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油菜花盛開的季節,一輛銀灰色的越野吉普車從老遠的省城開來,風塵仆仆地駛入耳朵山下油菜花鋪成的一片金黃里。一位50多歲。穿藏青色風衣的男子跨下車來,他先是朝耳朵山的上方看,奇怪的是沒有看見這個季節早該出現的耳朵云。他只凝神多站了一會兒,停在村頭路邊的汽車便響起催促的喇叭聲。他臉上頓時來了遺憾,便抬起頭來,朝前面熟悉的村舍看去:自家的老宅前那棵綻滿新綠的大樟樹下,一位白發老翁一手搭著涼棚,一手拄著拐杖正朝這邊看著。他心頭一熱,趕忙順著油菜花夾著的田埂急急朝著那企盼的目光走去。
耄耋之年的老父親也看見他了。汽車上一共下來了3個人,有兩個人一下來就背靠著汽車抽起煙來,而朝著這邊快步走來的另外那個人正是自己的兒子。于是老父親嘴巴一咧,干蘋果一樣布滿皺紋的臉面便有了笑容。
那一年,也是油菜花盛開的季節,老父親80大壽,他從大老遠的城里坐小汽車回來給老父親拜壽。那是他第一次帶司機坐小汽車回來。以前老父親過生日,他也回來過,不過大多是坐長途公共汽車回來。看見那個小車司機當著自己和好多人的面,把兒子當祖宗一樣伺候著:兒子喝水他端茶杯;兒子抽煙他摁打火機。老父親就有些看不慣,背后對兒子說,這么個武高武大的后生,在鄉下是個好勞力,在城里也應該做更多的事,現在他好像只為你一個人忙活,而且這么貴重的汽車就為了把你送來,現在擺在這里空著。公家的人和事,太浪費了。他聽了一怔,趕忙笑著解釋說:他是我的秘書兼司機,本來是要兩個人的,已經少用一個了。再說,今明兩天是雙休日,汽車擺在城里也沒事。您老放心,我用公車辦私事,每次都按規定交錢的,您兒子是出了名的廉政模范哩。
老父親聽了兒子的話,癟癟嘴巴嘟嚕著說,坐公家車交錢就模范啦,那也太容易了吧,做官要做清官哩。兒子連聲說是。一會兒,又有好幾輛小汽車在村頭停住了。這地方偏僻,平常公路上除了隔天一班的長途公共汽車,見得多的就是像螞蚱一樣的手扶拖拉機來來往往,哪見過一下子來這么多小汽車。只見車上下來的人,邊說邊笑都朝著這邊走來。腿快的來報信說,這是鄉里和縣里的干部來給老人家祝壽哩說話間來的那些人已到了屋門前,一個個拉著老人家的手親熱地說著\"壽比南山\"之類的恭維話。完了,每個人都不忘記送上一個紅包。這些人老父親一個都不認識,他一臉惶惑不知如何是好。
老父親偷空把兒子叫出來問:這是些什么人,怎么沒請都來了,鄉下可不興這樣送紅包。兒子趕快說,這些來的人,有的是我的老同學,有的是我過去的領導,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知道的。來的都是客,總不能不讓人家進屋嘛。老父親一想也是,那就增加幾雙筷子吧!
吃過生日飯,鄉里和縣里的干部們一個個客氣地告辭走了。兒子趕快把老父親請進里屋,直截了當地說:爹,要趕快把這些人送的人情退回去。老父親一愣,人情人情,收了就是情,剛才我就不想收,你要我收,現在又要退,你說個子丑寅卯給我聽聽。兒子為難地說,這些人情,不好還呀!老父親不解,這還不容易,以后這些人家里有什么紅白喜事,你照著送回去不就行了!你是不是怕麻煩。你這么多年不在家,鄉下的人情南北,都是家里人給你應酬的。兒子說,您老人家誤會了。我不是怕麻煩,您剛才看見了,他們在飯桌上這個那個都要我批條子,我怎么能用公事了私情呢。
老父親聽了,兩道稀疏的壽眉一聳,原來他們不是來給我祝壽的,是來找你辦事的。老父親恍然大悟地說,說來也是,非親非故的,憑什么給我送人情。只是這些人為公事私人送人情,也難為他們了。兒子說,爹,您這話真說到難處上了。如今很多事難就難在公事私事像粥一樣攪在一起,有時是公中有私,有時是私中有公,根本分不清到底是為公還是為私。有時就算分清了要公事公辦。私事私了也很難做到。
聽了兒子的話,老父親眼一瞪,身正影不歪,有什么難的,只要不貪不占,怕什么。兒子說,你想潔身自好不貪不占,可有人卻想盡辦法要你貪要你占。現在我在單位下了班晚上11點以前不敢回家,星期天根本不能在家休息,來求你辦事的人太多了,都是一些為難事。有些人什么辦法都想得出,什么事都敢做,逼得你有時真難以招架。我現在一不留心就要摔跤,一摔就不知道會摔到哪里去呀!
這一下,老父親好半天沒出聲。平時,鄉親們都對老父親說,你兒子在城里當大官,你跟著享清福就是了。現在看來,兒子這官當得還蠻苦哩。怎么一當上官就有這么大的權力,就有這么多的人來找哩。這道理一下子當然難想通,他只好對兒子說,好了好了,這些人情退了就是。不過每個人扣10塊錢飯錢,不能讓他們白吃了。
老父親越想越有些不自在,當天晚上,趁前來祝壽的親戚們都在,老父親召開了家長會。他拄著拐杖坐在堂屋正中間,指著城里回來的兒子說,我們家四輩同堂,現在就他一個吃國家糧的,我在這里當面鼓對面鑼把話說清楚,城里這陣鬧腐敗,電視里今天抓了多少明天抓了多少,都是當大官的。我們家這個官可不能腐敗了。我們要幫他不要害他。從今以后,親戚們都不準為私事找他,誰找他我就找誰我以后也不再辦生日飯了,省得招風惹事。從明年開始,我生日那天你們誰都不準來......
