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月,江蘇鎮江《江聲日報》編輯劉煜生被國民黨江蘇省政府主席顧祝同以違背《出版法》為名下令拘押,后又依據所謂《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將他槍殺,這是國民黨統治時期令人發指的侵犯人權的一樁案件。劉煜生所做的事,無非是在該報副刊《鐵犁》刊登了四篇短篇小說《邊聲》、《下司須知》、《當》、《端午節》,其中出現過這樣一些句子:“一隊咱們祖國的兵,向左邊退下,自然隱隱的右邊上來的是敵人”;“地上泛起紅潮,添上一片紅”;“鐵的紀律”;“奴隸們爭斗吧,一切舊的馬上都被沖倒,時代已敲起喪鐘,一切眼前就要葬送”等。
劉煜生死前曾于獄中“泣血”上書國民黨監察院院長于右任,申訴自己的無辜,國民黨監察院亦先后派高一涵等前去調查,結果報告認為劉煜生“應付懲戒”,要求顧祝同將劉煜生照章移送法院處理。劉煜生繼續上書,陳述四篇短篇小說發表的經過,即該報副刊主編和投稿人發表前曾聲明“文責自負”,但劉煜生被捕后他們卻一口否認,并推諉給劉一人,此外又有鎮江商會的于小川在幕后操縱,設法使投稿人推翻前供。審問官對劉煜生采用逼供信手段,劉煜生在獄中不禁慨然:“生之生死原不足惜,特省府如斯黑暗,竟然摧殘輿論,蹂躪人權而不辭,寧尚有公道可言哉?”于右任接到劉煜生的上書,又派遣調查員馬震赴鎮江詳細調查。顧祝同恰好不在江蘇,馬震只是先后得到省府秘書長金體乾、秘書姚鶴雛、保安處秘書馮沛三等的接待和陳述,他們都借口案情重大,對人犯須“絕對隔離、案卷亦絕對秘密”,拒絕了馬震調卷審閱的要求。省府人員所謂的案情重大,后來被劉妻張若男道破原委:原來劉煜生獲罪的根本原因是他從前得罪過顧祝同,在該報報道過省府鴉片公賣的秘聞,于是顧祝同借文字獄羅織罪名,必欲殺之而后快。
顧祝同依據《出版法》捕殺劉煜生,是根據其第19條1、3各款,即出版者“意圖破壞中國國民黨或三民主義者”、“意圖破壞公共秩序者”。對照前引《江聲日報》副刊發表的小說中的用語,這個罪名未免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顧祝同一口咬定其“內容所載描寫貧民及勞工生活,顯有激動階級斗爭之用意,察其文字并含有共黨口吻及各種隱語”。顧祝同雖借口國民黨的《出版法》給劉煜生定罪,但《出版法》中又規定處罰機關為內政部,逮捕劉煜生卻是國民黨在江蘇省的機關,這應該算是越權。顧祝同又稱拘押劉煜生是根據江蘇省會戒嚴暫行條例行事,但按當時法律規定,非現役軍人不得適用于軍法審判;鎮江又非戒嚴區域。對于監察院的置疑,顧祝同指責說: “對于適用出版法以制裁報館、適用戒嚴條例以審判犯罪人及在戒嚴區域內戒嚴司令部有權辦理審判各節,法令各有根據,(監察院)均未能分別體會,徒以普通法理、平時狀況相責難,實于‘一·二八’事變后江蘇省之情況不符。至于監察院調閱案卷,能否對于軍事機關審判罪犯中之事件亦得適用,實屬絕大疑問,因機關權力之問題,并非機關自身所得任意作擴充之解釋者,況共產黨徒之犯罪,其危害涉及于國家,稍不慎密,即可發生變故。監察院亦國家機關之一,似于此種情形亦應同有認識,不為個人情感所沖動,方為國家前途之幸。”顧祝同之霸道由此可見一斑,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國民黨統治時期所謂“法治”的真實情況。
顧祝同悍然槍殺作編輯、記者的劉煜生后,輿論大嘩。此時又傳來《時事新報》駐京記者王慰三被槍殺案,新聞界人人自危,各地同仁紛紛發電抗議,形成了1933年2月的抗議電報風潮。北平新聞記者公會、安徽省會新聞記者聯合會、上海各團體救國聯合會、杭州新聞記者公會、蚌埠新聞記者協會紛紛發電抗議顧祝同“弁髦法令,蹂躪人權之暴行,實與北洋軍閥張宗昌槍殺邵飄萍、林白水之慘案有過之而無不及”。江蘇江都地方公民也發表電文控訴顧祝同自改組省府后,大權獨握,“明為合議,實則專制,種種違法殃民、苛收雜稅各事實筆難盡述”。甚至國民黨內的胡漢民也致電南京政府林森、孫科,就劉、王兩記者不經司法程序而被害之事件,痛慨“數年以來,人民言論、出版、居住之自由為軍人剝奪凈盡。綱紀墜毀,民無死所。劉、王之死,張宗昌之殺林、邵,亦不過是于黨徽之下效野蠻殘暴之行為。視黨何如,自視又如何”?
