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蒙蒙亮,王曉的心就瘋狂地跳起來,他分明聽見從胸腔里傳出的一陣一陣驚天動地的鼓聲,震得他全身發顫。吃過早飯,看守老劉對他說“回宿舍去等著。”他“嗯”了一聲,
今天是九月十五臼。
每個月的這個日子,他都依照看守老劉的吩咐,坐在宿舍里等待傳喚,當然只有一個上午的時間。這個半天耽誤的活計,他會在下午拼命地補回來,而且還要超出一大截指標。他不明白每當接受探監之后,他的力氣為什么這樣大,人好像被點著了似的,一身發熱發燙。
他什么親人都沒有了,只有這個郝爺爺待他比親人還親。郝爺爺只是他的鄰居,一個退休多年的中學美術老師,白發蒼蒼,走起路來已經很蹣跚了,他來探監多不容易。郝爺爺每次來探監,必須提早一天,先從湘中的那座城市趕早上的火車,中午時才到達這座湖南的小縣城,再趕下年惟一的一趟長途汽車,進入這座監獄的總部,然后換上總部的班車到達他服刑的這個丹山口分部,住下來,第二天一早再到探監人員接待處登記。一般要到九點多鐘,才輪到他和他的見面。王曉每次見到郝爺爺,就會想,假如知道犯法后,每月來探看他的是七十多歲的郝爺爺,他什么都可以忍下來,再受氣也不犯這個法了。
那一年,王曉十八歲,正上高三,他幻想能考上一所美術學院。他太喜歡畫畫了。鄰居郝爺爺看著他拿來的畫,一邊指點一邊說:“這素描不錯,明暗過渡的地方還要細致一點,行,一張比一張好。”看完了畫,郝爺爺總要嘆一口氣。王曉知道郝爺爺為什么嘆氣,他老伴死得早,沒有給他留下一兒半女,假如他有一個王曉這樣的孫子多好。王曉說:“郝爺爺,我要是你的孫子就好了。”郝爺爺說:‘我想,你就是我的孫子,你高興嗎?”“高興廣
這一年,王曉的父親出車禍亡故了,接著母親又被宣布下了崗。王曉鄉下的爺爺當時正得癌癥住在醫院里,家里的一點積蓄和補發的撫恤金都做了醫療費,但人依舊沒育搶救過來,母親的脾氣變得十分暴戾,天天在家哭罵,咒那個廠長因為沒有去送禮而獨獨把她下了崗,咒王曉不能為家里分憂還宴花那么多學費,王曉整天腦袋里暈暈乎乎的,不知道這日子要怎么過.有一天在路上,和同學馬咸劈面相遇。馬成是母親那個廠廠長的兒子;:他和一個女同學走在一塊兒,小聲說:“他媽下崗了,老神經質似的到我爸那里去吵。’這句話恰恰被王曉聽見了,他只覺得心頭有一把火烈烈地燒起來,像一頭小老虎一樣撲了過去,兩個人廝打起來,馬成被王曉打折一條胳膊。,王曉被公安局拘留了,很快被判了三年徒刑。他母親送他去服刑時,說:“我下崗了,你坐牢了,我什么指望也沒有了,我得去找一條活路。我找了個人家,把自己嫁到外地去。你將來回家,先找郝爺爺,我會把去向告訴他。”王曉一句話也沒說,他明白母親的話,往后她管不了他了,她得去過她的日子。
王曉到了丹山口監獄分部,挖煤;他得在這里待三年,反正這輩子完了,也沒什么人牽掛他,他也不牽掛什么人。
第一個月的十五號早晨,看守老劉攔住正要上工去的王曉,說:“你爺爺來看你了.’
他愣了一陣,說:“我爺爺死了。
老劉生氣了,說:“這是怎么說話的?待著,等我來叫你。
他說:“是。”
九點鐘的時候,他被領進探視空。正中央隔著一道密密的鐵柵欄,從地上一直齊到天花板。他看見在鐵柵欄的那一面,站著郝爺爺!
郝爺爺說:“王曉,爺爺來看你了。
王曉突然大哭起來。
“別哭,孩子,只一個小時啊,爺爺有很多事要交待你。’
王曉止住了哭聲.
