折服。他答應全力與中共配合,在昆明滇黔綏靖公署設立電臺,直接與南方局和延安聯(lián)系。龍云對民主運動開始采取保護措施,每當進步教授和學生集會,他都派部隊維持秩序,對抗國民黨特務的搗亂。抗戰(zhàn)后期,龍云與他的長子都參加了中國民主同盟組織。上個世紀的80年代我在昆明工作時,就曾與不少當事人接觸,了解到華崗的這段鮮為人知的經(jīng)歷。
1944年夏天,華崗在成都主持龍云、劉文輝、李濟深的代表以及中國民主同盟負責人的五方聯(lián)系會議,醞釀成立西南聯(lián)合抗日民主政權。在這些活動中,華崗政治上的敏銳和洞察力,面臨復雜形勢的應變能力,深得西南諸省地方領導的贊許,也多次受到周恩來、董必武的表揚。
抗日戰(zhàn)爭期間,以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組合的西南聯(lián)大設在昆明,一大批心懷祖國命運、關注民主政治的高級知識分子云集于此。華崗廣泛接觸這批名流巨擘,一一訪問了聞一多、李公樸、羅隆基、張奚若、曾昭掄、潘光旦、吳晗、費孝通等人,與他們談學術、談政治。華崗坦率真誠,儒雅親切,知識淵博,膽識過人,使這些高級知識分子敬服心折。
不久,華崗又組織成立了“西南文化研究會”,除上述一些人物參加外,隊伍大大擴展了,楚圖南、周新民、尚鉞等共產(chǎn)黨人也參加進來。這是一個不公開的政治學術團體,地址設在唐繼堯的故宅唐家花園,每半月開一次會,受到龍云保護。這樣的集會,前期主要交流研究學術,后期著重討論時事政治,主題是抗戰(zhàn)和民主。每次集會,大家熱情很高,各抒己見,分析形勢,討論對策,思想覺悟都有很大提高。這個研究會的成員后來絕大部分成為中國民主同盟的領導骨干。
當時的昆明,成為大西南的民主堡壘。
日本投降后,蔣介石派龍云部隊去越南受降,國民黨嫡系部隊乘機向昆明城內(nèi)集結。華崗多次勸誡龍云,要提高警惕,給他講解麻痹大意會吃虧的道理。1945年10月3日,國民黨嫡系部隊終于血洗昆明,龍云被送到重慶軟禁。華崗在昆明,一面從事革命活動,一面嘔心瀝血地寫作。在龍云被繳械的第三天,他完成了自己的歷史名著《中國歷史的翻案》,然后化裝離開昆明回到重慶。
三年后,劉鄧大軍解放大西南,勢如破竹,長驅(qū)直入。其中有一個重要因素是國民黨西康省主席劉文輝、西南軍政副長官鄧錫侯及龍云親信、云南省主席盧漢等人的相繼起義。而局外人很少知道,此前華崗為這場歷史巨變所發(fā)揮的搭橋鋪路、釜底抽薪的巨大作用。
華崗回到中共南方局擔任常委、宣傳部長(周恩來任書記),適逢毛澤東飛抵重慶進行國共和平談判,華崗擔任談判代表團顧問。1946年5月,他隨中共談判代表團周恩來、董必武到達上海,代表團下設中共上海工作委員會,華崗任書記。他廢寢忘食,卓有成效地開展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曾組織發(fā)動聞名中外的“赴南京和平請愿團”。國共談判破裂后,華崗隨董必武撤回延安,又輾轉河北平山,旋即秘密赴香港,仍然做統(tǒng)戰(zhàn)工作。1948年春,他在香港與郭沫若、沈鈞儒、馬敘倫、馬寅初等來往密切。為了爭取這些人早日到華北解放區(qū),做了大量的工作。他曾多次應邀在民主人士和無黨派人士中間作報告,講解放區(qū)的形勢、戰(zhàn)爭的進展和中共的方針政策。這些很有名望的民主人士聽了華崗的報告覺得前所未聞,內(nèi)容新鮮,鼓舞人心。通過與他的交往,他們進一步認識了共產(chǎn)黨。
1949年9月,華崗離開香港,經(jīng)上海轉北平,再接受新的工作任務。可是輪船因吳淞口遭蔣機轟炸不能靠岸,只得轉從青島登陸。青島是他的舊游之地,又有他的獄中難友向明正在擔任軍管會主任,他自然非常高興。未料,上岸后腸出血的老毛病復發(fā),住進醫(yī)院,留在青島。
