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美國布什總統訪華,發生在一百多年前的幾樁相關歷史公案——“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庚子賠款”、“辛丑條約”以及由此而引起的“退款辦學”交涉等等,在境內外的不同媒體上又不斷有人提起。但由于所持立場及所掌握的資料各有不同,因而所得結論往往相差懸殊。而分歧最大處莫過于:當時的美國政府及其若干政要在這一系列事件中所持的立場和所扮演的角色。以某些美國媒體為代表的一方,十分強調美國在這些事件中、特別是在商訂《辛丑條約》的北京會議上“對中國人民所抱的同情立場”,布什總統在清華大學的講演中,也不忘記提一句“清華是在美國的幫助下建成的”。而一些具有強烈民族感情的中國同胞則認為,美國當時與其他帝國主義強盜都是一丘之貉,他們的一切行動歸根結底不外乎是帝國主義侵略手法的變換使用,仍然以維護他們自身的利益為出發點。本文根據較原始的資料,介紹一下退款辦學的基本情況。
庚子賠款與美國的表現
1900年,英、美、德、法、日、奧、意、俄八個帝國主義國家以“拯救”其駐華使館為由組成聯軍攻陷天津、北京。1901年9月,清政府與11列強(除出兵八國外,還有西班牙、比利時,荷蘭三國)簽訂了《辛丑條約》。條約共12款,附件19件,其中關于賠款的條款是:中國須向14國(除參加談判11國外,還有葡萄牙、瑞典、挪威三國)賠償海關銀四億五千萬兩,分三十九年還清,歷年遞欠部分須按年息四厘加息,總計本息共達九億八千二百二十三萬八千一百五十兩,遞欠部分還要以海關稅、部分地區的常關稅、鹽稅作抵押。
《辛丑條約》所規定的巨額賠款,對當時清政府的財政,是一次毀滅性的打擊。當時清政府全年的財政收入,尚不足九千萬兩。由于清政府當時確實難以一次或短時間付清這樣的巨款,所以只得允許其分40年(至1940年)付清。于是清政府不得不一方面減縮軍餉、官俸,一方面命令全國各省加稅分擔,每年增稅總額達一千八百四十萬兩。全國除東北三省因是滿清故鄉不擔負此種增稅份額外,各省均須按人口分配稅額。
綜合各種史料記載,在訂立《辛丑條約》前后,美國在對華問題上的表現及其某些做法,確與其他各侵略國有不同處。例如,還在庚子事件發生之前(1899年),他們就曾提出所謂“門戶開放政策”,雖然主要目的也是從其自身的利益出發,即在帝國主義列強侵華“合唱”中搞“利益均沾”,但確在一定程度上減緩了其他帝國主義國家(尤其是日、俄、英)對于中國的無度的利益貪求。在賠款、退款等問題上,美國的表現也異于其他各國,諸如:1901年各國代表在天津預商賠款問題時,美國國務卿海約翰(Jhon Milton Hay,1838-1905)曾令其駐華公使康格(E.H.Conger)及談判全權代表柔克義(W.W.Rockhill):“為免中國財政不勝負荷,全部賠款總數不得超過15000萬(一說16000萬,待核)美元。”稍后,經過多次談判交涉,美國首先同意把經過核算后多收之賠款退還給中國;1921年,美國又帶頭把尚未償付之欠款全部退還,以此帶動了其他各受款國,紛紛也把未收之賠款退給中國。……美國所持的這種“與眾不同”的立場,也確與他們所遵行的建國理念(平等、公正……等等)有關,完全抹煞這一點是不公正的。
但另一方面,實利主義同樣也是美國對外關系的“絕對”原則。例如在商談《辛丑條約》時,他們雖然首先提出了賠款總額的“上線”,但又堅持“美國應分得全部賠款的六分之一,即2500萬美元。據說,當時海約翰已經知道這個數目已大大超過了他們在出兵過程中的實際“損失”,之所以還要堅持這個數目,目的是日后便于以此作為與中國談判關稅和貿易的籌碼,爭取美商利益。而談判的結果,美國所得果然接近其原要求數目(2444萬美元,占全部賠款的7.4%),后經核算,美國實際“損失”僅為美金1165.5萬余元,超索1278.5萬余元,如果加上利息,則美國所得超過美金5300萬元。事實上,列國最后商定的結果,賠款總數增加了一倍(白銀45000萬兩,約合30000.3萬美元),美國對此予以認可,未作任何“爭執”。