郝爺爺指著身邊的一個大提包,說里面有衣服,有炒好的肉食,有高中的課本和美術書籍,叫他在勞動后,好好讀書,別槽蹋時光。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小宣紙,展開來,是一幅國畫,用水墨畫著一棵白菜,水靈靈的,題著一行字:“清清白白始為人!”然后說:“我每月十五號都來看你,好好勞動,我在外面等著你。”
果然,郝爺爺每個月都來探一次監.每次都讓他看一幅國畫,講解一番,然后就留給了他。
王曉已經有三十張國畫小品了,有花鳥有人物也有山水,旁邊都題著宇.這些題字他都能背下來,比如“生而知恥”、‘勞動創造人生”、“學而不厭”,“呼喚孫孫早歸來”、噩夢醒來是早晨”……他的勞動有了目的,有了信念,勞動之余還報考了’電大”美術大專斑,每當疲倦時,他就會想起那些國畫,就好像郝爺爺站在面前。還剩六個月,他就可以出去了。
王曉等十點鐘,還不見老劉來叫他,他開始焦躁不安起來。
十點鐘,老劉進了王曉的宿舍,遞給他一個很大的包裹,說“郝爺爺今天沒來。’
王曉手忙腳亂打開包裹,穿的、吃的、用的都有,還有一封信和六張國畫小品!
信上說:我跌了跤,粉碎性骨折,來不了,甚為不安。看樣子以后也來不了了,還有六次探看,所以一次寄來六幅畫。我在家里等你,等我的孫子……
王曉雙跟噙滿了淚水。然后穿上工作服,發瘋般朝工地跑去。
王曉提前四個月出了獄。
當他回到家里,才知道郝爺爺是臨終前寫的信、畫的畫、托人寄的包裹,
在郝爺爺墓前,王曉把三十六張國畫當紙錢焚燒了。這些畫早就嵌在他心里了,他知道以后該怎么活在這個世上!
喬局長
孫方友
1950年秋,陳州設立了公妄局,第一任局長姓喬,叫喬大光,喬大光原在魏鳳樓手下當團長,一臉絡腮胡子,煙癮大,一天到晚手里不斷一把小煙袋。煙袋鍋是黃銅的,竹竿兒下面墜個煙荷包兒。喬局長抽焦作大末兒,用拇指和食指在荷包兒里挖、挖、挖了好一時,裝進煙鍋兒里,劃根火柴,點了,抽幾口,“噗”,把煙灰吹出去一一白天一溜青煙,夜里一點紅,很有派。
煙抽多了,喬局長就一身焦煙味兒。那時候煙末便宜,只是抽一天煙需要一盒火柴,當時火柴靠進口,比焦煙末兒還貴。
喬局長不會坐辦公室,常下鄉,而且下鄉多呈一個人,有的也帶個偵查員。近了步行,遠了騎匹騾子。那時候剛解放,腰里常別把大肚匣子。喬局長槍法好,幾天不打槍就手癢。有一回追捕一個國民黨特務,那特務不曉得老喬的槍法,竟拒捕逃跑。喬眉長讓眾人閃開,掏出槍來,一連數槍,那特務的兩只鞋子被打得稀巴爛,卻沒傷著一點兒皮,特務一下懵了,“撲通”跪地,直喊喬局長為爺。
這一天,喬局長剛吃過早飯,突然有人報告,說是潁河區抓住了一個大土匪。大土匪姓胡,叫胡雙刀。胡匪過去活躍在潁河兩岸,干過不少惡事,也跟共產黨作對,陳州解放時,畏罪潛逃。這一回他化裝回來看老娘,據說還蓄了胡子,戴著眼鏡,但還是被仇家認出,一把扭進了區政府。這種人,手中欠著人命,而且還沾有革命者的鮮血。若在過去,當場就可以“撂”了。只是眼下政權已經穩定,殺人再不那般容易,雖然那時候陳州還沒有法院,但已有公安局,殺人必須經過公安局批準。來人的目的,就是請示局長是殺是留。喬局長先是怔了一下,聽說胡匪是冒著生命危險回來探望老娘的,心想這小于還有孝心,便產生了想見一見胡匪的念頭,對來人說:“我正要去潁河,咱們一同去吧!”
