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楊沫兩個單身老人,由雙方都很信任的摯友介紹,于1989年5月初相識,彼此印象頗佳。首次見面她就送給了我幾本她的著作,并囑先看《自白——我的日記》。我用了一晝夜突擊看完了這部幾百頁的日記,準備見面時好有話可說。接著又細心閱讀了《青春之歌》。她比我大5歲多,但如友人事先所說,她的面容、動作和心態都顯年輕;她又是個名人,找妻子可不是朝圣拜師;和她湊在一起恐怕被人議論。經過四個多月的交往,層層顧慮逐漸消退,二人于1989年9月結婚了。直到1995年12月楊沫因癌癥去世,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6年。但感情之深厚,經歷之豐富,又似乎是共同度過了更多的歲月。
調工資和出書的挫折
1949年楊沫回到了久別15年的北京,分配在北京市婦女聯合會工作,兩年后調至中央電影局創作所,本職是編劇,又一直是黨支部委員,還兼任過一時期的黨支部書記。工作認真負責,待人友善熱情,人們叫她楊大姐。
1956年全國第一次普調工資時,她在病中,解放前參加革命的干部,至少升一級,但是唯獨沒有給楊沫升級,人們很感意外,她自己也悶悶不解。不升的理由是沒有寫出好劇本,私下寫小說不務正業云云。那次評級根據“德才資”,以德為先。楊沫的德無可挑剔,也寫過不少文章,又是1936年入黨的老黨員,升兩級不過分,怎么說也夠升一級的。
事隔30多年,楊沫和我談起這件事,仍然動情,還有點怨氣。我聽后也深為同情,并留下了一個不小的疑問,這是為什么?
1956年前后楊沫的坎坷不斷。幾年來辛勤勞動寫成的小說《青春之歌》,屢遭退稿,理由是沒有突出歌頌工農兵。這點倒是和對她的劇本的評語相同。
這兩次嚴重打擊,一向開朗寬容的楊沫也經受不住了,高血壓、心臟病時時發作。畢竟是經過了多次大風大浪的人,不久就調整好了心情,愉快地工作起來。
她的小說《青春之歌》當時幸而未被接納出版,在那仍然極“左”的時期,如果出版了,必受批判無疑,后果可就難說了。
1990年某日,我們見了報道胡風老人的消息,引起了我的感慨,說了下面一段話:
反胡風運動中,我的大學同學章羽,只因“胡風反黨集團”中有一人是她的親戚,就被株連下放勞動了好幾年。還有更離奇的事,另一位大學同學屈方民,解放前已經是領導學運的全校黨支部書記,誤傳胡風曾約他在北京飯店會見并請他吃飯,于是,“光榮”的支邊13年。
楊沫說,“照你說的那樣子搞這次運動,北京文化部各單位里,倒霉的人們可就很多了。反胡風運動緊張階段,我任文化部調查組組長,去南京、上海搞外調,被調查的人們有些定不下來的邊緣人物,要新賬、老賬加起來一起算。我們要是稍稍帶點傾向性,也許又增加不少胡風分子。”
她這話給了我很大震動和啟發,使我恍然大悟。留給我的那個疑問,似乎有了解答。
我取出《自白——我的日記》,翻出楊沫在1955年10月16日記下的一段話讀給她聽:
“兩個多月的緊張生活是有收獲的。回憶一生我還沒有這樣嚴肅緊張地像在戰場上戰斗一樣工作過……每天夜里又需把白天調查到的材料寫好寄回北京,一直到深夜……我們負責整個文化部在上海需調查的工作。擔子好重啊?!眱蓚€多月每天寄材料,查了多少人呀!
我接下來說:“你對我說過,這次調查幾乎是交了白卷,讓搞運動的某些人失望了。但是你們小組這次的工作,給很多人查清了問題。卸下了政治包袱,還其清白之身,是做了一件大好事?!?/p>
楊沫回答:“不錯,我一直認為這是一生中做的一件大好事?!?/p>
我緊接著說:“你們那次外調,如果提高點‘階級感情’,帶點主觀傾向性,抓出幾個‘胡風分子’,1956年哪至于一級不升呢。”
楊沫睜大眼睛,提高了聲調:“老李,你這個大壞蛋,我掉進你的圈套啦,原來你是搞誘供!”