后來,美國在“退款辦學”問題上,比起其他各國(特別是日、俄等國)來,確實表現了友善態度,特別是在美國的帶頭作用下,其他各國于20年代也紛紛把他們未收的賠款“退還”給了中國。但美國也另有一番利益考量。這以當時伊利諾大學校長詹姆士(Edmund J·James)的一段話,說得最為清楚明白:
“……中國正臨近一次革命。……哪一個國家能夠做到教育這一代青年中國人,那個國家就能由于這方面所支付的努力,而在精神和商業的影響上取回最大的收獲。如果美國能在三十年前已經做到把中國學生的潮流引向這一個國家來,并能使這個潮流繼續擴大,那么我們現在一定能夠使用最圓滿和巧妙的方式控制中國的發展。——這就是說,使用那從知識上與精神上支配中國的領袖的方式。……(由于當時大批中國留學生流向歐日)這就意味著,當這些中國人從歐洲回去后,將要使中國效法歐洲,效法英國、德國、法國,而不效法美國;這就意味著,他們將推薦英國、法國和德國的教師到中國去擔任負責的地位,而不是請美國人去;這就意味著,英國、法國、德國的商品要被買去,而不買美國的商品;各種工業上的特權將給予歐洲,而不給予美國。……為了擴展精神上的特權而花一些錢,即使從物質意義上說,也能夠比用別的方法獲得更多。商業追隨精神上的支配,比追隨軍旗更可靠。”
梁誠與“退款辦學”交涉
美國能夠率先把其攫取的不義之財“退還”中國,用在為中國“興學育才”事業上,無論如何是對中國有益的。而最初同美國交涉“退款辦學”,主要是由梁誠發起并完成的。
梁誠(1864-1917),原名丕旭,字一衷,廣東番禺人。自幼受到良好的家教,1875年隨清廷所派第四批留美幼童生赴美留學,時年僅12歲。1878年,入麻省安度華學校(Philips Academy,Andover)及安姆赫斯學院(Amherst College)就學,后因中美“交惡”提前回國。回國后即常年在清政府外事系統任事。1885年隨張蔭桓出使駐美、西(班牙)、秘(魯)使館任館員,后升參贊,因負責向美政府交涉“限制華工入境”案有成,甚得張蔭桓賞識。1894年中國在“甲午戰爭”中失敗,又隨張蔭桓等政府要員赴日議和,回國后被授予直隸候補道官職;后入李鴻章幕府任“洋文文案”。庚子后,梁以首席隨員身份隨醇親王載灃依約赴德“謝罪”,德人有意侮辱清使,以報克林德在義和團運動中被殺之怨,賴梁誠從中折沖得宜,得免德人要求載灃向德皇行跪拜之禮之辱。1902年,隨貝勒載振赴英參加英皇愛德華七世加冕典禮,至此,梁的外交聲譽日隆。同年夏,梁誠首次以獨立外交官身份自“記名道”加三品卿銜出使美、西、秘三國大臣,翌年3月抵美;入秋,改兼出使美墨(西哥)大臣。任內,頗作了幾件于國于民皆大有益之事,如制止美、墨不人道的“華工契約”、交涉贖回粵漢鐵路等。而其中最值得稱道的,則是他一手促成了索還美國在“八國聯軍”侵華中所得的庚子賠款“余額”用于“興學育才”、最后導致清華建校的歷史功績。
《辛丑條約》規定中國向列強“賠款”原以白銀(兩)為單位,而實際償付時,多數國家要求折成黃金償付(這樣對受款國有益,但勢必更加加重中國財政的負擔)。美國本來答應中國的要求,想帶頭允許清政府以“關平銀”償付,但當遭到其他各國普遍反對時,又變了卦。1904年底,清政府令梁誠再向美交涉,要求其仍踐前議。為此梁誠再次走訪海約翰,曉以利害,海果為打動,但仍以各國須保持一致為由予以拒絕。但海約翰談話間說出“賠款原屬過多”的話,梁誠抓住時機一面要求美方帶頭核減賠款數目,一面馳報清政府,建議全力向美交涉,要求他們把所謂多余的部分予以退還。1905年1月19日(光緒三十年十二月十四日),清政府外務部接到梁誠的呈文,備述關于還銀交涉的困難,并且告以美方有“庚子賠款原屬過多”的表示,建議與其無休止地在“還金還銀”問題上作無望的交涉,不如“因勢利導,趁風收帆,乘其一隙之明,藉收已失之利”。
從這時起,梁誠便把其活動的重點轉到要求美國減收賠款上。但在所謂“還金還銀”問題上,仍伺機待進。