潁河離縣城四十華里,喬局長把騾子趕得飛急,不到一個小時就趕到了。由于抓住了潁河岸邊最大的土匪,區政府大門前圍了好多人。潁河區政府在一個地主莊院里,民兵怕出問題,布了幾道崗。那時候地方還沒設派出所,治安維持全靠民兵,民兵可謂是解放初期最特殊的警察。喬局長讓人牽了騾子,從腰里掏出煙袋走了進去。聽說局長來了。抓治安的區長和公安助理忙迎了出來。喬局長說“土匪關在哪里?”公安助理回答說在后院。喬局長用煙袋挖了一袋煙,抽了吐了,問:“他真是回來看他娘的嗎?”公安助理說是的。局長罵:“這小于,還是孝子!“停了一會兒又問:“他娘知道不?”公安助理說大概還不知道。局長又挖了一鍋煙,燃了抽了吐了,又問:“他母子見面沒有?”公安助理回答說沒有,并說胡雙刀剛進村就被人跟蹤,還沒走進家門就抓來了。局長又挖煙燃煙吐煙,最后說:“臨死之前,讓他們母子見一面如何?”那副區長和公安助理一聽這話,驚詫地望著喬大光,怔了許久沒說出話來。局長望著他們說:“這樣好處有三:一是說明我們的大度;二是便于胡雙刀交代罪行;三是有利于鞏固新政權。你們看怎么樣?”既然有如此好處,又是局長的提議,區長他們當然沒什么意見。當下,公安助理布置了一下,加強了防衛,然后又根據局長的安排,大肆宣傳胡雙刀將與老娘見面的消息。這一舉措別說胡雙刀想不到?連鎮上人也沒料到。驚訝過后,皆夸共產黨有氣派,跟著共產黨走,肯定不吃虧。
可出乎意料的是,胡雙刀死也不愿見到自己的母親。他說,老娘為自己已哭過多次,剛剛有所好轉,又去重新喚起她老人家的悲痛,不干,不干!最后他托人給喬局長捎話說:“如果局長大人是真心為我母子好,最好把我秘密槍斃,對我的老娘絕對封鎖消息!她已年近八旬,就我這么一個不孝的兒子,怎能經得住如此打擊?’
喬局長聽后沉思片刻,說:“如此罪大惡極的匪首,怎好秘密槍決,一定要公審舊是看他對娘一片孝心,我們答應他的后一個要求。”
胡雙刀聽后,十分感激,很主動地交代了所犯罪惡并說出了另兩個慣匪的潛藏地點。開公審大會的時候,胡雙刀的目光往主席臺上掃來掃去,說是要求見局長一面。公安助理一聽,揚手照胡匪脖子上“砍”了一下,說:“日你姐,局長為給你保密,親自送你娘進縣城了!”
胡雙刀一聽,怔然如癡,突然“撲通”跪地,朝著縣城方向給局長磕了三個響頭……
性情的代價
秀山公園足老人們晨練的地方。幾年來這支晨練隊伍減員嚴重,每年總得走掉幾位,而且是一走不歸。人們難免唏噓不已。
老李同志在秀山公園堅持晨練.已經十年光景。離體前他是副局級,口才極佳,擅長萬人大會演講,甚至可以沒有講稿。他大會講話的主要特點是善于將民間俗話加以提煉,十分巧妙地形成官方話語,生動括潑而且感染力強。老乍同志的語言風格,使人想起占羅馬的雄辯家西塞羅。然而退休之后的老李同志火占了發言權, 一下子沉入日常生活的水底,成為—條沉默的伍。
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老李同志離不開會場。他以七十歲高齡毅然走㈩家門,扒任第二行五十中學的校外輔導員。這種榮竹職務每年只足在暑假期間給學生們做‘做革命傳統敦育報告而已, 曠時還足悶著。
因此,老李期待著暑假的來臨,不啻小孩子企盼過年。
前午暑假的一天下午,老李同志坐在第二百五卜中學禮堂的講臺上,給應屆高中畢業生做一年—度的革命傳統教育報告。不知為什么,老個同志在這次報告會上動了真性情,他除廠講述烽火連天的戰爭場面之外,競然忘情地回憶起自己解放戰爭時期在山區“堡帛戶”家里養傷期間與房東女兒菊子產生戀情的往事。當然,那是一段毫無結果的愛情故事。第二百五十中學禮堂里,一派嘩然。平門看慣廠港臺言情影片的少男少女們對革命前輩在革命時代里產生的革命愛情感到新奇無比,男生女生居然一起熱烈鼓掌,連聲高喊“哇噻”。尤其足那位名叫馮桃的高三女生,居然感動得汨流滿面。
第二百五十中學的校長表情尷尬, 一時不知如何控制會場。
老李同志面對掌聲雷動的場面,一下子清醒了。他自知火誤,立即更換話題,大淡當午小國人民解放軍偵察兵巧抓“舌頭”的故事。大概與這次演講火誤有關吧,從此第二百五卜中學不再邀請老李同忐占做革命傳統報告。就在這兩午的時光里,老李郁郁寡歡,很足失落。我為什么耍跟學生們談到解放戰爭時期的那段早巳深埋的戀情呢?俗話說童言無忌,我老了難道也耍一吐真言為快嗎?
