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來,我看到一些文章,甚至是一些號召叫做“管好身邊人”,這身邊人大概是指配偶、子女和秘書等吧。長時間以來,我對這個提法頗感驚奇,正像號召共產黨領導人要”廉政”一樣,我也一直對此同樣感到有點哭笑不得。何謂“廉政”?不就是不貪污、不敲竹杠、不營私舞弊么,就是說,不要做貪官污吏,這算什么標準呢!共產黨員的標準,是為了人民的利益和全人類的解放,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而不貪污、不盜竊(不好聽吧?其實,廉政的意思就是如此,即只收俸祿以內的收入),實實在在是任何一個普通人的起碼做人標準。
“管好身邊人”,開始我也覺得同樣可笑,共產黨員要管好一個部、一個省、一個所、一個局、一個縣、一個公司……他要禁絕所轄范圍內的一切貪污舞弊,怎么連“身邊人”也管不好呢?不說馬克思主義,就是儒家的理想也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實僅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兩事,連“齊家”都辦不到的人,“修身”未必會好到哪里去。因為修身不能不包括齊家在內,如果身邊的人五毒俱全,自己就那么純潔如玉嗎?會不會也有點《官場現形記》中的人物的味道呢?
現在大家都在談懸魚太守的故事,我也來湊個熱鬧,說說“身無長物”的故事(長,去聲,讀如丈;長物,多余的東西)。這是東晉時期一個高官王恭的故事。有一次他從會稽(今浙江紹興一帶)回到京師建業(今南京市),他的叔父王忱去看他,一屁股坐到竹席上,好不快哉!于是叔叔對侄兒說,卿從那邊來,這東西不稀奇,送給我一張吧!王恭即命人將此席送去,自己又只好坐在草墊上了。后此事被叔父得知,便對侄兒說:“‘吾本謂卿多,故求耳’。對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無長物’。”(《晉書·王忱傳》及《世說新語》均載有此事,“世說”先出,且較生動,此處引“世說”文字。)這就留下了“身無長物”這么一句光照千秋的美談。一個“身無長物”的舊時的高官,與某些貪污腐化、腰纏萬貫、車府成群、外室成行的大中小黨員官員比起來,如北京那個王寶森副市長什么的,究竟哪個有點人味呢?當然是一千七百多年前那個“身無長物”的王恭倒更像一個人。
話轉回到曾國藩家書來。此書我曾讀過兩遍。第一次在延安,是聽毛澤東說“曾國藩家書也可以看看”的非正式傳言之后很久才看的,第二次是解放后購得亞東圖書館的標點本之后看的,覺得受益不淺。(我家這些書連同陳獨秀、胡適、梁啟超、錢穆等人的書都已經在“文革”時作廢紙緊急處理了。)那家書的史料價值也不小,這一點此處不去談它了,這里只說一點曾國藩治家的嚴明作風。他長年在外指揮作戰(攻打太平天國),留一個弟弟曾國華在湖南湘鄉縣鄉下主持家務。曾國藩不斷地與家中有書信來往,幾乎封封信都是告誡家人要勤儉持家,切勿擺富貴架子的。曾國藩反復對弟弟講,歷來的巨室豪門,幾乎沒有持續三代的,不是敗在第二代手里,就是徹底垮在第三代手里。(廣東話罵人“二世祖”或“二世主”,就是說第二代就墮落得不像樣子了。)他反復要家人以此為戒。他強調家境要不垮,就必須抓住“書蔬魚豬”四字不放,即自行經營或動手干農副業生產,還要加緊讀書(當然是為了做官),家業家聲才不會敗壞下來。他警告家中,切不可仗勢欺人,要和睦鄰里,周濟貧困。他告誡弟弟曾國華進城(縣城,距曾宅40里)辦事,能走路即走路,盡量不坐轎子。要即去即回,尤其不要去拜望知縣,免去結交官府之嫌。他也不時叫人送點銀子回家,數目都不大,以幾十兩、百把兩的時候為多,而且有些是指名用以周濟窮困本家及親友的,誰家幾兩,誰家幾兩,都清清楚楚。家信中語多親切平常,并不帶多少教訓口氣,易于使人接受。對于他在家中的兒子曾紀澤的讀書,尤其管教甚殷,經常要文章和習字去看,然后復信一一指出優缺點。曾紀澤后來成了清末有貢獻的愛國外交家,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手邊無書,上述銀兩數可能不精確)
我在南京及湖南均曾請教過一些同志,回答都是說曾家的后人,不聽說有衰敗得不像樣子的,大多有所成就。例如,曾昭掄、曾昭、曾寶蓀等,都是他家的直系后代。還有一位在臺灣做大學校長,名字我一下想不起了。這與曾國藩一貫的嚴于家教而又善于家教,是不是有點關系呢?
現在管不好身邊人(主要是后代)的大小官員,好像不在少數,因特轉介曾圍藩治家二三事,藉供有心人參考,幸垂察焉。不過,我明知這大約是白費力的事,并不真想有誰會去聽我的廢話的,自求解悶而已。
(責任編輯 杜 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