我說:“歷次運動形成了一種規律,每次必有一些積極分子立功受獎。不免又有一部分人,所謂右傾分子,接受不便公開的處分,1956年不給你升級,恐怕與此有關?!?/p>
楊沫笑著說:“我服了你啦,你簡直研究透了。說也奇怪,你和老馬(楊沫的前夫)對這事的看法一模一樣。不過我最佩服最感激的人是關露,她背著那么重的政治包袱,還為我這事站出來鳴不平,仗義執言,我在日記中記下來了?!?/p>
以后不久,我特意翻閱楊沫的日記,找出關于關露以及王瑩的記載。關露被定為“潘漢年特務集團”中的干將;王瑩夫婦劃為“國際間諜”。楊沫和她們過從甚密,友情很深,因而招來友人善意的警告。楊沫置之不理,我行我素。
《青春之歌》于1958年初出版,一度受猛烈攻擊,隨之迅速走紅全國。對楊沫的表揚獎勵:先進工作者、三八紅旗手、全國人大代表等等,榮譽紛紛而來。有一天楊沫在無意中對在大會上多次表揚她的領導人說:“你看有了好小說,劇本也就來了吧?!彼婕t耳赤,急忙回答:“不錯、不錯,劇本你改編得也很好?!倍藢擂蜗鄬?,很不好意思。原來這位領導人就是早先批評楊沫干私活寫小說不務正業的那位。楊沫自責起來,這事干的多么愚蠢,顯著自己多么心胸狹隘。
閑談《青春之歌》
楊沫的后半生是以其代表作《青春之歌》為主軸線的,先是受批判,繼之各種榮譽紛紛而至。30多年來,寫其電影劇本,寫著作經驗,寫續集、縮寫成少年讀本等等,連續不斷。晚年又熱心醞釀電視連續劇本的編寫,臨終前還念念不忘,委托著名作家陳建功完成此事。我們的生活中自然涉及很多這方面的工作。不過還是在初期相識階段,閑談《青春之歌》的一些情況,我至今記憶猶新。
一天我問楊沫:“人們說林道靜就是楊沫的化身。譬如小林的故事、小林和余永澤的故事,有百分之幾十是楊沫的?”
楊沫笑了,她說:“我的歷史已經向你忠實地交待了。我的著作你也都看過,《日記》看的尤其仔細認真,你現在是知我很深的人了,你說說是百分之幾十吧?!?/p>
“我認為百分幾十并不重要,而且也算不清。小林性格、風度等等各方面都和楊沫驚人地相似?!?/p>
“有些像就是了,說什么驚人地,真會拍。”
“不是拍,我要說當年的楊沫比小林還美,那才是拍呢。”
“又說錯了,難道說年輕的楊沫不能和小林比一比?你應該說她比小林還美,可見你年輕時沒有學好戀愛經?!?/p>
二人哈哈大笑。
“你說對了,何必非追問百分之幾呢”,她同意了我的回答。
我又說:“假如余永澤經常帶小林去北大聽課;經常指導小林寫出好文章發表;他回家來也常幫著洗衣做飯;生了孩子就放在家里養著……多么美好的小家庭?!?/p>
“這么多假設不實際。她想出去工作,到處碰釘子,家務事一大堆,煩死人了。哪還顧得寫文章。好像女人生來就是為男人當附屬品的”,幾十年以后她說這些話時心情還有點激動。
我說:“小林這種性格的人,自然不甘心當一輩子家庭婦女。只好與余永澤分手,各奔前程。小林很幸運,抓住了接近進步青年的機會不放,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革命戰爭那十幾年,小林幾次逃出敵人的搜查,有驚無險,真是幸運。幾次大病不死,又是太幸運了?!蔽疫@話已超越了《青春之歌》,說的是楊沫以后的親身經歷。
楊沫說:“還真有人像你假設的那樣說過呢,他說:‘楊沫要是不去那邊,她那么聰明好學,一定會寫出更多的好作品?!@完全是不切實際的空話,不知誰能夠從洗衣做飯生孩子的生活中,汲取出什么可寫的大作品。那個時代,去參加革命的女青年,如李寶光、羅云、于陸琳、丁一嵐等等,你從我這里已經見過她們十幾個人了,人人都對革命工作有出色貢獻,不讓須眉。反過來看看,留下來的那些女同學和親友,大部分人做了賢妻良母,難道說她們都無才華?不是的,舊社會沒有她們工作的機會?!?/p>
她接著說:“我一生中幸運事太多了?!肚啻褐琛窙]有被批倒,才是最大的幸運?!?/p>
“批你的時候害怕了嗎?”我問。