對此老李感到異常困惑,從此增添了失眠癥。
天氣轉寒。—天老李同志突發急病,死了。秀山公園晨練的老人們為廠表達哀思,決定召開追思會。人們一致認為老李同志生前口才超群,可惜他在第二百五l·中學的革命傳統報告會卜出現重大失誤,晚節未保。這真是一件令人感到遺憾的事情。
第二天便是遺體告別儀式。老李同志生前口碑不錯,前來為他送行的人挺多。領導也來了幾位,他們向老李遺體鞠躬告別,面無表情。
老李同志躺在殯儀館的鮮花叢中,膚色光鮮,表情安詳,他的靈魂似乎正在享受著他在人間的最后一次會議。還足有人在小聲私田,為老李問忐晚年的那次大會講話失誤而感到惋惜。
遺體告別儀式即將結束,突然出現廠兩個人——已經考入入學的女學生馮桃攙著一位門發蒼蒼的老奶奶,前來哭靈。這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還在老卞同志遺體前面敬獻了一捧大紅棗.默默流淚。遺體告別儀式的卞持人對此感到大惑不解,隨即宣布追悼會結束。
女學生馮桃攙扶著老奶奶離開殯儀館。表情剛毅的老奶奶不言不語坐上小三輪車,任憑寒風吹拂著縷縷銀發。駛離殯儀館的路上,馮桃踏養小;輪車, 與別克啊皇冠咧豐田啊那一輛輛豪華轎車并排行駛著,毫無怯色。
有人認為,馮桃那位銀發蒼蒼的老奶奶就是當午老區的“菊子”。倘若如此,老李同志晚午的那次所謂“大會講話失誤”只是人們的世俗見解而已。恰恰相反,老李同志在夕陽里閃現出的最后的輝煌,其實足很耀眼的。
蹲坑
石鐘山
老洪活了大半輩子也沒和警察打過交道,沒想到,鞋廠不景氣,他提前退休,在一片家屬樓前擺了一個修鞋攤,警察卻找到了他。
找老洪的警察確切地說是個便衣,那是初冬的一天中年,天氣有些溫暖,但畢竟是冬天了,還是讓老洪咝咝呵呵的。老洪沒什么活計,現在不知為什么,修鞋的人少了,不知是鞋的質量好了,還是人們都有錢了,不再為一雙鞋修修補補了,老洪的修鞋攤前就很冷清。老洪困惑也茫然,袖著手,視線很低地瞄著過往行人的腳,確切地說,他是在看那些五花八門的鞋,他真希望那一雙雙鞋都遞到他的面前,讓他修也修不完。老洪修鞋的技術應該說是一流的,-他是鞋廠的八級工,什么樣的鞋到了他的手里修出來,比新鞋還結實。可那一雙雙五花八門的鞋,只是在他眼前穿梭往來,沒有一雙肯向他的鞋攤前走近,老洪就有些失望,甚至落寞。
老洪正落寞著,一雙挺大尺碼的鞋堅定不移地向他走來,最后就停在了老洪的面前。老洪抬起頭就看見了一張臉,那臉孔很硬派,典型的北方人的臉,老洪愿意看這樣的臉,憑經驗,這樣—張臉的人,辦事說話都很利索,不會拖泥帶水。果然,那人看了老洪一眼之后,便一屁股坐在了老洪面前的小馬扎上,然后脫下一只鞋,又脫下一只鞋,毫不猶豫地遞到了老洪面前。老洪接過鞋,卻無從下手,那是一雙八成新的鞋,從里到面再到底,做工沒的說,此時,那雙鞋是完好的,不需要修.
老洪看完鞋,然后又一臉困惑地望著那男人說:修?
男人說:釘掌,釘個全掌。
老洪明白了,這是個節儉的男人,也是一個走很多路的男人,這樣的人現在是越來越少了。
老洪不再琢磨,輕車熟路地為男人修鞋。
男人在等待的過程中,拿出一支煙,遞一支給老洪,老洪不接,老洪干活時從來不吸煙,男人很固執的樣子,老洪只好接了,夾在耳朵上。老洪覺得這個人很重友情,也很男人。老洪喜歡這樣的人。
男人就和老洪說一些很家常的話,例如什么時候退休,家里有幾口人之類的。老洪順嘴答了,沒多想,他一心一意地在為鞋釘掌。
修完鞋的時候,男人沒有和老洪講價就掏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遞給老洪,并堅定地說:不用找了。
老洪驚訝地望著男人。
男人說:洪師傅能打擾你一會兒嗎,就一會兒?