為建設新型大學披荊斬棘
那時青島剛解放不久,百廢待興,向明希望老戰(zhàn)友華崗能在文教政策的實施方面助他一臂之力。
這時,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李維漢來電,希望他擔任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第一副部長;周恩來總理想讓他任教育部黨組書記,但他只表示愿意在基層教育部門做些實際工作。不久,他便開始為山東大學講授政治大課,記得最初講的是《新民主主義新文化》、《社會發(fā)展史》等課。
當時我作為山大中文系的一名學生,曾親自聆聽過他的報告。課堂設在青山紅樓之間的一處露天臺階式的廣場上,聽課的不但有山大的眾多師生,還有青島市的各級干部。華崗身材不高,身著灰色干部服,鏡片后邊是一雙沉靜凝思的眼睛,有溫和儒雅的風采。他手頭沒有講稿,只拿一張紙片,而大課內(nèi)容豐富,論點嚴密,語言精煉,講起來洋洋灑灑,廣征博引,理論結合實際,又有很強的邏輯性……一講就是好幾個小時,令每個聽講者開闊思路,啟人睿智。有的教授聽完課后說:“真是勝讀十年書”!
原校長趙太侔卸任了,學校需要建立新的領導體制。經(jīng)各方協(xié)商,大家贊成通過民主選舉產(chǎn)生一個校務委員會。選舉結果,華崗擔任主任委員,著名物理學家和戲劇家丁西林、著名生物學家童第周、著名文學史家陸侃如等任副主任委員。真是眾望所歸,皆大歡喜。
時間不到一年,接到中共中央華東局和山東分局的指示,要山東大學與濟南一所培養(yǎng)革命干部的學校——華東大學合并,同時并進來的還有教會學校——齊魯大學的文史兩系,華崗被任命為合并后的新山大的校長。1951年春天,兩校合并后,校務繁雜,矛盾疊出,華崗本著“事理兼顧,舍異求同”的精神,妥善穩(wěn)重地解決各種問題,使并校任務順利完成,學校呈現(xiàn)出一派井井有條、生機勃勃的新氣象,在全國高教界贏得了聲譽,進入先進高校的行列。
早在昆明時吳晗就說過,華崗有才氣,也有膽識。華崗在山大校長崗位上短短五年時間,此話有了充分的體現(xiàn)。比如他的政治為教學和科研服務的思想;滿腔熱忱團結知識分子的作風;以及他不唯書、不唯上、只認真理的襟懷;在重重的阻力面前不動搖、不后退的勇氣……華崗懂得團結尊重專家,用他們的知識為新政權、新教育服務,對他們都很重視和愛護。他大會小會都強調(diào)知識分子是國家財富,這些學有專長的人,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了。
當知識分子受到不應有的傷害時,他能站出來保護他們的利益,對于錯誤的東西,他敢于抵制,有的教授說他:“君之為人,直道如矢”,“敢為義所為當為之事,不畏謗言”。但他這種獨立不羈的思想作風,對他本人來講,無疑是個危險的伏筆。
著名歷史學家、原齊魯大學文學院院長張維華,隨院系調(diào)整調(diào)到山大,不久碰上“三反五反”運動。張維華的原單位派人來,說他曾擔任“庚子賠款”管委會委員,有政治問題也有經(jīng)濟問題,要把他帶回濟南審查。山大黨委有的領導已經(jīng)表示同意,而華崗卻不贊成。他說:“齊魯和山大都受共產(chǎn)黨領導,都執(zhí)行黨的政策,現(xiàn)在張先生已經(jīng)是山大人,身負教學任務,沒有必要再轉回原單位,請他們把有關材料轉來山大吧。”華崗這么一頂,使這位高級知識分子免遭一難。后來事實證明,張維華政治經(jīng)濟上都是清白的。