經過了近三個月的不斷努力,“退款”一事似乎有了眉目。1905年5月13日,清政府外務部接到梁誠的一封呈函,其中首先告知退款交涉“似可圖成”。他透露:在交涉過程中,美方曾探尋,一旦把款退還中國,中國將作何用?梁誠當即嚴詞拒絕說:“減免之項如何用法,則是我國內政,不能預為宣告。”美方提醒說:一旦交涉成功,巨額款項退回,朝內乘機巧立名目、中飽私囊者肯定大有人在。所以他忠告清政府,確實應該在錢到手前即明確宣告此種退還之款的用途,并具體建議只能用作“設學游學”(即后來所說的“興學育才”)之用。梁認為,應該告訴美國政府,此項賠款一旦歸回,將作為廣設學堂,遣派游學之用,美國政府既喜得歸款之義聲,又樂觀育才之盛舉,縱有少數議紳表示異議,而詞旨光大,必受全國歡迎,此二千二百萬金元斷不致竟歸他人掌握。在我國,以已出之資財,造無窮之才俊,利害損益已適相反……再說,按年賠款,各省攤定此二千二百萬元者,合則見多,分則見少,即使如數歸還民間,未必獲益,與其徒資中飽,起交涉之責言,何如用來滿足緊迫需要,定樹人之至計也。……
果不出梁誠所料,當時位居北洋大臣(分管外交)要職的袁世凱看到梁誠的呈函后,立刻提出利用退回之款“整飭路礦”問題。但清廷外務部似乎是識破了袁氏的真實意圖,但又不好力駁其議,于是于1905年6月1日,分別給袁世凱及梁誠各發了內容相當的復函。大意是,袁的意見雖然有道理,但限于當時的種種原因,不能貿然地向美方提出此問題,以免“因疑生阻”。
這期間,海約翰不幸病逝,中間又出現收回粵漢鐵路等糾紛,使事情又拖了五個月,好在并沒有根本性的逆轉。接著,美國務卿一職由路提繼任。路提也是同情中國的美國要員之一,與梁也有私誼,接任后“退款”交涉繼續進行。但中美之間又發生了許多不利事件,諸如美人虐待華僑事件、中國收購美華開發公司合同修建粵漢鐵路事件、廣東濂州殺害美教士事件等,羅斯福總統遂擱置退款之事,直至1907年初,仍無消息。其間,梁誠繼續多方活動——招待記者、到處演說、游說國會議員,請求他們支持中國的合理要求。據說在輿論壓力之下,惹得路提也十分不滿,態度竟大幅度改變,堅持不肯退款。于是梁誠又繞開路提,疏通與其交厚的新任內政部長格斐路與工商部長斯特勞斯向總統密申前議,該二人于1907年4月請總統重核美軍實際用費。羅斯福與梁誠及路提會商后,同意重核,并答應不久即可有結果。
正當梁誠極力交涉的關鍵時刻,事情卻突然出現了逆轉:由于梁誠在交涉“退款”過程中始終只字未提袁世凱的主張,致使袁的圖謀最終沒有實現,遷怨于梁。1907年4-5月間,他突然接到外務部來電,召他“迅即回京供差”。但梁誠“隱忍將事,不令功虧一簣”。回文表示:“俟賠款議妥,得有照會作據,立即定期起程”,外務部卻堅持他于7月4日交卸。1907年6月15日,梁誠接到美方正式照會,說中國最后應賠款之數,基本上已有結論,即“僅照收美金十一兆(按即一千一百萬)六十五萬五千四百九十二元六角九分,……其余原定所開之數,即行減免,毋庸貴國擔任付給”。
可能是梁誠認為事情已有了基本的把握,他應該在回國前把他在美交涉的前前后后源源本本地直接向清廷最高當局——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作出歷史性的交代,于是直接向他們上了奏折,實際上也是把他此前在美所作的交涉作了一個總結。
在梁誠離開美國的當天,國務卿路提通知他參加會談,從中得知羅斯福總統已決定將美方所得的半數庚子賠款退還給中國。梁誠離職后,遺缺由伍庭芳接任,又經過一些對具體枝節的交涉,終于作了最后的決定。
1907年12月3日,美總統在國會正式宣布:“我國宜實力援助中國厲行教育,使此繁眾之國度能漸漸融洽于近世之文化。援助之法,宜將庚子賠款退贈一半,俾中國政府得遣學生來美留學。”1908年12月31日,國務卿路提正式通知其駐華公使柔克義:“總統于1908年12月28日的實施法令中指示賠款之退款從1909年1月1日開始。”同時不忘給梁誠前公使一份函件,告訴他退款辦學的交涉,實際上已經獲得最后成功。
至此,梁誠在“退款辦學”上所作的努力,可謂是“功成圓滿”了。
(責任編輯 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