老洪心想,反正現在也沒什么活,況且男人又給了他五十元錢,就是一天不做別的生意也夠了。老洪起身,隨著男人走進了街對面的胡同,又一拐走進了一家居委會。居委會老洪熟悉,工作的人都能叫得出姓名,看來那個男人也熟悉,不時地;中人點頭。打著招呼。男人輕車熟路地把他帶進了一間沒人的房間:男人單刀直入地拿出一張工作證,老洪這才知道這個長得很硬派的男人是個警察:
警察不繞彎子,很硬派地說:洪師傅,我們了解你.你是黨員,在鞋廠時,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
老洪不明白警察說這些干什么。
接下來警察就單刀直入了.原來警察是讓他工作之余蹲坑,觀察那些進入小區的可疑人。老洪不知道誰是可疑人,警察拿出一些照片,反復讓老洪看,待老洪確信,照片上的那些人都認清了.并記下了。警察才把那些照片收起。警察又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案子。等破了案為老洪請功。老洪對功不功的已經無所謂了,但老洪仍是很激動,提前退休的人,又干上了和警察有瓜葛的事,老洪感受到肩上的分量,他的腰桿又一點一點地挺了起來。自從退休以后,老洪的腰桿一天比一天彎了下來,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出頭之日了,沒想到他又領受到了蹲坑的任務。
最后警察很神秘地對他說:這件事誰也不能告訴。
老洪莊重地點了頭,老洪受黨教育這么多年,這點覺悟還是有的。從此,老洪除了修鞋,又多了一份蹲坑的任務:他不再一味地看人腳了,現在改成看臉了,仿佛那一張張勝需要老洪去修補。老洪開始早出晚歸地出現在鞋攤前,有時華燈初上了,老洪還沒有收攤的意思。就是現在修鞋,老洪也看不清鞋了。老洪從來沒有這么勤奮過。
那些日子老洪很激動,他一激動就睡不好覺,于呈他就雜七雜八地把大半輩子的事都想了一遍。
老洪在很年輕的時候老伴就病逝了.扔下個孩子叫小文。小文是老洪一手拉扯大的,那時的小文總是仰著臉望他。不管遇到天大的事,一想起兒子那張小臉啥都沒啥了。后來兒子大了,有人試圖給他張羅個老伴,一想起兒子他就把那種想法打消了。兒子成為了他生活的全部,一想起兒子他就感到幸福。不管什么時候,他一想起小文,就啥都不怕了。
小文高中畢業之后沒能考上大學,先是在飯店干,沒多久又去了一家夜總會,總之,小文三天兩頭地換工作。那一陣子老洪心里很不踏實,他覺得小文沒有個安穩工作就不是人過的日子。他在鞋廠里工作了大半輩子就很踏實,掙多掙少沒啥,他圖的就是個踏實的日子。
后來兒子又談女朋友了,有時也往家里領,今天這個明天那個的,看得老洪眼都發暈。老洪就強烈反對兒子,態度很激烈,小文最后很少往家領女朋友了,自己也很少著家了。老洪退休后,弄了千鞋攤,小文反對過,說是不讓老洪為后半生操心,有他呢。兒子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每次小文回來,臨走的時候,總要給老洪留下一些錢,老洪從來沒有動那些錢,都存進銀行了。他覺得兒子現在是少年不識愁滋味,以后成家過日子,少不了要用錢。
兒子小文總是很忙,有時一兩個月也回不來一次,但每次見到兒子老洪心里還是感到很踏實,兒子長得高高大大的,和他年輕時一樣。老洪一看到兒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過去,于是生活就有了奔頭和寄托。這么多年,是兒子小文讓他生活得快樂,使生活有了目標。他不知道失去兒子小文的生活會是個什么樣子。
呈那位姓李的警察讓老洪的生活發生了變化,在那些個修鞋的日子里,老洪覺得滿眼都是色彩。現在老洪修鞋只是一個幌子,他坐在那里,密切注視那幾千照片上見過的人才是他此時真正的目的。可一天天過去了,老洪并沒有發現情況,就在老洪即將失去耐心的時候, 目標終于出現了,先是兩個人走進了小區,匆匆的樣子,那幾個人的樣子他琢磨過千遍百遍了。決不會錯。
那位姓李的警察留給老洪一個手機號,讓他一有情況就打電話,就在他準備起身到身后電話亭打電話時,他看見了兒子小文,小文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回家了,此時他正和幾個人從出租車里走下來,和那幾個在照片上見過的人說笑著向小區里走去。老洪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意識到,他還是機械地撥通了電話……
那幾個人被塞進警車的時候,老洪看見了兒子小文也在其中,老洪木木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他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警察在老洪的協助下,一舉端掉了一個販毒團伙。那伙人中好幾名都被槍斃了,兒子是協犯,被判了十五年。
從此,小區門前老洪的修鞋攤沒有了,沒人知道老洪現在在干什么。
雙樂園酒店
野莽
李猛軍不可能不感到委屈,是歹徒先拿槍對準了他,他才扣響自己手里的槍。他怎么知道歹徒的槍是假的,如今有些仿真槍做得真他媽的惟妙惟肖;他又怎么知道歹徒那碎成一個破雞蛋的腦袋里,還裝著十個歹徒的秘密窩藏點。而且,即使他知道那歹徒是世界頭號恐怖分子本·拉登,捉活的可以得到美國的最高獎賞。可呈眼瞅著人家要射他的腦袋,他能不為了保命而先下手為強嗎?