接著發(fā)生了駭人聽聞的女教授自殺事件。當時的極左思潮,已經(jīng)在粗暴對待知識分子的問題上表現(xiàn)出來。“三反”運動中,醫(yī)學院有位著名女教授陳慎昭,是研究生物化學的專家,被打成“貪污分子”和“美國特務”。華崗曾說“教桌上哪來的‘老虎’?”明確指出,不要怕別人說我們“右傾”,只要我們實事求是就行了。對陳先生首先應該解除隔離,在未拿到確鑿證據(jù)前,還是一邊教學,一邊審查為好。但是山大黨委副書記劉某消極對待華校長的指示,對陳慎昭繼續(xù)實行禁閉逼供,結果陳被迫自殺。為此華崗憤然批評那位副書記說:“這樣的人才千金難買,萬金難求,陳教授的死損失太大,影響極壞,真是豈有此理!”溫文爾雅的華崗為此拍了桌子,責令這位副書記作出檢查,他自己也向教育部做了自我批評。
中文系系主任呂熒,是著名的文藝理論家、美學家、翻譯家。他講授《文藝學》觀點新鮮,內(nèi)容豐富,條理清晰,很受學生歡迎,每次講課,課堂走廊都坐滿了人。但有人寫信給北京《文藝報》,誣告呂先生不把《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和解放區(qū)文藝放在眼里……這家文藝理論權威刊物刊登了此信,并要求山大“消毒”。山大一些領導抓住時機,要開大會批判呂熒。中文系有位黨支部書記曾在一個班上動員:“誰不批呂熒,是黨員的開除黨籍,是團員的開除團籍。”開大會時,華崗堅持不在橫幅上標出“批判”兩字,只寫了“文藝學教學思想討論會”。他還在一片聲討聲中,作了實事求是的講話。他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還說,不同的思想辯論是好的,最后應由事實和實踐做結論。后來呂熒要求調(diào)走,華崗挽留不住,調(diào)到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去了。
還有一個外文系教授方未艾。他俄文很好,這在解放初期,是難得的人才。此人30年代曾參加“左聯(lián)”,與進步作家蕭軍、蕭紅是好朋友。抗日戰(zhàn)爭時為生計所迫,曾在新疆某縣警察局做過事。1951年,青島市公安局以歷史問題要逮捕他,華崗對來人說:“據(jù)我們了解,他沒有血債,也無大罪,現(xiàn)在為我們的政權服務,應該發(fā)揮他的一技之長。如果抓起來,反倒成了廢物,而且對學校震動太大。”表示可以留他在學校監(jiān)督使用,不同意逮捕。但他未能阻擋得住,最終還是被抓走了。這件事后來成了他“包庇反革命”的一大罪狀。
華崗認為辦好大學離不開教授,要充分發(fā)揮他們的聰明才智,真正做到用其所長,安之以位,讓他們有職有權。但他這種做法為有些“左”傾思想的領導所不容,有人給他扣上“用教學沖擊運動”的帽子。
華崗在教學思想上見識遠,不按框框辦事,想法往往有獨到之處。比如抗美援朝時,他請來了在美國學有專長的女教授黃紹湘為文史兩系講《美國史》。當時“一邊倒”之風刮得正烈,有人說他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再如,他認為各種知識都有相通的真理,主張文科學生學點自然科學,理科學生學點人文知識,文理兩科教師可以互相兼課。這些也被說成是“標新立異”。另外,他對知識分子改造運動也有自己的看法,認為是對思想的禁錮和束縛,搞不好會扼殺創(chuàng)造和生機……幾十年的實踐證明,他的這些想法,確實是一種超前的預見。
1951年,轟轟烈烈的批判武訓運動開展起來,那可以說是解放后對知識分子開的第一槍。但華崗曾對文學院的幾位教授說,“臧否歷史人物,不能離開當時的背景和條件。用今人的角度衡量古人,不是歷史唯物主義。”他還同歷史系主任楊向奎講過,“不能把大功勞和好名聲都歸到一個人頭上,這樣來樹立一個領導人的威望,是很危險的。”在解放初期,他就對“造神運動”敲起了警鐘!