老父親說到做到,以后果然再沒有辦過生日飯。只是每年油菜花開的時節,在城里的兒子都會記得老父親的生日,都會寫信寄錢回來。只是近一兩年,工作太忙,回不來了。從此每年從油菜花打苞的那一天起,老父親都要站在門前的大樟樹下朝村頭的公路望著,一直望到滿田滿壟的油菜花掉光為止。鄉親們見到80多歲的老人天天站在那里望兒子,都同情地說,這算什么事呀,弄得兒子都不敢回家給老父親做壽了。有的說,是怕樹大招風躲人情哩,如今這樣的清官,少啊
現在,離老父親85歲的生日只差幾天了,兒子他終于回來了。老父親見到兒子,笑得胡子顫抖嘴巴歪。兒子一把抓住老父親青筋凸現的手,也使勁地笑著。看著兒子笑的樣子,分明還有兒時頑皮的影子。其實,兒子也是快60歲的人了,頭發差不多全白了。
老父親指指兒子身后,叫那兩位同志進屋來歇氣喝茶嘛。兒子說,不用了,這回是路過,特地拐進來的,馬上就得走。老父親聽說兒子馬上就得走,不免有些失望。他告訴兒子,家里其他人大的上山植樹去了,小的去上學,只留下他這個老的守屋了。兒子脫口說道,不在也好。
老父親以為自己耳朵背沒聽清兒子的話,就問兒子剛才說什么東西好。兒子趕忙岔開話頭說,今年的油菜花開得這樣好,怕是個大豐年哩。
老父親這回聽清了,他瞇瞇眼,用拐杖指指滿目金黃的油菜花說,這兩年都這樣,年景真是越來越好。
太陽出來了,老父親蒼老的臉上映染出一層金光。兒子默默無言,仿佛從老父親臉上讀出了一種沉甸甸的滄桑感。他突然記起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辦,還要給母親去上墳。老父親欣然同意了,并和兒子一同前去。
然而,當父子倆轉身朝屋后的山坡走去時,村頭公路邊汽車旁一直朝這邊看著的兩個人不顧一切從田埂上沖過來,撞得兩邊的油菜花紛紛落下。兩人沖到近前,便看到一座墳塋,兒子正在墳前跪著,旁邊是拄杖的老父親。兩人對視了一下,悄然退回。
和周圍修葺講究的墳墓相比,這座墳塋除了一塊石碑就是一個土堆,異常寒酸。從前,兒子曾想修座像樣的石墳慰祭亡母,可是怕影響不好沒有修。當時曾有人多次在老父親面前拍過胸脯,你們家要修\"千年屋\",只要你兒子開口就是,石工石料我們全包了,修出來的樣子保證方圓60里不是數一就是數二。這樣一來,兒子更不敢開這個口了。
四野寂靜,只有山風陣陣吹過。老父親立在墳邊望著墓碑喃喃自語,兒子將頭深深地埋下去,久久沒有起來,仿佛要融進泥土里去。
催促他的汽車喇叭聲又響了起來,兒子依依不舍地站起來,拍拍膝蓋,說:爹,我該走了。
老父親混沌的目光里又有了那種企盼,明年什么時候回來。
兒子說,明年油菜花開的時節,您不要再拄著拐杖在門口望我了,您就當我回了,行嗎。
老父親點點頭說,好的,我就當你回了。你是國家的人,國家的事大,你為國家忙,我高興。我知道,你只要得空,一定會回的,是嗎。
兒子咬住牙點點頭說,爹,您要多保重......他真想給父親磕個頭,但終于忍住了。他脫下身上的風衣,給父親小心披上,待轉過身去時,淚水便簌簌地流下。
他不敢回頭看父親,就一直走到汽車旁,擦擦臉上的淚痕后,對那兩個人說,真是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給了我這次機會。
他說著便朝其中一人伸出雙手。那人頗通情達理地說,也難得你有這番孝心嘛聽說你以前人家送點東西你都不敢要怎么一下就栽了呢。那人說完,便從屁股后面取出一副锃亮的手銬咔地一聲給他拷上了。
上車之前,他回過頭看了一眼站在遠處的老父親。突然,他發現,耳朵山的上方,那片耳朵云不知什么時候升了起來,他終于看到故鄉的耳朵云了。
那片耳朵云一直在延伸著,開始是下面多了個耳墜樣的一團,而后漸漸地竟清晰成一個問號:一個天大的問號懸在空中,并追逐那疾駛的汽車而去。
編后語:近年來,在黨和政府查處的腐敗案件中,不乏這樣的例子:當事者原來也曾是兢兢業業。清正廉潔,具有優良品格的好干部,有的還為當地經濟和社會的發展做出過相當的貢獻,然而最終卻經受不住考驗,墮落成為危害國家和人民利益的腐敗分子,也造成了他們本人和家庭的悲劇。其原因究竟何在。要從根本上遏制和消除腐敗,在加強對干部隊伍的思想作風建設的同時,必須加大力度,從社會的方方面面入手,著力鏟除滋生腐敗的土壤。這篇文章向人們展示了這一令人深思的問題。
(摘自《花城》 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