她得意地說:“我充分自信這本書是真實地寫出了當時知識青年走向革命的過程,寫出他們革命壯烈犧牲的英雄事跡。這是一頁重要的歷史,有什么過錯?不過當時也是坐臥不安,因為搞起運動來,那是不容你講理的。”
“那些年運動接連不斷,使人暈頭轉向,批《武訓傳》、批邵、批馮、批丁玲、批胡風,接著又是反右,還有陳學昭和蕭也牧的自傳或半自傳體作品,先后剛一出版,連書帶人都立刻批倒了。1958年《青春之歌》出版不久,有些人又活躍起來,說這本書既不歌頌工農兵,又寫小資產階級情調,還搞三角戀愛,哪有階級斗爭氣氛,比陳學昭和蕭也牧的書惡毒百倍。批吧,找工人來參加一塊批它。幾次讓我出席批判會,我都拒絕了。”
“七八年來,暴風驟雨接連不斷,真是所謂‘黑云壓城城欲摧,悶氣堵人人欲窒’。就在這時候,茅盾、何其芳和馬鐵丁等寫出文章,肯定《青春之歌》是部好作品,天上烏云被撥開了一條縫隙,露出了一線陽光?!?/p>
我說:“這么說你這本書起了沖破昏暗的先鋒作用啦。但是要早出書兩年,你可能要步陳、蕭后塵?!?/p>
楊沫說:“你說的都不對,第一,這頂高帽子可不敢接受。只能說出書的時間趕到點子上了,是形勢需要該松一松了。人們說我是走大運的福將。其二,我也不會步陳、蕭后塵,暫沉默一會兒是可能的,但絕不會認輸?!?/p>
閑談《英華之歌》
《英華之歌》是取材于楊沫1936—1949年在根據地參加革命斗爭的實況。書中所寫的地方正是我的家鄉。書還在付印時,我已捧著原稿細讀起來。讀至“肅托”章節,最使我動情?!懊C托”本來是蘇聯斯大林排除異己、清洗托洛斯基派別的大屠殺,中國亦步亦趨,也隨著人家搞“肅托”運動,殺害打擊了大批知識分子。
我讀到有四個青年人被殺的殘酷情節,不禁落淚。身邊的楊沫說:“你怎么啦,干什么呢?”
我說:“想起我的幾個同學,回家參加革命,就是‘肅托’時被人用大刀砍頭的。其中有我的表弟許應驥和好友黃鋒(黃守中)?!?/p>
楊沫說:“我知道,那幾個人就是在白溝河附近砍殺的。說起你的同學,還有你們燕京大學的同學方綽和清華大學的熊大正也是那時被害的,這是我們小戰區最精明能干的兩個人,我們都偷偷地落淚,太可惜了。這些人應追認為烈士?!?/p>
“肅托”運動是全國性的,山東微山湖地區,一次殺了二三百人,最為悲慘,以后稱為湖西事件。楊沫告訴我,《英華之歌》原來的寫作提綱,“肅托”內容占了全書的三分之一,想把這段悲慘歷史寫出來,作為沉痛教訓,留給后世。她的老戰友建議初版先寫上一部分,看看反映如何,以免又出問題。后來《楊沫文集》中的《英華之歌》中,“肅托”內容有所補充。
我問起,“兩部書中都有盧嘉川,可確有此人?”
楊沫大笑:“我早知道你要問此事,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她接著說:“寫小說為了生動感人,不免有些虛構。但是虛中必須有實作基礎。我的書不搞戲說。盧嘉川是幾個人的事跡拼湊起來的?!?/p>
我又問:“你們縣里那個縣長常里平,假革命真壞蛋,可確有此人?”
“當然有啦,不過未用本人真名”,楊沫回答。
我說:“這種壞人隨時都有,反右運動中我們單位是一位副書記領著干的。但是正書記和幾個院長都沒有積極介入,關鍵時刻才能考驗人呢。后來這位副書記灰溜溜的,無人理他了,實在混不下去,只好走開?!?/p>
“言歸正傳,你說這兩本書,哪一本寫得更好些?”
楊沫說:“無論從文字、結構和思想內容,《英華之歌》都不遜色。全書一條線,就是黨內思想斗爭,正確的占主導地位時,革命斗爭節節勝利,‘左’的、右的抬頭時就失敗??上龅锰砹耍巡缓蠒r宜,不過要是大亂時期以前出版兩本書會在一塊挨批,因為故事內容都是寫情,愛情、友情、憤恨感情、愛國熱情等等,運動中必然都要給戴上幾頂帽子。事后呢,楊沫還是現在的胖楊沫,一點也瘦不了。”
(責任編輯 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