生活掉進冰窟 精神卻閃出火光
1954年冬,乘中共山東分局撤銷之際,新組建的中共山東省委奉上級之命,開始審查批判以山東分局代書記向明為首的“反黨集團”。先是讓華崗到會揭發(fā)批判向明“罪行”,華崗說,“我不了解向明的反黨言行,揭不出來。”又說“我不能憑空編造,陷害同志。”后來他干脆托病不出席會議,旋即被劃入“反黨集團”,且冠以“軍師”稱謂。之后中央派工作組來,檢查華崗的書,尋找他的“反黨言行”。不久,《人民日報》等大報開始連篇累牘地登載批判華崗的大塊文章,以清除他的政治影響。
1955年,胡風案發(fā),又為華崗增添了更加嚴重的“罪狀”。關于胡風案,華崗認為是不同學術觀點的爭論,不是什么“反革命”問題,他在一篇文章中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呂熒因公開站出來為胡風辯護,被打成“胡風分子”,山東大學有些人想趁機把他揪回來,掀起一場批呂熒的運動。華崗此時已處于風雨飄搖之中,但尚未卸去校長職務,他頂著巨大的政治壓力,在送來的報告上批示:“材料不足,此事緩辦”。后來斗爭矛頭直接對準華崗自己了,他竟成了“向明反黨集團”和“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雙挑人物。而華崗拒不認“罪”,省委書記發(fā)下話來:“先抓起來再說!”1955年8月25日,華崗被當作“反革命”逮捕了。事有湊巧,兩個時代的兩次被捕,地點都在青島,令人感慨系之!
1957年,華崗從青島看守所轉到北京秦城監(jiān)獄一間七、八平方米的囚室。他知道冤枉不是短時間內(nèi)可以解決的,但他并未萬念俱灰,他認為:“革命就意味著犧牲”,關監(jiān)牢也是革命的一種形式吧!如今他把人世間的恩恩怨怨以及自己的沉浮榮辱都置諸腦后,他不愿讓朝朝暮暮的歲月無為地消耗。此時,大墻以外,“三面紅旗”正高高飄揚,高指標、高產(chǎn)量、高征購吹得正起勁,瞎指揮風、浮夸風、“共產(chǎn)風”,刮得正熾烈。他密切關心大墻外人民的命運,進行冷靜的思考。如今他以十分虛弱的身體蜷伏在斗室之中,寒窗之下,以常人難以想像的力量,開始孤獨而艱苦的理論探索。他仿佛忘記了身陷囹圄,開始了那令人不堪忍受的近乎自虐的精神之旅。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直寫到力竭心衰,蒼面白頭。
在獄中,他曾寫過一首詩:
知識無涯天地寬,須行即騎莫遲惶。
雙膝未臏當知足,可酬熱血換文章。
他站在哲人的高度,以清醒的歷史意識和明智憂患的眼光,把對歷史和眼前的思索,傾注渲瀉在筆下……先后寫出《美學論要》、《規(guī)律論》、《自然科學發(fā)展史略》等百萬字的著作。
1957年后,全國掀起美學問題的討論,華崗在《美學論要》這本書中,依然關心著現(xiàn)實生活中如何用美學原則創(chuàng)造世界的問題。他尖銳地批評了現(xiàn)實中存在的“把藝術和政治的關系,解釋成為藝術只是政治的手段和工具”的錯誤看法,對藝術為政治服務的觀點表示不同意見。他以深邃的洞察力,把政治、經(jīng)濟生活中的種種,概括為“檢驗真理的標準只能是實踐,而不是主觀臆造的標尺,更不是統(tǒng)治者的‘圣旨’。”時間過了20年,打倒“四人幫”后,類似這樣的話才開始沖破重重阻力見諸報端,這是一種怎樣的超前預見啊!當時文學藝術領域里有一種“棒子主義”,只準批評,不準反批評,政治“帽子”滿天飛。他結合自己的切膚之痛,尖銳地指出那種濫用政治權力,“先把對方的嘴封起來,甚至先給對方加上各種莫須有的罪名,從而把對方關進監(jiān)獄和集中營里去,再來發(fā)動‘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式的批評運動,那更是極端反動的法西斯行為。”他認為,這種做法只能形成萬馬齊喑、百花凋零的局面。