這時,民間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剛剛成立,迅即發起抗議活動。1月30日,同盟上海總會開會研究對顧祝同抗議事項,作為會員的魯迅也出席了這次會議。2月1日,同盟召開記者招待會,發布宣言抗議槍殺劉煜生。此前,同盟成員林語堂致電楊杏佛、胡適、傅斯年等,要求其聯絡北方學者以擁護監察院主張名義,開展對劉案的徹底查辦,希望“平、滬兩方同時進行”。后來,主持同盟北平分會的胡適根據同盟大會決議,代表同盟北平分會致電國民黨南京中央政治會議和行政院,要求免職并查辦擅殺劉煜生的顧祝同,“以重法治而維人權”。當時許多被國民黨當局迫害的進步青年和維護人權的人士對同盟和胡適等寄予厚望,一些獄中難友、受害人家屬和朋友紛紛致函胡適,希望這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旗手之一、一貫倡導維護人權的輿論界名望人士主持公道。后來,上海方面召開抗議顧祝同的大型記者招待會后,同盟成員、美國友人史沫特萊致函胡適,引起了胡適的猜疑和反感,胡適以為中間有憑空捏造的嫌疑。他說:“我憎恨殘暴,但我也憎恨虛妄”,進而把這懷疑和不悅擅自向外界披露。他在對《字林西報》記者發表談話時,公然反對同盟決議主張的釋放政治犯等各項提議,造成了同盟內部的分裂。在協調無效的情況下,宋慶齡、蔡元培致電胡適,以“會員在報章攻擊同盟,尤背組織常規,請公開更正,否則惟有自由出會,以全會章”,后胡適被同盟開除。
胡適當時的立場,已在與記者的談話中表明:“任何一個政府都應當有保護自己而鎮壓那些危害自己的運動的權力,固然,政治犯也和其他罪犯一樣,應當得到法律的保障和合法的審判。”這是他認為妥當又不失公正的立場和方法。然而我們通過劉煜生一案,已經可以看出他只能給前者以口實而使后者架空,魯迅的銳利眼光,已經分明看出胡適與同盟眾人的分歧所在。胡適先提出“人權論”,又提出所謂“政府權”來,那么,面對一個完全以暴力統治人民、罔顧人權甚至罔顧監察院和法院的軍人地方政府,你如何給人民提供“法律的保障和合法的審判”呢?這不是與虎謀皮么?魯迅有詩譴責胡適:
文化班頭博士銜,人權拋卻說王權,朝廷自古多屠戮,此理今憑實驗傳。
人權王道兩翻新,為感君恩奏圣明,虐政何妨援律例,殺人如草不聞聲。
先生熟讀圣賢書,君子由來道不孤,千古同心有孟子,也教肉食遠庖廚。
能言鸚鵡毒于蛇,滴水微功漫自夸,好向侯門買廉恥,五千一擲未為奢。
(魯迅《偽自由書·王道詩話》)
詩中“實驗”指胡適倡導的“實驗主義”;“鸚鵡”,指胡適原來《人權論集》一書所引“鸚鵡救火”的故事:鸚鵡沾了水來救火,說:“我總算在這里住過的,現在不得不盡點兒心”,這種“救火”的態度,魯迅以為就是拿人權“粉飾一下反動的統治”;“五千”,是指胡適以名流身份到長沙演說,得何鍵的“五千元程儀”。總之胡適是希望在即定政治框架和體制內解決“民權保障”問題,他反對要求革命的權利,反對這種“保障民權”。其實,這是不同于“政府的正當權力系得自統治者的同意(民有、民享、民治),如果遇有任何一種形式的政府變成損害這些目的的話,那么,人民就有權利來改變它或廢除它,以建立新的政府”的自由主義精神嫡傳的,這是他與魯迅等人的根本區別。
關于劉煜生,史沫特萊致胡適信中曾說:“人們正在征集劉煜生所寫的那些使他招致殺身之禍的文字。我們準備將他的這些文字連同他的相片和小傳,用中英文印成小冊子。”可惜后來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核心人物楊杏佛被國民黨特務暗殺,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無疾而終,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現在很少有人還知道劉煜生了。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