當然,上司并沒有責罵他,而是用拳頭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電視里經常出現的那個動作,就好像桌子做錨了什么事,接下去屁都不放一個就走了。他知道他破壞了上司的整體計劃,可是他受不了,就連這用拳頭砸—下桌子他都受不了,把話悶在肚里真他媽的讓人難受。如果是罵他一句倒也好了,他就會像往槍里頂子彈一樣,立刻頂上去一串說,算我膽小行嗎,冒失行嗎,不成熟行嗎,下次你去試一試吧。
這時候的李猛軍特別覺得對不起老婆,還有兒子。他想起他已很久不在家了,雖然他的聲音經常回去。老婆在電話里對他說,每當聽到他電話里的聲音,她和兒子才會把他和臥室墻上的那幅照片掛起鉤來,好像是把一個大男人的魂魄招回了身體,他才成為一個活著的人物。照片是三個人的,兇頭霸腦的那個是他。李猛軍決定和上司賭一次氣,他要回家陪一陪老婆和兒子,他欠了他們的,他得把欠他們的還給他們。當老婆和兒子聽說了他的故事,他敢保證,他們不會遺憾成這個樣子,他們會為他捏一把汗,會緊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最后他們會說,早就應該開槍,你個傻子!
只有老婆和兒子是自己的人,他想。
他決心請老婆和兒子撮一頓,就在他家門口的雙樂園酒店。他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做過,有一次老婆甚至用玩笑的方式提出來了,他都沒有,他真以為那是玩笑,直到第二年的這一天他才鬧清楚,去年那天是老婆的生日。這次他想好好地喝一頓酒,讓老婆也唱一點,執行任務的時候他一般不喝酒,原因是不必說的。這次他給自己要了一瓶二鍋頭,給老婆要了一瓶干紅,給兒子要了杯酸棗汁。你他媽的愛發酒瘋,老子偏不叫你喝酒!他笑著訓他兒子.就像上司訓他一樣。他把菜譜翻了又翻.最后點了四個菜。老婆不動聲色,拿眼睛斜瞅著他說,多少年了才敲你一頓.少了點兒吧?他想想也是,就又要了一條魚。兒子說。媽,別為難警察同志了,人家不是工薪階層嗎?他冷不丁兒地揪住了兒子的小臉蛋子,到底是訓練有素,身手快得似閃電。好哇你個小雜種,連你也小看老子了,老子今天偏給你來個大菜!他下個狠心,好像與人打賭,嘩地翻到最后一頁,行家似的指住其中一行,可惜有一個字他也不認識:老婆抿嘴一笑.伸手把菜譜奪了過去,對小姐說,上菜吧,別理他,一口沒喝就醉了!