后來監(jiān)獄當局發(fā)現(xiàn)華崗在寫這類文章,禁止他繼續(xù)寫下去。他又動手研究看似“純理論”的哲學,他在寫作時當然不會“純理論”,同樣緊扣著時代脈搏。在《規(guī)律論》這部書中,用大量篇幅在理論上對于社會主義建設和社會主義改造中違反自然和經(jīng)濟規(guī)律的弊端加以針砭。批評那種憑借權力,創(chuàng)造“規(guī)律”、廢除規(guī)律的荒謬做法,并警告說,這種做法必然會導致頭破血流,社會倒退。華崗身陷幽禁,卻仍然保持大無畏的精神,大膽探討階級斗爭擴大化這個極其敏感的問題。他寫道:“馬克思主義者的光榮任務是實事求是地去發(fā)現(xiàn)矛盾解決矛盾,而不是臆造矛盾和夸大矛盾。一切臆造矛盾的思想行為,都必然制造悲劇和阻礙歷史的進步。”他在闡釋矛盾的正確含義時,不贊成把差別和矛盾看做是同義語,更不贊成把矛盾動輒就夸大為你死我活的斗爭。他深刻地指出:“宇宙間有許多對立面的矛盾,并不是采取一方打倒另一方消滅另一方的斗爭方式來解決,而是長期甚至永遠處于又矛盾又統(tǒng)一的運動過程中。”華崗的這種哲學觀點顯然與現(xiàn)實中對矛盾的認識和處理大相徑庭,而華崗是正確的。
華崗在獄中的著作受到前輩理論家的高度評價,被譽為“發(fā)奮之作”,“用生命寫成的書”,“他生活掉進了冰窟,精神卻散發(fā)出一團冷香”,贊揚他有很深的理論造詣和淵博的學識……只是他無幸也不會想到自己用生命和熱血寫成的文字會印成鉛字,他只是出于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道義所激起的使命感,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來喚醒民眾。他這種為民請命、爭自由、爭民主、至死不渝的高尚情操將永遠垂范人間。
判決無理,有家難歸
從1954年底開始,華崗被關押了十年,也未審出個所以然來。一直拖到1965年2月,有一天,他突然被帶到北京城一幢高級賓館的單人房間,兩天后,一位來自中南海的大人物,蒞臨這個房間。他們簡單“寒暄”了幾句話,大人物便轉入正題。“老華,你的事只要認個錯就行了,不能當人大代表,還可做政協(xié)委員嘛。”華崗反問道:“我犯了什么罪?關到這種地方來,一關就是這么多年,這是為什么?”面對權威,他無所畏懼,而且還表現(xiàn)了幾分書生的狂氣。結果話不投機,不歡而散,華崗又被帶回秦城監(jiān)獄。時過不久,到了這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的判決書頒布下來,判刑13年。
《判決書》上羅列三條“罪名”,沒有一條站得住腳。一條是華崗在武漢反省院中稱蔣介石為“蔣委員長”,是喪失階級立場(按:在國民黨獄中,華崗堅持說自己是皮貨商人,在任何嚴刑面前,沒有暴露黨員身份。他以當時普通百姓的習慣稱蔣委員長,有什么罪?);二是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做地下工作時與國民黨警察特務有來往,是投靠反動派(按:做地下工作,常常要用偽裝的形式與敵人周旋,怎能定投靠反動派罪?);三是他在山東大學校長任上,不準逮捕有反革命歷史的一名教授,是包庇反革命。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華崗當場拒絕了這個無理的判決,接著便被送到濟南監(jiān)獄服刑。
《判決書》上寫明釋放日期是1968年8月24日。但到濟南半年多,“文化大革命”便開始了,他像千萬無辜者一樣,被紅色的狂飆裹挾而去,住地改換成一個集體大牢房,強制重體力勞動,人也變得面黃肌瘦,病氣懨懨。加之缺乏必要的醫(yī)療和營養(yǎng),病情日復加重,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他被送回青島家中,雖然釋放時間早已過了,但仍未解除管制。
經(jīng)歷過覆巢之災的家,如今只是八九平米的一間小房子,這里住著他的老伴談濱若和小兒子。他的案子曾給家人帶來巨大的株連和不幸,如今終于歸來,他們自然高興,可又覺得難題降臨。憶昔1937年,當他從國民黨監(jiān)獄釋放時,那是怎樣的一種同志式熱烈歡迎的情景啊!如今在親人久別重逢的淚眼模糊中,他感到欣慰的同時,又覺得為給他們帶來新的災難而不安。
他仍然沒有恢復人身自由。接觸外人,看病取藥,都得經(jīng)過公安部門的批準。在這種狀況下,他人完全變了,苦水自咽,很少開口,在親人面前,也不流露什么。人們偶爾會看到一個滿頭白發(fā)、形容枯槁、精神呆滯的老人在街頭踟躇,那就是華崗。他有時走得很遠,走失了;有時從醫(yī)院拿回多日的藥,一次全部吞了下去……他的神志開始恍惚,常常失去自制能力。
1972年春節(jié)前,他的病情進一步惡化,而醫(yī)院拒不接受“反革命”住院。春節(jié)將至,孩子們要從外地回來探親,房子小他們住到哪里去?他們見了“反革命”的爸爸又怎么辦?心靈的壓力,感情的折磨,撕裂著他的肺腑。回濟南吧!于是在春節(jié)前夕又回到了監(jiān)獄。在濟南拖了幾個月才被送進醫(yī)院。5月15日這一天,先前曾在監(jiān)獄小院中看護過華崗,對他十分敬重的一個姓孫的年輕人來看望他,華崗對小孫也是對這個世界留下了最后一句話:“歷史會證明我是清白的”,后來他便不能講話了。監(jiān)獄姓嚴的政委來,華崗指了指身后的箱子,他是不能忘情于那些書稿嗎?5月17日華崗去世。當妻子從青島趕到醫(yī)院,華崗已經(jīng)故去。只見他面無血色,怒目圓睜。他心中埋藏著多少憤懣和不平啊!
歷史終于證明了:什么“向明反黨集團”,什么“胡風反革命集團”,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歷史終于證明了,華崗從來沒有投靠過反動派,也從來沒有喪失過階級立場。華崗是一個愛祖國、愛人民、求真理、講道義,在任何崗位上都放射異彩、出類拔萃,清白無辜的人。
記得上個世紀的80年代中期,我在昆明遇到曾在南方局工作過的一位同志,不無天真地問他:“南方局的同志對華崗是了解的,但他出事時,沒聽見誰為他講話。不知為什么?”對方聞聽此言,激動起來,從座位上站起,答道:“話不能這么說。情況那么復雜,潘漢年的案子,有誰為他說過話嗎?”我無言以對,大家不歡而散。倒是陸定一同志從秦城監(jiān)獄出來后,對此作過自我批評。他說,30年代初,我在華崗同志領導下工作,對他是了解的,但未能站出來為他說話,至今感到很遺憾,很對不起他。(大意)不過他說此話時,華崗墓木已拱,悔之晚矣!
當我們回顧華崗這個冤案的時候,通過他的血和淚的代價,更加認識到,領導個人權力過分集中而又沒有制約,民主得不到保障,法律得不到遵守,從而導致個人為所欲為,決策屢屢失誤,才造成大量冤假錯案。像華崗這樣一位在社會上很有影響的人物,一位職業(yè)革命家和著名學者,也被輕率地毫不吝惜地打成“反革命分子”,肆無忌憚地踐踏他的人格尊嚴,這是多么慘痛的歷史教訓啊!
讓華崗這樣的悲劇永遠不要再發(fā)生!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參照了華東師大向陽教授所撰《華崗傳》,特此致謝)
(責任編輯 方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