兒子的話招來了一些吃客的眼光。左手靠窗一側的座上,面對面地坐著一個紅頭發和一個黃頭發,狠勁兒地碰著扎啤酒杯,聽到這話其中一個把杯子放了下來,另一個只好也放下了。他們的桌上擺滿大盤小碟,有的都沒動過筷子,可能只是顧著喝酒。紅頭發瞇瞪著眼看他對面的黃頭發,拳著右手,大拇指往左邊的一桌翹過去說,操他媽的.他不是干那行的嗎?你過去給他說,他要能把搶我小妞兒的那家伙逮了,往后我頓頓請他吃大菜!紅頭發的舌頭轉不靈了,聲音卻亮得很,全酒店的人都聽到了,于是看一看他,又看一看他大拇指翹向的那個男人,發出嘻嘻的笑,聲音中有新奇、希望、挑釁以及等待。紅頭發的眼珠也是紅的,像被篝火映照的兩片玻璃,紅火苗子在里面一舔一舔。對面的黃頭發小臉白了。一只手掌搭在他的一只手背上,低著聲說,別惹事了,我們喝好了,我們可以走了!接著就轉過臉來。;中著柜臺大聲地喊,小姐,買單!紅頭發在他胸口噗地擂了一舉.厲聲吼道,誰他媽說我喝好了?我還沒跟警察同志喝一杯哪,你他媽不敢說,我他媽的自己來說好嗎?嘴里說著,手就抓起扎啤杯子,搖搖晃晃從他的桌子后面擠了出來。
在紅頭發大喊大叫的工夫,他的大拇指翹向的這一桌上,陸續已經擺上了四個菜,小姐又用小盤端來酒和飲料,輕聲對李猛軍說,先生酒菜上齊了。李猛軍回過頭說聲謝謝,接著又把眼睛迎向紅頭發。紅頭發搖晃著走到他的桌邊,一手把酒舉到他的面前,一手拍著他的肩說,哥們兒,你今天不喝了我這個酒,我就跟你沒完!李猛軍抬起手,把那只滴著啤酒的臟手從肩上拿下來,那只手卻抓得愈緊,指甲都掐進了他的肉里。這時候背后突然有人大喊一聲,放開他,不放我就打死你!紅頭發和李猛軍同時吃了一驚,又同時轉過眼去,接著同時看見一個雙手握支手槍的男孩,槍口正對準著紅頭發的腦袋。在李猛軍認出是他兒子的時候。他又聽見叭的一響,那是紅頭發手里的啤酒杯掉在了地上,啤酒和碎玻璃立刻包圍了紅頭發的兩腳,他稍稍一愣,突然對著握槍的男孩罵道,你他媽的個小雜種,還想用假槍來嚇唬老子,有本事讓你老于掏真家伙呀!
一酒店的人都霍地站起,不遠也不近地望著他們。李猛軍反而鎮靜了,一聲不響地站了很久,后來伸出手掌,在紅頭發的頭上摸了一下,笑了笑說,別鬧了,讓那位黃頭發的朋友勸勸你吧,記住了,聽人勸,吃飽飯。然后轉過臉對老婆和兒子說,咱們換個地方去吃。老婆和JL子隨他走到門邊,小姐小跑著跟上來說,先生真對不起,李猛軍看見小姐,一下想起了桌上的酒菜,從兜里摸出一張票子,拍在她手心里說,買單。見小姐望著他發怔,就又補了一句,差個塊把幾毛的就算是打折吧,一口沒動不是?走出店門,兒子的眼珠都快蹦了出來,兇兇地追著他問,老爸我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他瞪他一眼,問什么問,走!兒子還不善罷甘休,并且在他腰上捅了一把,你不是一個冒牌的吧?他摸模兒子的頭說,我知道你個小雜種想的什么,可是你知道他想的什么嗎?兒子說,他想打你。他說,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他打我干嗎?這小紅毛子的女朋友跟別人跑了,他心里痛苦死了,他要發泄,就讓他泄一泄吧,吃壞了東西還瀉肚子呢!愛清潔的老婆好像看見了一攤排泄物,皺著鼻子狠狠地搡他一把,他嘻皮笑臉地表揚她說,世上只有老婆好哇。
他邁著警察的步伐,率領他可憐的老婆和兒子,滿大街尋找著新的酒店。
安寧
胡炎
那個案子的偵破整整持續了八個月。
八個月里,他總共只回過三次家。
愛人說:“你還回來干什么?死在外面多好!”說完,就撲進他的懷,嚶嚶地哭。他理著愛人的秀發,沉默。
誰都知道,他是條硬漢子。
愛人哭夠了,拭著淚,說“對不起,我說錯了話……”
干刑偵這行的,最忌諱“死”字,可又不得不常常與“死”打交道,連“死”啥模樣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笑笑,搖搖頭: 好了,這算這個故事的前奏,打住。 故事現在開始。 兒子小虎今年六歲,虎頭虎腦,真的像個小老虎,煞是可愛。不忙的時候,他就喜歡抱著他,拿胡子扎他,小虎笑得咯咯的,他笑得憨憨的。小虎特愛聽他講英雄故事,老纏著他:“爸爸,再給我講一個嘛……”他就講他們刑偵隊的事,講得津津有味。小虎靜靜地聽著,眼睛睜得大大的,亮得像兩顆星星。他想,這小于將來也準是個好樣的!心里就升起一種火灼灼的自豪感。接手那樁大案后,他想得最多的還是小虎,有時會冷不丁冒一句:“也不知小虎現在什么樣了?”
同事戲道:“八成想老婆比想兒子心切吧?兒女情長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解釋。
這些閑話,權作鋪墊。
還是說他三次回家的事。
第一次,是異地偵查結束,又將赴另一座城市的間隙,他抽空回了趟家,時間是晚六點至晚十點半。他一進家,就大聲喚小虎的名字。小虎一跑出來,他便把他抱起來,轉了兩個圈,舍不得放下。
他怎么瞧小虎就怎么可愛。
可是,愛人把小虎的作業拿給他看的時候,他卻動了怒,遏制不住地喝道:“不成器的東西!”
“啪一’一聲爆響,他的手重重地落在了小虎的臉上,那可是一雙制伏罪犯的手啊!
小虎“哇”地哭了,他的氣卻還沒完全消去,他的兒子,不能丟臉——丟他的臉,丟警察的臉。
他監督小虎做作業,看著看著,時間就到了。
臨走,他對愛人說:“小虎寫字時臉都趴到紙上了,你得讓他改掉這個習慣。”
夜色很快就把他吞噬了。
第二次,是拘押犯罪嫌疑人回來,有一個晚上屬于他,翌日,他還要奔赴三省交界的山區,追捕在逃的主犯。
公事辦完,他便匆匆忙忙往家趕,心跳得都要嘣出來了,真想馬上見到小虎。臨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什么,一拍腦門,想:今天回來得可真是時候啊[踅身回到街上,為小虎買了一個他早就想要的望遠鏡,又去蛋糕店買了一個大蛋糕。
小虎一見他,就拍著手跳了起來:“爸爸回來了!爸爸給我過生日了廣
他頓時感慨萬端:是啊,整整四個月了……
他把望遠鏡遞給小虎,小虎興奮得小臉漲紅,舉起望遠鏡就看。可是,小虎很快就把望遠鏡放下,一個勁地揉眼睛。
他問:“怎么了,小虎?”
“我看不清,爸爸。”小虎挺痛苦的樣子。
他想起上次見到小虎做作業時的情形,心想:八成是那個壞毛病沒改,近視了。剛想埋怨愛人兩句,又想今天是小虎的生日,便忍了。
豐盛的生日晚餐,全家人是在幸福中度過的。
小虎偎在他的懷里,又纏著他講英雄抓壞蛋的故事。愛人說:“小虎乖,爸爸累了,以后再講,好嗎?”
小虎聽話地點點頭,拿著望遠鏡睡了。
次日晨,他離家時小虎還在夢中,那個英雄的故事,只有等下次回來再講了。
第三次歸來,是勝利凱旋的時候:他激動,也輕松。那正好是一個星期天,他和愛人帶了小虎去公園,還特意帶了相機。小虎鼻梁上已經架了副眼鏡,不堪重負的樣子。花卉香草,奇山怪石,小橋流水,亭臺軒榭,游樂場,動物園……愛人流連其中,小虎興高采烈——這才是人人向往的生活啊。
真好。他想。他舉起相機,要把每一個瞬間都留下來。小虎騎在一匹木馬上,擺了個策馬揚鞭的姿勢。他一陣激動,這姿勢多么像他啊!只是,那副眼鏡,破壞了這個畫面的完美。他說“小虎,摘下眼鏡。”
小虎就摘下了,眼瞇著。盡管他提醒了幾次,小虎還是無法睜大雙眼。他無奈,只得尋找一個合適的角度,按下了快門。
鎂光燈驟然一閃。誰也沒料到,一個意外發生了——小虎從馬背上一頭摔下,不省人事。
醫院的診斷結果出來的時候,他徹底傻了。
小虎患的是腦癌,且已是晚期!
病房里,他陪著小虎。爰人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一個人在外面哭泣。他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樣.自責地想:我們怎么都那么大意呢?怎么都忽視了呢?孩子的眼睛,早巳提醒了我們啊……
小虎恍恍惚惚地說:“爸爸,再給我講一個……英雄故事吧……”
“好、好的。”
他微笑著,從從容容,娓娓道采……
小虎睡著了。
他的故事戛然而止。向著病床上的小虎,他緩緩地跪下了。跟他打過交道的罪犯都知道,他有一對鐵膝蓋,可現在,他的膝蓋很軟……他拼命地壓抑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而臉上早已淚飛如雨。
窗外的世界,窗內的世界,一派安寧……